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第 212 章

    江浔立于中堂, 辞严意正道“我请教将军,将军在襄州时,可曾邀玄门匠作大师褚庆子先生出山相助。”

    谢映之道“确有此事, 彼时我延请先生研造甲械,以对敌匪寇。”

    江浔道“褚先生应允了吗”

    谢映之道“先生幽居已久, 不便出山。”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嗟叹。

    谢映之看去, 就见一个四十多岁, 獐头鼠目的文士抖了抖衣袍道,“所以, 萧将军就逼迫褚庆子为你制造武器军械”

    谢映之对此人似有映像。此人名叫唐隶,工于笔墨文章,专事雕虫琢字。

    当年谢映之年少成名,唐隶曾跟风写了大量浮丽的辞赋传于坊间,表面盛赞其风仪神秀清雅出尘,实则笔下不时暗藏轻佻狎昵之意,以此暗示谢映之与自己之间交情不菲,以攀附声名。

    谢映之当时年少, 正在潜心修习医术, 听闻后, 随手就给他开了一副方子专治妄臆,以通心窍。一度使得唐隶成为士林之笑柄。

    谢映之不想搭理此人, 随口道, “褚先生为我制造军械, 并非出于胁迫。”

    唐隶讽道,“将军没有胁迫褚先生,将军只是伙同贼寇捣毁了潜龙山庄。”

    然后他怪眼一翻,“我大胆揣测撷芳阁之时将军偶遇谢玄首,用手段骗取谢玄首的某样信物,并想借机拉拢玄门,岂不知谢玄首平生最厌”

    “不要提无关之事。”江浔打断道,

    “你”唐隶压下愤懑,他看出来了,江浔幕后有靠山,不然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敢这样锋芒毕露。

    看来今日之策论别有玄机,他唐隶想借此揭时弊、斥奸佞以扬名。岂知这深水之中,还有大鱼出没。赤脚的不跟有靠山的争,他遂一甩袖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江浔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谢映之,问,“勾结广原岭山匪,将军可承认 ”

    谢映之淡淡道“此前已说过,这是招安贼寇的手段罢了。”

    “招安我可听说将军在广原岭山寨中住了半月有余”江浔道

    谢映之知道,这倒是事实。

    萧暥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善于出奇制胜,路子也比较野。他夺了寨子就大模大样把他的狐狸尾巴挪到了虎皮椅子上,当了回山大王的瘾。这做派在这些正道之士眼里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谢映之淡然道“没错,我在黄龙寨滞留半月。”

    江浔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将军招安匪寇,却把自己招安进了黄龙寨。请问,是将军招安了黄龙寨,还是黄龙寨招安了将军”

    这话一说,引得席间众人一阵哄笑。

    连容绪都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江浔这小子太犀利机诮。

    一旁的郑绮也借机讽道“看来萧将军和广原岭的山匪甚为熟络啊”

    谢映之洒然道,“不瞒诸位,我是黑云寨的大当家裴元亲自请上山的。”

    这话说出来,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一片沸沸然,责难之声此起彼伏。

    谢映之冷眼旁观,几乎可以想见到,即将铺天盖地卷来的口诛笔伐。

    江浔道“既然如此,将军是承认入广原岭为寇了。”

    谢映之不紧不慢一拂衣袖,站起身环顾四周道“我入广原岭,正是代替褚庆子先生上山。”

    堂上刚才还情绪激愤的众人忽然愣住了,四下相顾。

    郑绮甩手道“萧将军这是要找借口推诿吗”

    谢映之道,“彼时我去请褚先生出山相助,至潜龙山庄,遇贼寇围攻山庄,欲迫褚先生上山为其铸造兵器,褚先生不从,于是我替他上山。褚先生感念此意,前往安阳城,替我锻造兵器。”

    郑绮道“照将军的说法,你代替褚庆子上山,乃孤身入虎穴,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不是与匪寇勾结如何做到”

    “勾结”谢映之反问“我在黄龙寨期间,广原岭一带可有客商被劫若没有,又怎能说我与匪勾结”

