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风雪

    天光黯淡,莽莽苍苍的雪原上, 一支骑兵正在顶风冒雪地行军, 马蹄踏碎积雪满地泥泞。

    云越驱马赶上前道, “主公, 天色已晚, 风雪太大,你刚刚拔除噬心咒, 我看前面有村落,不如”

    萧暥一抬手止住他的话, 他容色苍寒,目光冷冽, “加速行进。天黑前赶到陇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茫茫雪原上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主公,探马回来了”

    那小将士眉毛眼睫上都是雪沫子, 声音也透着冷气,

    “报主公,魏淙将军于葬马坡中伏战死。”

    “什么”

    萧暥身躯猛地一震,狠狠拽紧了马缰才堪堪稳住心神。他勉强扶病的身形矗立在风雪中, 像一座冰雪的雕塑。

    “魏将军中埋伏战死,全军覆没。”

    朔北猛烈的风雪刮来,荡起他鬓角耳畔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飞扬,苍凉又清飒。

    朔风如刀, 刀刀剔骨。

    萧暥隐隐咬住下唇, 冰天雪地里, 薄唇一下就见了血。

    如果,如果他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被迫在河仓城停留两日,或许他就赶到了

    “随我去葬马坡,”他声音暗哑。

    可是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已经涌出,在雪地上绽放出凄艳的红梅。

    “主公”

    两日后,雁门郡。

    萧暥靠在榻上,心口像压着千钧巨石又重又痛,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云越的声音,

    “这次多亏再遇先生,否则主公的病堪忧。”

    “此番我北上出塞,正好路过此处,也是机缘。”

    那道清悠的声音萧暥似乎有映像,正是上次替他拔除噬心咒的那位玄门高士。

    就听他慨然道,“我前番关照过,拔除噬心咒后半年不得动弹,他为何还要来这苦寒之地,怕是此后会落下畏寒的隐疾。”

    云越眼眶一红,急道,“先生是说这回会落病根”

    那高士点头,“他本有痼疾,此番怕是雪上加霜。他何以如此固执,当真是无谓生死么”

    云越道,“魏将军是主公的义父。此次主公本来想去接应将军,没想到还是晚了”

    那高士闻言叹了口气,凝眉道,“蛮夷侵入凉州,曹将军不敌,魏将军北上驰援,却最终折剑于此。但此番蛮夷对魏将军的行军路线似乎了如指掌,但蛮夷之人不懂兵法,设伏也极为简单,所以其中关窍耐人深思”

    “先生是说,我义父军中有内鬼”

    萧暥忽然听到自己暗哑的声音。

    紧接着,他心口又是一阵抽动的悸痛,才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原来是一个梦

    梦中再次浮现原主的记忆,让他心神不宁。

    看来原主也在大雪纷飞的天气来过凉州,他这是触景而发,想起来了

    他一边虚弱地喘息着,一边艰难地一条条仔细想下去。

    看来原主是得到什么消息后,从大梁赶到凉州,想要协助魏淙作战,没料到途中被大雪延误了两日,结果魏淙中了埋伏阵亡。

    由于魏淙中伏阵亡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在附近,这个原因便使得天下人都认为是他害了义父

    这简直是天大的一个锅啊

    萧暥被这口大锅压得有点透不过气。

    他记得何琰在庄武史录里写过当时的境况。

    兰台之变后,北狄为主的北方蛮夷部落,占领了中原的小半壁山河。凉州的大半,巴州的一半,雍州的西北,幽州的北方十几座城等大片区域都已经陷落。各地诸侯纷纷调兵抵御蛮夷。

    魏淙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中原大防,从江南北上,一边让魏西陵出战雍州勤王,自己则前往西北前线抗击北胡,却未料折剑于此。

    萧暥凝眉深思,所以天下人认为是他害魏淙的无非基于两点。

    其一,魏淙中伏,他正好率军出现在附近。其二,王氏失德,导致国家濒乱,乱世赖长君,士林中颇有一部分人觉得皇帝年纪太小,而魏淙不仅是皇室宗亲,而且为人刚正,勇猛善战,是国家之砥柱,所以想让魏淙出面主持大局。萧暥野心勃勃,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让魏淙摄政,还是他的义父,肯定要处处制约他,所以萧暥痛下杀手。

    萧暥靠在床上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觉得自己真特么的冤。

    虽然原主野心勃勃,但是害死魏淙是根本没有的事啊

    但是他搞不懂原主,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但他不解释,就成了默认。

    萧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要么是原主这种猛人根本不屑向世人辩解,要么是他知道,就算解释了也没用。

    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念头转过,萧暥心中跟着一沉。

    他不想解释是抱恨怀疚。

    因为他在风雪中延误了两天。如果没有这两天的延误,如果他能及时赶到,也许魏淙就不会死在葬马坡。

    所以他才不再解释,甘愿承受着天下人的责难,承受江州的家人的怨怼和怀疑。

    萧暥觉得罢,他是脸皮厚,所以即便是当过街老鼠,都要夹着尾巴悄悄回江州去。

    但是原主,应该是至死都再也没有回过江州罢。

    不知道那些年来,他辗转于沙场,辗转于大梁波诡云谲的争斗时,可曾遥望江南的杏花烟雨、渔火晚唱。

    萧暥心中隐隐的竟是意难平。

    他暗暗心道,当年的事情他一定要查清楚,不是他的锅,他绝对不背

    到底是谁出卖了魏淙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头又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萧暥回过神来,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大帐外,雪纷纷扬扬而下。

    北狄营地里响起炸雷一般的嘶吼。

    “复仇我们要复仇”

