太阳升起,窗外春光耀眼,照着老梅树苍遒的枝干,有蒙蒙柳絮越过高墙飘来。阳光下,飞絮如雪乱。
魏瑄站在幽暗的牢槛前怔怔望着,寂静中,忽听魏西陵道,“他来过这里”
叮的一声,勺子磕到了碗边上。魏瑄暗然心惊。
虽然谢映之说过,溯回地里没有修为之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前世片段,魏西陵纵然去过溯回地也不知道前世萧暥逝于寒狱。
但纵然如此,魏瑄心中有愧,仍然小心翼翼错开魏西陵的目光,搁下碗轻声道,“他来过。”
魏西陵眉心一沉:“何时”
从夏末秋风初起,到霜落雪降冰冻三尺。整整三个多月,萧暥都在这阴寒的监狱里,在狱卒摧折下,众人毁谤中,伤病交加里,渡过这日夜余生
魏瑄喉咙里像卡着一口血块。
今生重逢,已无颜相对。
所以他远走天涯,从玄门到京城,辗转狱中,承认卫宛加给他的一切罪状,包括修炼妖术,勾结邪魔,戕害同门等等,他都从不辩解,自苦自罚,但仅仅这样就够了吗
这一路走来,苍冥族如影随形,心魔如蛆附骨,不死不休,黑袍人岂肯放弃他这颗有利的棋子
现在他就站在萧暥前世的终点,窗外飞絮似雪,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看向魏西陵腰间的佩剑。
如果他现在告诉魏西陵前世的一切
前世正是他狭隘偏执、猜忌多疑,任用奸佞,害死萧暥,最终导致中原沦陷,胡马渡江,天下倾覆,万民流离。是他负了那人,负了三军,也负了天下。
而如今他心魔难抑,迟早为祸。为国,为家,也为那人,前世今生,是非罪过,任由裁决。
想到这些,魏瑄猛然抬起头,下定决心道,“萧将军来过这里,在前”
“前年,”一道清悦的声音悠然接道,“主公到寒狱来探望北宫浔,说此间是避暑胜地,空调都不用装。”
阴暗龃龉的铁监里,一袭青衫如四月柔亮的春光映入人眼底。
谢映之笑意盈盈:“魏将军也在”
魏西陵点头道:“先生有事”
“无事,来找晋王聊聊,”他说着施然拂衣坐下,毫不介意监狱里阴暗腌臜,笑问,“潜龙局一别半载,殿下可好”
魏瑄眉心微微一跳。立即觉得这句可好含义颇深。
在江州时,黑袍人常与他言及谢映之,话语间毫不掩饰的欣赏赞溢,颇有几分雅慕之意。
魏瑄认为,人通常是会欣赏与自己有相似特质的人,谢映之看似洒脱不羁放达无为,其实和黑袍人一样善于布局谋势,心机算力深不可测。
这在潜龙局上魏瑄就亲历过。
而之后的仙弈阁血案,魏瑄相信谢映之是有意迟到,以便借东方冉之手,让盛京系士人血溅梅林,朝堂清空一半。而期间锐士营为护士人,碧血黄沙。天下艰危,将士热血终说服云渊再度出山,重整朝局。同时还不忘顺便让北宫达背上了屠杀士人的骂名。此等手段如何不让人暗暗心惊。
但同时魏瑄也很认同谢映之的做法,乱世汹汹,沧海横流。坐而论道,云闲风清是不可能结束这乱世的。谢映之毕竟是玄首,岂能没有心机城府。只要谢映之不算计萧暥。对其他人,算计就算计罢。
哪怕谢映之以修行为名,将他困在玄门,魏瑄都能理解。
毕竟他心魔难控,谢映之将他困在玄门,是为了筹备北伐大事,也是为了萧暥。
只是如今,在何方角力后,他还是进了京。谢玄首怕是要皱眉了吧。
所以他回答得小心翼翼,“请先生放心。”
言外之意,即使他进京,也会乖乖待在牢狱里,不会破坏谢先生的谋算。谢映之不需要分心处置他。
但这些话当着魏西陵,刘武,陈英等人不能直接说,魏瑄只有暗中表态,点到即止。
谢映之听后却轻叹一声:“殿下误会我了,我让殿下去玄门,确想让殿下修行修心,但看来师姐也未必能解开你的心结啊。”
心结魏西陵凝眉看向谢映之。
魏瑄赶紧暗暗朝谢映之皱眉。
谢映之心领神会道,“哦,少年人的心事,魏将军作为长辈当然是想不明白。”
长辈两个字,陡然间让魏西陵仿佛眉毛胡子都一大把了。
“先生你这样说不对,”刘武嚷道,“主公只就比你年长三两岁,你能明白,他怎么就不能明白”
一旁的陈英悄悄扯了扯刘武的袖子,但刘武不吐不快,“要说主公少年时,十三岁入军营,十四岁带兵剿匪,当年可是”
“刘武”魏西陵沉声道,“不要多言。”
刘武只好不服气地把
谢映之笑道:“刘副将,正因为如此,魏将军年少时可有过春朝放歌纵马,炎夏泛舟游湖,秋日狩猎登山,隆冬温酒踏雪的日子”
刘武一愣,干巴巴地答不上来,转头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默然。
自小他就是少将军,肩负着责任,从没有年少轻快肆意的时光。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那个永安城里策马春风的少年,曾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永安城里哪家的酒烈,哪里的曲子好听。春花秋夕,夏蝉冬雪,即便后来他身在军营,在萧暥的来信里,仿佛看遍了永安城的四季,尝遍了市井百味。