    池铭迫不及待抢道,“当然有,黄龙寨匪首张朝在斗方谷劫掠了许安公子的货车。”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江浔向他暗暗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如何”谢映之问。

    池铭喉中一梗,说不出话。

    “高郡守伏兵斗方谷,将张朝等人一网打尽。正是我给他的消息。”

    他一边闲闲信步于堂上,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 “不但如此,我计使黑云寨和黄龙寨两相厮杀,从而占领黄龙寨,同时联合高郡守剿灭黑云寨,两寨合并成为广原岭实力最雄厚山寨,并广发英雄帖,攥得大小山头的匪首前来黄龙寨会盟,最终一网打尽。”

    “好痛快”他话音刚落,席间一名须髯如戟的大汉拍案而起道,“萧将军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如弄潮”

    谢映之认得他,当年冬日雅集的时候,他一直横卧石上呼呼大睡,视周围那些涂脂抹粉自命风雅的士人们如若无物。

    士林中称其为铁笔宁游。

    宁游道“百年匪患一朝清肃,商贾畅通百姓安居,将军此举让人击节而叹,我必书之,以正将军之名。”

    谢映之向他拱手道,“不敢,以匪制匪之策而已,先生谬赞。”

    一边的江浔没有说话,阴郁的黑眸中有隐隐余焰闪烁。

    他扬起下巴,作色道“比起对付区区广原岭的山匪,萧将军还做了一件大事,听闻宁先生要记本朝之史,不妨听完。”

    接着他转向谢映之,眼中再次机锋浮显,“萧将军出兵襄州,尽夺二十六郡,穷兵黩武陷百姓于水火。可有此事”

    郑绮也道“对,朱优将军是朝廷的襄州刺史,并无过错。将军为何无故征讨”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席,边道“诸位只提我穷兵黩武,为何却不提我在襄州招募流民,铸城屯田,让数十万百姓从此得以安居乐业”

    “这”郑绮语塞。

    “至于我为何要拿下襄州,因为襄州百姓受朱优将军之妻弟禄铮盘剥甚苦,我在雍州屯田,招募流民期间,襄州百姓纷纷来投,而禄铮便沿途设卡,堵截民众,抢夺财物,扣留人口,行径与山匪贼寇无异我故而讨伐之,诸位觉得有何不妥吗”

    郑绮道“萧将军是想说,你夺取他人之州郡,还是救民于水火”

    “郑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他人之州郡难道郑先生眼中,襄州成了朱氏一家之襄州”

    郑绮脸色骤变“当然是陛下的襄州。”

    “陛恤黎民,我奉陛下旨意讨之,有何不妥”

    郑绮气得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的旨意,难道不就是你萧暥的意思吗

    容绪立即暗冲他摇了摇头。这大庭广众,你把这话说出来,让陛下的颜面威信何存而且就算你诘问他,他也自然有话驳你。

    谢映之从容道“且我拿下襄州之后,可自领襄州牧了”

    “你你这是狡辩”

    “我上表朝廷,陛下任命高严郡守为襄州牧,正巧,高刺史的述职文书已经送到。”

    他说罢一抬手,立即有文吏将高严的奏表传阅于众人。

    这半年时间里,襄州屯田数千顷,府库充裕,百姓富足,商贾畅通,财货不绝

    这份奏表传了一圈,众人皆默然不语,面有惭色。

    当文书传到唐隶手中时,他斜目看了一眼,品评道,“高刺史的文章写得真漂亮,不负萧将军表揍他为襄州牧的一番苦心了。”

    谢映之道,“你是想说,我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了”

    唐隶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一副心知肚明之态。

    谢映之凝目望着外面连天的雨色,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要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可以让他日夜殚精竭虑,短短半年光阴,乃至心血耗尽,两鬓繁霜”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顾皆默然无语,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月前我途径襄州,顺道拜访高刺史,”云渊沉声道,“只是在府中小坐的工夫,高刺史因庶务三次匆匆离席,等他回来茶饭都凉透了,我见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经两鬓皆风霜之色,皆尤夙夜忧虑之故。”

