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前
左大都尉济嬗来到王帐前时, 遍地的尸骸已经拉走。
呼邪单于背着手站于琴案边,摆弄着琴弦道“你说中原人的琴,比起我们的胡笳,哪个好”
济嬗道“中原人这玩意儿造得太精细, 一掐就断, 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不响亮,哪里比得上我们的胡笳。”
“说得好,”大单于很满意, 挥挥手让人把琴抬下去,“来, 坐下陪我喝酒。”
济嬗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哪里喝得下酒, 他皱着眉道“大单于,阿迦罗世子今天冲撞王帐,还屠了骁狼卫, 大单于不罚, 为什么反而要赏”
呼邪单于意味深长道“济嬗啊, 你说是一群猪豚管用,还是一头猛兽管用”
济嬗道“当然是猛兽了。”
单于道“被杀死的都是猪豚, 杀弱才能存强。”
济嬗恍然“所以大单于让世子训练骁狼卫, 就是要训练出猛兽”
呼邪单于沉思片刻, 别有意味道“济嬗, 你是草原数得上的好猎手, 你说这草原上有没有既极为漂亮,又极其凶猛的野兽”
济嬗想了想“没遇到过。”
呼邪单于大笑“左大都尉都不知道,那便是没有了。”
然后他回头吩咐道“把这张琴修好了,给世子妃送去,另外再选取些珠玉宝器一同送去。”
回到营地,单于的使者已经到了,一箱珠宝,连同两千身穿精甲的骁狼卫。
萧暥瞥了眼,并没有太意外。
呼邪单于不愧是草原的大单于,也不愧是发动了兰台之变的人,阿迦罗冲撞王庭,他非但不怒,反而激赏,委以重用,颇有枭雄气魄。
而且萧暥认为刚才在王帐,相比觊觎美色,他更像是在试探,逼自己露出爪牙,这头狼王恐怕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同样危险的气息。
阿迦罗看向那些面露恐惧的士兵。经此一役后,这些骁狼卫见他都有些发憷。
阿迦罗的神色无喜无忧,只道“先去吃饭,午后到校场集合。”
众骁狼卫如获大赦。
进帐后,阿迦罗取水擦了把脸上的血渍。
就听萧暥道,“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你不是没有部众,但你若带着他们冲杀王庭卫队等同谋反,你是单于的儿子,单于不可能灭你的族,那就成了杀他自己,但是你的部下,单于会灭了他们的族。”
阿迦罗把帕子往水里一扔,皱眉道“萧暥,你是想知道我手下到底还有没有可用之兵,你不用绕这么的大弯子。”
萧暥不必为然,接上刚才的话,静静道“你是不想连累他们。”
阿迦罗眉头一簇,这只狐狸真是麻烦,很会揣摩别人的意图。
其实阿迦罗不去调兵还有个原因,没时间调兵,他了解他的父王,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等他调兵兜一圈回来,估计王帐里都完事儿了。
当时的情况,唯有悍勇,尚可一搏。
阿迦罗走过去,大手拍了拍他的胸口“萧暥,不要以你们中原人的心思来揣度我,我杀人就是杀人,没想那么多。倒是你,你总是在琢磨别人,活得很累罢”
萧暥一愣,竟然被这蛮子噎住了。
他确实总在琢磨,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说的话越来越少,想的事越来越多。
他甚至发现他已经渐渐忘了萧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一开始射杀个山匪手都要抖,到现在带着军队将整个部落劫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西征这一路走来,他攻城略地,杀伐果决,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他真的功成了吗还是不过在走原主的老路
原主众叛亲离,死于狱中,到头来想要守护的山河也没有守住。
在萧暥死后,庄武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使得海内虚耗人口减半。武帝薨后没多久,王朝倾覆,九州分崩。虽然那时北狄已经没落,但是草原上新崛起的西戎人连同其他几大胡人部落,在武帝死后没几年发兵中原,长驱直入烧杀掳掠,将中原腹地变成了牧场。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萧暥忽然看向阿迦罗,道“世子你可知道,今天单于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我。”
阿迦罗凝眉“你什么意思”
萧暥快速道,“他在激你,看你沉不沉得住气,如果你沉得住气,必是胸怀大志,他会立即动手解决你,以确保维丹的王位,但你今天单枪匹马杀入王庭的鲁莽举动,倒是让他觉得你冲撞冒失,你会是一把锋利的刀,却不是一个持刀的人。所以他才继续打磨你。那两千骁狼卫就是磨刀石。”
“萧暥,别绕弯子。”
“如果维丹成为少狼主,今后这种危局会越来越多,世子还不打算跟我摊牌”
阿迦罗冷笑,“萧暥,你就跟我说实话了吗你为什么要杀穆硕。”
萧暥一晒手道,“那好,我说实话,因为兰台之变,穆硕害死了我的姑姑。”
阿迦罗目光如刀“所以是复仇。”
萧暥坦然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世子应该懂得。”
阿迦罗一字一顿纠正“你不是朋友,你是我的妻子。”
萧暥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隐瞒我。你不信我,为何要和我成婚。”