另一边,魏瑄也陷入了沉默。乱世里的孩子,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苍老。
他这一生最快意的,就是追随着那人西征,踏破铁马冰河,大漠狼烟。终有热血,不负少年。
两人被谢映之的一席话说得各自沉默。
谢映之轻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心事如星河灿烂,沧海红尘”
“先生不要绕弯子了,”一旁的刘武听得不耐烦,头大道,“你刚才说晋王到底啥烦心事怎么还又是河又是海的,我越听越糊涂。”
“哦,”谢映之向来从谏如流,秉着照顾到所有人的文化水平,让大家都能听懂,坦言道:“我说的是初恋。”
魏瑄和魏西陵同时怔然看向他。
谢映之讶异道:“怎么两位的初恋莫非是同一人”
空气顿时凝固了。
魏瑄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但在狭窄龃龉的监狱里,略一抬头就撞上了魏西陵深峻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微妙地一碰,就听刘武大咧咧道,“先生你又乱说,军中都是大老爷们,哪来什么初恋”
谢映之望着窗外的蒙蒙柳絮,悠然道,“少年之爱,如飞絮游思,初发萌始,未必就是女子。”
他说着微笑看向刘武,“刘副将从军十数年,应该比我清楚。”
“先生你又说笑,我老刘怎么知”刘武挠头刚要憨笑,忽然想起什么嘶了口气,“先生一说,军中还真有我想起来一个人。”
“刘武”魏西陵出声道,
刘武已脱口而出,“你说的是云越罢”
啥魏瑄顿时愕然。
“我看军中就那小公子长得秀气,做事也细心,平时给萧暥端茶倒水梳头穿衣揉肩搓背,比小媳妇还周到”
魏瑄目光骤然幽沉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全军都知道”刘武大咧咧道,
这回魏西陵也面色深沉。
刘武终于意识到自己话又多了,但是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收场,他求助的看向谢映之。
可惜谢玄首一脸让人迷惑的微笑。
刘武挠挠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但好在云越这小子打仗倒也不是绣花枕头,我还夸过他哩。”
他见魏瑄脸色难看,又去耸了耸魏瑄的肩膀,安慰道,“小殿下,云越这小子心气高着,又刻薄,跟你不合适,有句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的就是,都是绿油油一片对吧,看开点。”
魏瑄脸都绿了。
别说魏瑄,连旁边的陈英都已经听得尴尬地站立不安,因为职责关系他经常和云越共事,以前只觉得云越细心干练,以后怕都难以正视主公,云副将,晋王他们几个站在一起了此刻,他这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好在魏西陵替他解围,径直走到门口。
刘武赶紧跟上,见魏西陵神容冷肃,“主公,我又说错啥了”
“去兰溪营。”魏西陵不想多言,又对谢映之道,“军务繁忙,阿季就拜托先生了。”
“魏将军放心。”谢映之颔首。
魏西陵说罢微一俯身步出低窄的牢门,陈英跟上领路。
片刻后,监狱中只剩下谢映之和魏瑄两人。
“先生此来,有意支开皇叔,是否有不便言明之秘要”魏瑄开门见山。
谢映之拂袖一笑,“适才说了,我想跟殿下聊聊情感问题。”
魏瑄心中微微一震,他立即清楚他和黑袍人、和谢映之的差距。这不仅仅是玄法秘术上的差距。
他的心事瞒不过他们。
连黑袍人都知道他暗恋,更何况谢映之。
明白这一层,倒不如说开了,双方都觉得爽利。
他静道:“先生想聊什么”
阳光下谢映之清若琉璃般的眸子一沉如渊,显得既温煦柔暖,又冷定无情,“我想知道,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所有,不顾一切。生死荣辱,无怨无悔。”
朱碧居门前,和容绪商议完了北上的事宜,萧暥又顺便蹭了顿早饭,虽然他吃过了早饭了,但是无奈,容绪看他连黄金盏都馋,给他准备了丰富的早餐,他就勉为其难的多吃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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