    闻言堂上众人都黯然失色,包括廖原在内都面露唏嘘。

    云渊说罢回头看向江浔,“你是不是想说老夫也在为萧将军开脱也是他的僚属”

    “学生不敢,”江浔低头道。

    堂上一时再无人说话。

    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笔下似有千言,于国实无一策,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如今你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窗外萧疏风雨声,与他清冷的声音相和。

    “为社稷而死的将士,在诸君口中,成了屠杀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结山匪的帮凶” 他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我当然要争辩,只为从今往后,热血之士,血不白流。”

    郑绮脸色苍白,无地自容般退入灯光晦暗处。

    容绪知道,郑绮已经无话可答了。他于是看向江浔。

    郑绮是朱璧居名士,说话有所顾忌,而江浔初生之犊,无可畏惧。

    而且刚才在众人都跳出来针对萧暥的时候,江浔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在一边听着,眼中有莫测的光芒。

    这种神情容绪很熟悉,江浔在酝酿什么。

    容绪相信,江浔不会轻易地认输。

    于是他侧目看了眼杨覆,杨覆立即会意“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果然,江浔一拂衣袍站了起来, “杨太宰,学生还有话要说。”

    杨覆迫不及待道,“但讲无妨。”

    江浔不动声色回首看向他“杨太宰,我记得你先前说,你们都没有接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你们确实受的不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蓦然怔了怔他什么意思

    容绪背后却隐约一寒,正想出言打断。就听江浔道“若没有将军披荆斩棘,肩起这乱世的风雨,在座的诸位能在大梁城坐拥良田广厦安享富贵吗这岂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顿时失色,“你在说什么”

    江浔坦然,“我输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辜负贵人的期望了,黄金一百两,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经有车送到阁外。”

    堂上已经陷入一片哗然,消息传出去,连阁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愤。

    大雍朝极恨这种私相授予,暗中买卖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几十年未见之丑闻。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浔洒然上前,亲自开箱,顿时百两黄金将阁内映得辉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声道“是谁谁给你的金银”

    江浔看向杨覆等人,讽道,“百两黄金,都可以备置一营将士的铠甲兵刃,公等却用来行此下策,买通士子文人,攻击陷害萧将军。”

    杨覆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绪。

    珰地一声,容绪手中的玉狐狸坠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中招了。而且对方的段位实在是高。

    江浔竟是一把双刃之剑。

    卫宛默默看向谢映之你这一手真是厉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杨覆选定江浔和池铭,第一次深谈。

    江浔回去时已是入夜。

    他心里边琢磨着杨覆的意图,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刻,就见昏暗的居室内有一人长身玉立,若月华照眼,清风拂面,整个阴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来。

    谢映之回头莞尔,“深夜来访,还望勿怪。”

    片刻后,江浔凝视着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谢玄首亲临,浔不胜感怀,但毕竟萧将军所作所为,天下多有争议,不知十天后文昌阁,玄首可会到场”

    谢映之了然道“你想与我一辩”

    江浔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对错,当堂澄清。”

    谢映之微笑“正如我愿。”

    此番他不仅要为萧暥正名,还要让天下人看清杨覆容绪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面目。

    “江浔,你是疯了吗来人,把他带下去”杨覆歇斯底里大声道。

    “杨太宰不必烦劳,我自会离开”江浔飒然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文昌阁外已是大雨滂沱。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散去,众人或打伞或披着蓑衣雨布站于堂外雨中。

    江浔忽然转头,冷眼看向堂内的众人,道,“诸位,最后我奉劝你们一句,今日有人替你们肩负风雨,你们却要摧之毁之,等到哪一天墙倒屋塌大厦倾颓,尔等皆如风雨中丧家之犬耳。”

    说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好一场大雨”江浔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洒然而去。

    留下文昌阁里呆若木鸡的众人。杨覆颓然倒在座垫上,容绪似已回过神来,低头捡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却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云渊望着那堂前榉木箱中熠熠发光的百两黄金,和雨中远去的背影,慨叹道“封金而去,真名士当如此。”

    谢映之目光清冷,侧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护江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