    魏瑄手按剑柄肃立雪中,发间肩上已经积了一层碎雪,他目光如刀刮过北狄将士的脸上,声音明朗清晰,“你们要为首领复仇,但是一盘散沙是复不了仇的”

    人群里又起了一阵骚乱,纷纷看向他,有人道,“我们怎么样才能复仇”

    魏瑄道,“你们要成为草原上最锐利的弯刀,就需要有完备的军制和严格的军纪。今后你们每一部的士兵为一个营,设越骑校尉统辖。”

    “潘顺。”

    “在”他身后一名锐士出列。

    “命你为黑翼营的校尉。”

    “是”

    “张平。”

    “在”

    “你为赤火营校尉。”

    “是”

    只片刻工夫,魏瑄就已经趁热打铁,迅速把这七千北狄人按照大雍的军事编制改编,趁着北狄将士还沉浸在首领们被曹满暗杀的激愤和无措中时,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整个军队的编制都改变了,至此,这七千北狄骑兵彻底成为了他们的战力。

    完成这些,他让各营将士都在越骑校尉的统辖下,回营修整待命。

    此时已经是三更时分。

    漆黑的夜空中,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魏瑄迅速走到营地后方的高坡,在箭头上沾上火油点燃,然后拉满弓弦,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般划过夜空。

    片刻,远处山坡上,一丛枯木悉悉索索地颤了颤,引得积雪簌簌落下。

    魏瑄扔了弓箭,走下高坡。正好遇到到处在找他的伏虎,

    “殿下,大头领醒来了,找你呐。”

    野虎岭大营

    曹满面色阴郁地坐在案前。

    他的面前躬身站在一个瘦小的士兵,头盔衣甲上湿漉漉都是融化的雪水。

    “萧暥的营寨四周都是巡逻的士兵,小的不能靠的太近,看不真切,当中有一阵子就听到他们大营里传来激烈的喊杀和打斗声。”

    曹满浓眉一簇,眼神跟着紧张起来,“怎么样”

    “然后就听见营地里一群人闹哄哄了一阵,其中还夹杂着嚎啕声,哭地跟狼嚎似的。”

    曹满紧接着问,“还看到什么”

    “看到营地里很多士兵都从营帐里涌出来,吵吵嚷嚷的,有胡人也有中原人,当中好像有几嗓子吼得响,我听到似乎是报仇什么的。”

    曹满眯起小眼睛,摆摆手让他下去。

    就在这时,军士来报,“主公,晋王来消息了。”

    曹满眼睛发亮,急不可耐道,“快,呈上来”

    他解开绑在箭头上的绢帛。

    只见上面写着,“刺杀已经得手,三十名勇士奋力,血溅当场,无一生还。现今大营戒备森严,我脱不开身,只能见机行事。”

    字迹潦草,看起来是情急间写下的。

    曹满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精神大振,萧暥死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疑虑重重地看着那绢帛。

    只是一封书信,却没有见到首级。

    虽然魏瑄说三十勇士全部战死,这倒是也无可厚非,这些人本来就是死士,进了军帐行刺,也没指望能突出重围回来。

    但是,没有看到首级,一切就没有定数。

    “继续去探。”他道。

    魏瑄进帐的时候,就看到萧暥神色清冷地靠在榻上。

    “怎么不好好休息”魏瑄边说,边拿起软垫搁他腰后,手指轻轻带过,只觉得那人更清瘦了。

    萧暥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魏瑄淡声道“没什么大事,出了点意外,我已经妥善解决了。”

    萧暥追问,“是何意外”

    魏瑄知道瞒不过他,只有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即使魏瑄的语调轻缓,萧暥都能感受到这背后的惊心动魄,但是偏生被他讲出来,却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短短几个时辰,北狄各部落的首领全被杀了

    萧暥虽然头疼眼花,病得难受,但是脑子并不糊涂。

    这孩子他带出来的,做事风格像他。

    昨晚的事情,断然不会像魏瑄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魏瑄道,“将军勿忧,北狄各部我已经分排为五个营,分别设越骑校尉统辖。”

    言外之意,不用担心北狄将士叛乱。

    萧暥当然清楚,各部首领投降他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反。但是这些首领又杀不得,他怕担这杀降之名,今后再没人敢降他了。

    如今是曹满杀的,好一个借刀杀人。

    天下人都会以为曹满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一头受伤的狼,穷途末路拉人垫背罢了。

    这事儿做得不露痕迹。

    萧暥凝眉思索,魏瑄这事情做得娴熟老练,滴水不漏。自觉就算他来做,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时魏瑄端来了汤药,道“你好生休息,不要想多了。”

    萧暥心里有气无力地靠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让他不要想多了

    这孩子学谁不好,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

    魏瑄道“外面的事我会打理。”

    萧暥蹙眉道“殿下是打算让曹满认为我死了,引他再来劫寨但曹满狡诈多疑,此次没有看到我的首级,他必然不会相信。”

    魏瑄笃定道“将军放心养病,我自有办法让他上当。”

    说罢他静静看向萧暥苍白清削的脸容,他一身病骨支离,这破碎的江山压在他一人肩上,实在太沉了。

    “我想替你分担一点。”

    萧暥闻言蓦然怔了怔,忽然间觉得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他了。

    不由得心中又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感慨。正当他脑子里又开始不正经起来的时候,魏瑄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加了蜜粉,不苦的,喝了罢。”

    萧暥一诧,这高原上,哪找的蜜粉

    不过萧暥不再问了,魏瑄总能办到的。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多么不可能的事情,这孩子为了他,总能办到。

    这次也许真的能放手交给他办一次,萧暥决定赌一把。

    “殿下,要活捉曹满,我有事情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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