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子衿

    火光照着雪亮的刀刃,深夜里刺出炫目的寒芒。

    阿迦罗强壮有力的胳膊揽着萧暥的肩, 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就像一头猛兽把抢来的小狐狸牢牢禁锢在身边。

    萧暥一双眼睛四下飞瞟,这形势可不大妙。

    他就不用说了,手中连藏根钉都被缴了。

    因为月神殿里不许佩戴兵刃, 阿迦罗此刻也是手无寸铁, 他们身边除了大祭司和几名执事, 就只有突利曼和挽着花篮的阿碧达了。

    上百名魁梧的奔狼卫围在神道两侧, 刀戟成林, 月光下森然泛着寒意。

    萧暥面不改色, 低声道“世子, 看来只有拿下穆硕, 挟持他从东面的角门退出去。”

    阿迦罗知道, 萧暥最擅长就是擒贼擒王。

    “你是想趁机抓了穆硕罢。”阿迦罗俯下身, 抬手理了理他鬓角的发丝。

    萧暥挑眼看着他。满身璀璨的珠玉也压不住他眼角眉梢飞扬的匪气。

    阿迦罗忍不住咬了咬他的耳垂“我现在手头没人。劫持穆硕出去后怎么办”

    萧暥蓦地一怔。

    什么你特么来月神庙, 身边连个兵都不带

    阿迦罗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 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 目光冷冷扫向穆硕,“今晚我在月神庙成婚,首领若是来恭贺的,太迟了。”

    穆硕道“世子成婚大单于知道吗”

    阿迦罗道“前番首领不是已经禀报过大单于了么这么快就忘了。”

    穆硕有点难堪,上次夜里阿迦罗和一美貌男子在帐中寻欢之事, 他禀报了大单于, 原本以为大单于多少会发怒, 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看来这大单于对阿迦罗还念及父子的情分。

    穆硕道“世子这是要娶一个中原人为正妻。还是个男子”

    “对,”阿迦罗回答地斩钉截铁,

    随即他野兽般的精光熠熠的眸子扫向院中的士兵,大声道“今晚是我大婚之夜,你们若要来喝酒,我营地里十几桶马奶酒喝个痛快但你们谁敢阻挠的,我让他看不到明天草原上升起的太阳”

    穆硕面色有些僵硬。

    阿迦罗再不去理会他,揽着萧暥的肩膀大步往前走去,两旁手持弯刀的奔狼卫纷纷后退。

    他回头道,“阿碧达。”

    阿碧达愣了下,立即明白过来,把手中的花瓣洒向空中。

    月光下,纷飞的花雨自空中霰落,被夜风吹散在森然的刀剑丛林里。

    此刻神庙外已经围了很多过来看热闹的牧民,草原上的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很。他们一听说月神庙有婚礼,顿时就炸了锅,纷纷回去拿来了糖糕和乳酪来祝福新人。

    天色很暗,萧暥本来生得风流,长发又被挑出一摞摞编成了纤细的发辫梳到脑后,漂亮饱满的额头线条展露无遗,更何况那额际眉心还坠着一枚翡翠挑心,璀璨生辉的珠玉映着他俊美的脸容,更显得眉目清媚宛转,耳垂上还荡着一对华光熠熠的明月珠,稍稍一动就迷晃人眼。

    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华服粉妆出来的精致的人偶。草原上的牧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妙人儿。

    一个小胖墩捧着一罐蜜水脸涨得红扑扑地要给漂亮姐姐尝尝。

    萧暥什么等等,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他刚苦于无法解释,忽然脚下一空,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阿迦罗将他抱上了马背。

    萧暥简直想一头撞死。自暴自弃地想,还好天黑,天黑反正看不清,算了,草原上本来也没人认识他,老脸不要就不要

    阿迦罗翻身上马,从身后搂住他,然后一夹马腹,那雄壮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奔向苍茫的草原而去。

    此时,一轮明月升起在旷野上。

    朔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掠起萧暥鬓角几缕长发,飘飘荡荡地拂到阿迦罗的脸侧,清凉顺滑的发丝间还带着幽淡的泽兰香。

    阿迦罗的呼吸骤沉,揽住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强势地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带着心心念念之人纵马奔驰在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人生之快意莫当如此了。

    他忽然有个念头,不如就这样一路疾驰下去,带着那人远走天涯会怎么样。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道黑影倏地掠过,是一只鹞鹰。

    萧暥心中顿时一诧。玄门的鹰

    神庙外,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维丹也从人群里退出来。

    穆硕没想到他居然也跟着来了,走上去搭了下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维丹,看来阿迦罗这次是认输了。大单于绝对不会允许未来的单于娶一个男人当阏氏。”

