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里,萧暥在一堆色彩缤纷的衣裳里, 总算找出一件胭脂色的衣袍, 虽然这颜色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但这起码一看就是男子的衣袍。
阿迦罗见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从自己重金订制的衣裳里总算挑了一件,当即表示, 萧将军真是识货, 这件是用天蚕雪丝织的锦缎做的,上面镶嵌的都是西域的宝石。
萧暥暗暗叹气,这些蛮人有时候又挺愣的,根本就不识货,天蚕雪丝根本没那玩意儿, 明显是容绪为了坑钱瞎编的, 还有上面缀着的所谓的宝石。不就是他在河滩上捡的那种吗一块钱四个。
萧暥觉得这件袍子从面料到细节,除了做工不错外,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廉价的塑料味。
阿迦罗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无论什么衣衫,你穿都好看。”
萧暥一听不对,等一等, 这厮什么意思,合着换衣服,他就不打算回避一下
阿迦罗眼神炙热地盯着他。灼灼的目光从他露在兽皮外的光洁的肩膀,到若隐若现的腰身, 再到修长的腿, 一路仔仔细细地反复描摹。确实没有回避的打算。
萧暥被雷到了, 特么的他难不成还要留下全程观看
其实如果是正常男人,萧暥也不介意他看,爱看不看无所谓。反正都差不多。
但阿迦罗是正常男人吗
怕他这衣裳还没穿上,分分钟就给他撕烂了。
而且萧暥不动声色瞥了他下面一眼,随即发现阿迦罗好像还没偃旗息鼓就此休战的意思。
这尺寸加上这战斗力,萧暥觉得有点恐怖。
这已经不是保节操的问题,这特么是保命的问题
他这娇弱的壳子禁不起折腾几下的,他立即探手够到一件皮袄劈头扔给阿迦罗,“你先出去”
后半夜,没料到阿迦罗居然挺老实的,没有进帐。
想起来今天被他揩的油都够炒一桌年夜饭了,某狐狸心里憋着股邪火,尾巴都被撸秃了,再敢进来直接剁了
毕竟这是阿迦罗的大帐,他也不敢安心睡,换好了衣裳,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他把炭火拨旺了点,折腾一夜实在太疲惫,撑不住在火盆前稍微打个盹。
但这也没能让他好受些。
梦里,他坐在火盆前。
火光照着陈旧的绢纸,纸上墨痕已淡,唯那字迹依旧清劲有力。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魏西陵写给他的书信,他一封封全都留着,那么多年,纸张都已泛黄。
萧暥就着火光一字字一行行往下看,森冷的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丝暖意,又很快被周围浓黑的夜色吞没。
夜深露重,他时不时掩着唇低咳。
徐翁赶紧端着药过来,“主公,快把药喝了,院子里风大你还是”
他话没说完,满脸惊骇,“主公,你这是”
他一时慌了,居然上前拽住萧暥的袖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窜起,那古旧脆弱的纸张如同枯叶般一点就燃。瞬间被火焰吞没,化烟扬灰。
纸灰飞过,仿佛也带走了他半生苍寒中最后一点余温。
萧暥眼中的暖意渐渐黯淡下去,摇曳的火光中,终化为一片森冷寒寂。
徐翁心痛不已,“主公啊,这些书信那么多年你一直留着,”
时事愈来愈艰危,他的目光愈来愈阴冷也只有在看到信的时候,他眼中才会有片刻暖意。
萧暥淡道,“我留着做什么,魏将军一生光明磊落,跟我扯上些关系,毁了一世清名。”
他凝眉望着幽暗的庭院,仆人大多遣散了,这原本就空荡荡的府里一片漆黑,夜风拂过屋檐上堆积的柳絮,如雪纷乱。
他静静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何必再累及他名声。”
纵然是徐翁,也听出了他话中有不祥之音。
徐翁原本从来不问萧暥平日做些什么,也不问他为何遣散仆从,可是这一回强烈的不安让他不由发问,“主公,是不是朝局有变”
萧暥不动声色道,“没事,我都有安排。”
中庭月色如洗,风中有木叶清香。
已是初夏时节。
此时距武帝下令查封将军府,公布萧暥十大罪状,将其押解寒狱还有两个月。
萧暥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只是打了个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原主的结局,但是梦中原主那几句话,让他倒抽冷气。