阿迦罗道,“你想听什么”
“真话,”萧暥道,目光如剑指向阿迦罗,“难道世子就坐视维丹五天后在月神庙加封吗你会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折腰行礼让统一十八部落的宏图夭折在年迈的狼王对于幼子的偏爱中”
闻言阿迦罗置于膝头的手隐隐握紧,骨节突兀。
他霍然抬眼“我确实有计划。”
一番深谈后。
萧暥道“届时,穆硕和西墨部交给我对付,我助你夺取单于之位,也是报你今日浴血之义。”
阿迦罗断然道“我不要你报答,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做事,也从来不需要报答。”
“那么衣服脱了罢。”萧暥道。
什么
阿迦罗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点不大习惯萧暥这么主动
“你要做什么”他居然有点紧张
萧暥低咳了声“给你把伤口包扎了。”
特么的想什么呢
片刻后,萧暥已经满手是血。
阿迦罗全身十七道新鲜的伤口,如果不是体魄强劲,都不知道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拿着创药一点点涂抹,有几处刀伤颇深,触目惊心,阿迦罗硬是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吭。
萧暥看着他额角渗出细汗,忽然生出种同病相怜之感。
倘若他将来如果还是逃不了千刀万剐的结局,到时候寒狱之中,怕是连个替他上药的人都没有。
还真特么惨啊
“你在想什么”阿迦罗问。
他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的事。”
“说说看。”
萧暥真的不想说啊,这倒霉事有什么好说的。
见他神色黯然闭口不言,阿迦罗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萧暥道“何事”
“秋狩那夜你酒醉,我把你抱回帐中后,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暥按了按额,能不能别提这黑历史
“你问我,人要挨多少刀才死”
萧暥怔了一下,什么
“酒后之言罢了。”他立即道。
“萧暥,我不觉得是醉话,”阿迦罗忽然抬起手,认真地扳过他的脸,凝视着他道,“若将来中原的皇帝敢动你,我就率领草原部众和他拼命。让他的疆域将永远不会安宁。”
他说着一刀划开手心,把鲜血抹在嘴唇上。
草原上的汉子以血抹唇,所说的话就是血誓。
萧暥叹了口气,这刚给他包扎完,怎么又多道口子
午后,阿迦罗去校场训练那两千名骁狼卫。
萧暥趁此机会,迅速地将呼邪单于王庭得到的消息写下,装入信筒,让鹞鹰送往大梁。
如果呼邪单于要将凉州战事传告天下,务必要让谢映之截住消息,至少在鹿鸣山狩猎之时,他得胜回朝之前,不能引起诸侯们的警觉。
同时,阿迦罗今天已经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草原上一场狂风暴雨将至。
而萧暥是一只狐狸。他要帮阿迦罗夺下单于之位是出于战略考虑。
呼邪单于在位,那么早则狼火节后发兵中原,晚则明年开春发兵。年迈的狼王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的权威。
但萧暥还没有准备好,东北还有北宫达虎视眈眈,若此时和北狄人开战,北宫达必然趁火打劫,他将会陷入腹背受敌。
而阿迦罗的战略是先统一十八部落,再发兵中原,这至少可以让战争推迟几年,让他腾出手来先除去北宫达。
营帐中
魏瑄利落地取下缠在梳齿间的发丝,那发丝乌黑如墨,流水般垂落。
他不由就想起桓帝高高的发际线,心中苦笑,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像皇兄那样了吗
苍青看到他指间一摞青丝,顿时到抽了口冷气“魏瑄,你你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变成石人的下一步,伴随着右臂完全石化失去知觉,他的发丝开始脱落。
苍青看着他那典雅俊美的脸容,实在难以想象他没有头发的样子。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苏苏忽然嗖地从猫窝中窜起,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魏瑄心中一惊,立即手一番,一丈青丝徐徐坠入火炉。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苏苏像一只八爪鱼般牢牢趴在萧暥胸前,伸长脖子不断尝试舔他的下颌。姿态极为嚣张。
萧暥被迫不得不时时让开脸,问道“阿季,这里说话可方便”
魏瑄立即明白他有紧要的事“叔,这里只有我和苏苏,你有事”
萧暥点头。
入夜,被云越拎住了后颈皮的苏苏在空中手舞足蹈。
“将军,主公回信了。”云越道。
魏西陵立即接过,展开信纸。
只见上面清隽的字迹写了一行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云越差点把苏苏摔到地上,“咳将军,你们这是”
魏西陵神色冷峻地收好信。
萧暥要见面。
这说明,情况已经很紧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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