    “首领也不可完全掉以轻心,”余先生跟上前来低哑着嗓子道,

    穆硕满不在意“草原不能没有继承人。阿迦罗娶一个男子已经是输了。”

    余先生摇头,幽声道“我听说苍冥秘术,即使男子也可以生下继承人。”

    穆硕抬了下眉“先生这是在说笑罢”

    “大夏皇族世代族内通婚,若族内适龄女子不足,他们就会用秘法使得青年男子怀喜”余先生神色诡秘欲言又止,“不过是要去一个地方”

    “先生多虑了,大夏湮灭已久,”

    他们一边走一边开始说着苍冥族秘术的话题。维丹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带着几名奔狼卫默默地走了开去。

    营帐里,魏瑄用干草给苏苏做了个简单的猫窝,苏苏正嫌弃地挠着草垫不肯进去,帐帘忽然掀开了,带进一阵冷风。

    “我可以进来吗”维丹话那么说,脚已经跨进了帐里,“我睡不着,来看看你的猫。”

    今夜阿迦罗忽然放退出了单于之位的争夺。对维丹来说,忽然失去了目标。

    阿迦罗选择了星辰和月亮,却把空荡荡的草原和大漠留给了他。

    维丹心里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到了这个刚认识的西域青年。

    他身上幽淡的宫香,他优雅的举止,让维丹感到和他相处非常舒服。

    苏苏显然不买账,白了他一眼,一纵身钻进草窝,给他一个屁股。

    魏瑄揉了揉苏苏的脑袋,他心思通透,当然知道维丹的醉翁之意。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煮了柑橘茶,秋冬可以降燥润喉。”

    炉上水声微沸。他用一块棉布裹住壶柄,提起茶壶。

    桌案上有两个陶土茶杯,古拙素朴,毫无美感,只有他挽起袖子斟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让人赏心悦目。

    维丹看得不禁有些出神。

    “我有马奶酒。你要不要尝尝”他忽然想起来道。

    魏瑄笑“我不喝酒。”

    他还没有成人礼,不能喝酒。

    他把茶杯递给维丹道“我看王子是有心事,想找人说说。”

    观人观心,苍冥秘术中有观心术,魏瑄修习尚不深,目前也就只能做到察言观色,见微知著。

    维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脱口道“我其实不想跟阿迦罗争这单于的位置。”

    魏瑄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霎,道“王子不想当单于”

    维丹道“我原本就挺佩服他,拿得起也放得下,以往他是草原第一勇士,父王最看得起他,王庭里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将来的大单于,将带领着北狄的勇士们驰骋草原大漠,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父王会让我当少狼主。”

    魏瑄眸光深邃“但我听说,草原上不容许失败。”

    维丹点头“秋狩他没能拿下魁首,之后乌赫出逃,他也没能带回铁鞭,一连的失败打击了单于对他的信任。当然还有”

    当然还有穆硕的挑唆,但这他不能说。

    魏瑄不动声色听着,这两次阿迦罗怕都是败给了萧暥。像他那么自负的人,必然是不甘心的,还有什么比征服萧暥更能给他满足,难道是这个原因

    维丹喝着柑橘茶,氤氲的热气中,他语调间有几分颓然之意。

    “今夜我挺羡慕他的,能和心仪之人在月神庙成婚。”

    火光下,魏瑄眸色一闪“成婚和谁”

    维丹道“一名中原的琴师,姿容极美。”

    杯中的茶水微微泼溅出来。

    再优雅的仪态,再从容的举止,都在一瞬间碎裂了一地。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凝起幽冷的余焰,如同皎洁的清瓷上绽开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缝。

    一进大帐,萧暥顿时愣住了,这什么画风这是婚房

    地上铺着纹饰繁复的西域地毯,华丽的妆台上摆满了各色珍玩宝器,大帐正中的胡床上垂着红色的纱幔,崭新的兽皮毯上还放置着两个八宝盒,这是中原地区成亲时的习俗,不知道阿迦罗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床榻前的胡桌上还置着酒菜,正中一只完整的烤羊羔正金黄冒油。萧暥留意到那两个酒杯上还牵着红绳,太阳穴一阵发跳。

    不大妙啊,这是做什么,要洞房

    萧暥转身就想出去,正好就撞在了阿迦罗怀里,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

    阿迦罗低头啄了下他的耳垂道“饿了罢先吃。”