他意识到他疏忽了一件事。
魏西陵前番帮他夺下襄州,此番又转战千里来助他拿下凉州,以及他中秋节秘密潜回江州住了一阵子。这些事加起来,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有传言出来,魏西陵很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他的同盟。
他自己这乱臣贼子的名声是洗不白了,如果魏西陵被认为是他萧暥的同盟,那天下人会怎么想
桓帝又会怎么想
依照这位陛下的心思,理所当然会认为他和魏西陵勾结,再加上他们以往有故旧,桓帝就会认为他萧暥想要把魏西陵推上皇位。
更有甚者会怀疑魏西陵以往种种所为剿匪安民都是别有用心,怀疑他表面清傲不屑于争夺皇权,但实际上却存着篡位的心思。
这样一盆脏水泼下来。哪里还洗得清。
到时候还有谁会相信他们的夙愿,竟是平定乱世,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他自己名声不好就算了,可是魏西陵光明磊落,一心家国,从来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本是皎皎,一身清白,却要凭遭构陷。
尽管他自己深受世人唾骂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他不是块石头,心里真没半点波澜
他深知被人曲解构陷难以辩白之苦。难道魏西陵将来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想到这里萧暥顿时一阵心悸,仿佛就看到了天下人的口诛笔伐。顿时胸中激起一阵血气翻腾,隐痛不止。
他再也睡不着了。按紧着心口靠在胡床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到了天明。
他迷迷糊糊里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他睁开眼睛就发现帐中站着一个穿着翻毛皮袄子的小老头,阿迦罗正皱着眉头在跟那小老头说话。
萧暥注意到,胡桌上还放着瓶瓶罐罐的药品和黑黢黢的奇怪器具,做工都不讲究,糙得很。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兽医”
阿迦罗闻言咳了声,有点尴尬地纠正,“不,是巫医,给你看病的。”
萧暥顿时眼睛睁大了,这人给他治病
等等,他这病除了谢映之,谁能治啊。还有,他昨夜发病阿迦罗怎么知道
随即就看到阿迦罗的视线往下挪,“你昨晚没有释”他面色凝重,罕见地欲言又止,“这在我们草原不是很正常。”
萧暥又被雷到了。
怀疑他肾虚
他太阳穴直跳,心道你也不想想你特么一个糙汉子,我能对你有什么感觉,而且昨晚就你这手劲,老子没被你弄废了已经不错了。
眼看着那巫医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萧暥已经不仅是胸口疼,脑壳还疼,怒道,“阿迦罗,就你手底下那几下子,你还想让老子”
“那我这次控制好力度,再试试”阿迦罗立即顺势接道,
滚滚滚,萧暥不想再提那事儿。一想起来就憋着一股邪火,想揍人。
都出去能不能让他静一静
阿迦罗看他丝毫不配合,只好让巫医说先出去。然后悄悄观察了下萧暥的脸色。
萧暥刚想让他也出去,别在眼前晃得他心烦。
就听阿迦罗道,“早上你想吃什么”
萧暥
片刻后,萧暥看着胡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早点,中原的,西域的,草原的,各种口味各种特色。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给做了一份。”
萧暥拿起一笼香喷喷的灌汤包子,“你们还有中原的厨子”
阿迦罗脱口道“没有,狼火节上的抓了些的中原商贩一问,果然就有会做点心的。哈哈。”
萧暥
某狐狸嘴馋,胃口其实却不大,这几样点心挨个儿尝一口,都够他吃撑了。
阿迦罗趁着他吃东西的时候,悄悄绕到他身后,散开他的长发,开始给他编发辫。
“吃完了,待会儿带你去见大单于。”
萧暥正在喝羊奶茶,一口差点没噎住,“你什么”
就听到阿迦罗说的理所当然,“我们昨天同床了,你就已经是我妻子。当然应该拜见大单于。”
草萧暥想摔杯子。
这算什么见家长
大梁城
策论考试第三天,经过了两天的辩论,能进入第三场的五十人都是士子中的佼佼者。