    萧暥唔

    竟然无法反驳。

    他折腾了大半天早就饿过劲了。

    本着吃饱了有力气打架的念头,某狐狸大咧咧往桌案前一坐。

    菜色非常丰盛,牛肚、羊血肠、烤羊排、鹿肉汤,都是草原特色菜。道道都是大菜,量还足。

    阿迦罗早就发现,此人只有在吃东西时才会稍稍放下点敌意。

    吃饱喝足后,萧暥觉得今天一场大戏后,该谈谈正事了。

    “世子,几天后维丹就要加封,一旦”

    “时候不早,”阿迦罗打断他,贴着他身坐下,抬手就去解他颈间的多宝流苏璎珞“该歇了。”

    萧暥一把截住他的手“不忙。”

    同时心中警钟大作。

    床只有一张,当然绝对不能一起睡时刻提醒他前次被摁着尾巴撸的心理阴影。

    但是不睡罢,这草原上夜寒彻骨,坐一晚上能把人冻僵。而且穆硕的奔狼卫掌握了王庭卫署,万一被发现这戏还是要演下去。

    阿迦罗道“你睡罢。”

    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萧暥愣住了这人转性了那么自觉

    当然他也不敢松懈,阿迦罗出去后,他把一身珠宝首饰摘除,然后仅脱去外袍就钻进了兽皮毯里。

    萧暥折腾了一整天,实在疲累不堪,一沾上床榻,浑身的倦意就涌了上来,眼皮也跟着沉重地往下坠。

    唔就眯一小会儿。

    朔北的夜,严寒刺骨,北狄人的体格强健,火气又旺盛,哪怕帐外积雪皑皑,一条薄薄的兽皮毯都足够了。

    但萧暥扛不住啊,这兽皮毯怎么能跟厚实的棉被相比,而且大帐里连个暖炉也没有。萧暥身子本来就畏寒,躺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冰冷。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际,鼻间隐约闻到了一缕混合着青草和松叶清新的气息,随即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拥入怀中。

    萧暥挣扎了下,没挣开。居然,有点暖和

    这么冷的天,阿迦罗似乎就穿了一件单衣,他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暖的古铜色,还擦过茶油,看上去质感非常好。看来他刚才出去是洗澡去了

    此时他像一头慵懒的野兽般,宠溺地揉了揉怀里的小狐狸。就发现后者肌肉绷紧,眯起眼睛,还挑起了眼尾。

    阿迦罗于是稍微松开了他,给他拽好兽皮毯“睡吧。不惹你。冷就靠着我。”

    虎狼在伺,萧暥哪里睡得着,他透过轻纱罗帐,看着胡桌上的两支红烛,听着身边的猛兽发出了低沉轻微的鼾声。

    他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

    莫名地想起那一晚,红烛燃尽,酒醉得不够深。

    就在这时,大帐外隐约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

    萧暥顿时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扫而空。

    他悄悄支起身子,瞥了眼阿迦罗,确认他还在熟睡,

    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兽皮毯下了榻,披上衣衫,动作轻捷地出了帐。

    帐外朔风呼啸,萧暥紧了紧衣袍,冻得手脚冰冷,咬着牙不发出丝毫声响。

    果然是玄门的鹞鹰。

    他熟练地拆下信筒,抽出一张卷得细密的小纸条。侧身借着帐内漏出的一丝微光看去。

    那纸张上只写了一句诗,出自子衿。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萧暥一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魏西陵写给他的

    魏西陵会写诗还是情诗

    他忍不住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这刚劲清透的笔墨,确实是魏西陵的字迹。不过相比上一次他在夏阳城收到的魏西陵的手书,言简意赅,字迹刚劲,力透纸背。而这一次的手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字里行间竟隐约有些挥洒缱绻之意。

    萧暥看着那字条,莫名就看得老脸一红,虽然知道魏西陵是在询问他,你丫的这几天音讯全无在搞什么鬼

    但纵然如此,这是战神啊

    将军风雅起来,让他这老兵痞子都扛不住。

    真是以后不能再说魏西陵整天冷冰冰的,没妹子喜欢他了

    而且这诗出自子衿,一语双关,子衿是纪夫子在安阳城时给他起的化名,魏西陵最初在安阳城与他重逢,也是叫他这个名字。

    怎么觉得这里面含义微妙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语句中居然还透着点责备和关切的意思。

    萧暥觉得大概自己想多了,毕竟刚刚被骗婚,脑子有点混沌。

    就在他小心翼翼把字条收好,想着该怎么回信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的光线暗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就见阿迦罗脸色铁青站在帐门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莫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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