这第三场,除了一心督造他的宫殿的桓帝,在京的其他臣僚贵胄,高门望族,名士文人,都会受邀参加。所谓天下瞩目,也是此番征辟选拔新任官员最重要的一天。所有朝中空缺的重要职位,基本就在这次辩论后定下人选。
天还没亮,杨覆就悄悄地走角门进入朱璧居。
容绪早就已经起身,一边吃早餐,一边闲闲翻着书。
还真是闲书。
杨覆瞥了眼,是最近的梦栖山辞话。
容绪随口道,“这梦栖山辞话虽是猎奇之作,可何先生虽是雾里看花,却总能歪打正着,为他人拨云见日。”
杨覆向来以正统儒学标榜自己,最不屑这种艳辞,应付地问了句,“上面写什么”
容绪笑了笑,“说起萧暥在江州时和魏旷的一些私趣。颇为角度新颖。”
杨覆一听到私趣,就就知道不登大雅之堂。
于是他转了话题,“这何琰果然瞎写,魏旷不是最恨萧暥了吗”
容绪道,“世人所见未必为真,世人所不能见,也未必为假。有时候事实真相,往往让人大吃一惊。”
杨覆皱眉仔细研磨了他这句话片刻,仿佛呷出了点话外之音。
他眉头一蹙,试问道,“你该不会是说魏旷身为皇族,勾结乱臣贼子萧暥”
容绪没有正面回答,徐徐道,“杨太宰,艳辞之中有时也暗藏时世的关窍。对万事一概而论,就是腐儒的做法了。”
杨覆脸色一白,吃了个瘪,心中隐隐不快。
容绪站起身来,把书塞到他手中,“这本梦栖山辞话我看完了,就送给你罢。何先生自己是个糊涂人,却总能让别人看明白,真是大才,太宰细细观赏,这天下事尽在其中。”
眼福皱眉,一本艳辞里能有什么天下事
他不大可信地翻开,随即一张精美的插画就映入眼帘,温泉氤氲的烟气中,两名美少年缱绻相依
杨覆见了鬼似得赶紧啪地合上。心中暗骂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骗他看这种艳辞银书。
容绪视若无睹,慢悠悠披上大氅往门外走去,方才道,“江浔和池铭两名仕子都是前两日策论中的佼佼者,我已经花重金买通,今日就看他们了。”
杨覆见他总算说到正事上了,赶紧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问道“今日所议的内容是时事,萧暥会来吗”
策论第三天是论时事,所谓时事,就是最近几年的天下大事,矛头将直指萧暥。
京城流血夜,火烧尚元城,穷兵黩武侵占襄州,甚至还可以把梦栖山辞话上有的没有拿出来论一论。
当着整个大梁的世家贵胄,在天下文人名士面前。萧暥如果辩白不了,那么就等于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于天下仕子,此后谁还愿意为他这个乱臣贼子做事
当然也不排除萧暥当场恼羞成怒,动了粗,那就更好了,朱璧居的文人连檄文都写好了,就等萧暥自己撞上来。
如果萧暥全程保持沉默,那就是默认了这些罪行。
如果萧暥避而不来,有自知之明没有到场。那也没用,当天的文昌阁必然会在江浔等人的挑发下,掀起一场针对萧暥的口诛笔伐。
事后,容绪再安排打手把江浔和池铭狠揍一顿,给他们点钱补偿一下,让他们到处去宣扬,萧暥心胸狭窄,理不如人,就打击报复。
无论如何,萧暥想拉拢天下仕子,想推行新政,都是寸步难行。让他想搞的新政,最后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绪走到门口,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匆忙跟上的杨覆。
要看好戏得趁早。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达文昌阁时,天已微亮。
容绪掀起车帘看向雨幕中的文昌阁。
辩论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这文昌阁今日的满楼风雨了。
就在这时,他眉头隐隐一簇,只见文昌阁朦胧的灯火透过茫茫雨色,映照出楼台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清飒飘逸,卓卓如野鹤立。
容绪不由地心中一震,是萧暥
萧暥不仅没有推辞不来,反而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雨幕中,他望过来,唇边似有淡若无物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容绪忽然有种不大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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