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套路

    阿迦罗回到帐中的时候,萧暥已经卷着兽皮毯睡着了, 这些日子以来,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兽皮毯带着原始生烈的气息。

    阿迦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抬手撩起丝帐, 烛火的清辉掩映着眼前那娴静的睡颜, 宛如朝露美玉, 让他看得出了神。

    他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王庭明争暗斗疾风骤雨, 回到这帐中,便是软玉温香绝代姿容, 有美一人此生何求。

    难怪中原人有句话,温柔乡,英雄冢。

    可惜萧暥和温柔半点不沾边。他是一柄用精钢和寒铁锻造的利剑,剑身上遍布美艳绝伦的花纹,剑脊上还开着森然的血槽。

    阿迦罗竟情不自禁地想,一柄绝世的名剑, 哪个英雄不爱这才是他想要的将来的阏氏。既是美人, 又是名剑。

    他在胡床边坐下, 浮想联翩中不禁欺身靠近, 随即眼底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那是枕头下露出寒光熠熠的半柄利刃。正是阿迦罗送给他的宝刀。

    枕刀入眠。

    看来这狐狸即使是睡着了也要露出一截尖锐的长牙。似威胁又像警告,只有这样他才安心地入睡。

    阿迦罗深吸一口寒夜的冷气, 养了那么久还是那么扎嘴。

    这些天来其实阿迦罗一直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那如急流般磅礴的激情就像是被扼住的洪水, 让他拼尽全力去隐忍, 去压制,才能阻挡着自己汹涌的情感决堤而出,伤到或者触犯到眼前的人。使得他最近合作积累的一点点友善功亏一篑。

    他动作轻柔地在萧暥身边躺下,终于探手抱住了他。

    萧暥挣了下,睡梦中皱了皱眉,像是出于野兽般警觉的本能,意识到那不是侵略性的举措,方才相安无事。这是他们在多日剑拔弩张火光激溅中达成暂时的和平,各退一步。

    阿迦罗拢着他,下颌贴着那雪白的脖颈,鼻间萦绕着幽淡的香气,尽管内心却夏天干涸的河床一样渴望着雨露。胸中似有一团火苗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依旧想维持这种眼前的祥和。维持这种难得的温情。

    而且他清楚这狐狸的野性,一旦被他以粗暴的动作惊醒了,恐怕给他的,那就不仅是雨露了,还有雷霆。

    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不能急躁,他要以忍耐来擦拭打磨这柄名剑。让他收敛起锋芒,卸下防备,不再咄咄逼人。这个过程也是对他自己的磨砺。让他更沉得住气,才能无坚不摧。

    阿迦罗凑近他耳边,低沉道“我不会强迫你,直到你哪一天心甘情愿地给我。”

    营帐里

    魏瑄随手将一束青丝弃入火盆中,这几天他已经习以为常了。石童那种怪物他亲眼见过,也清楚变成那种怪物的过程,石斑蔓延,肢体麻木,失去知觉,掉头发,接着就是骨骼和肌肉萎缩。

    但知道是一回事,那毒素一点点渗进骨肉,剥夺他往日的容颜时,难免会让人失措。

    魏瑄很快冷静下来。

    其实他此番跟着萧暥出塞,本来就有不再回去的打算。

    如果他最终要变成一个怪物,那么这茫茫草原和戈壁,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这时,帐外传来一道清稚的声音“阿季,我来看看你的猫。”

    魏瑄道“苏苏还没回来。”

    没等他说完,维丹已经一掀帐帘进来了。

    “我想找你说话。”

    魏瑄起身照例为他煮上一炉茶,微笑道,“我还来没有恭喜王子,明天是你加封少狼主的日子了。”

    维丹坐在火炉边,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神色不大好“阿季,也许我不该当少狼主。”

    “嗯”魏瑄拿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王子为何如此说。”

    维丹目光忧郁“王庭有不祥的征兆。天寒地冻,王帐里却出现了蛇,蛇和鼠,巫师说预兆着纷争。”

    魏瑄拿起一盏温热的茶递给维丹,淡淡道,“王子不用多想,冬天也是有蛇的,可能这几日天气暖了,蛇才出来晒太阳的。”

    他声音轻柔悦耳,举止优雅从容。维丹忽然发现每次心乱如麻的时候,到他这里喝一盏茶,似乎就自然地纾解了。

    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温雅宫香,让人不禁想要靠近一些

    维丹顺势就握住他的手,带着惴惴不安道,“阿季,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不该当这少狼主”

    魏瑄静静道,“不,没有人比王子更适合当少狼主,当草原将来的大单于。”

    “你那么想”维丹神色一振,随即又快速黯淡下来,郁郁道,“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当草原的王,草原太广阔了,我羡慕阿迦罗,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驰骋草原,还要当王做什么。”

    魏瑄心中冷冷地想,阿迦罗的野心可不仅是要做草原的王。

    他道,“维丹,你不做王,就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维丹猛地抬头,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一片清幽。

    昨夜大帐里,萧暥眼中燃烧着寂寂的冷焰,他道,

    “最好的结果就是阿迦罗和单于两败俱伤,若单于和阿迦罗都战死,再除掉穆硕,北狄各部落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大乱,届时我们出面拥立维丹为新任的单于。从此让北狄的狼王成为大雍朝的傀儡,只有这样,北狄草原才能有永久的安宁。”

    杀强留弱,这就是萧暥的战略。

    一念及此,魏瑄郑重道“维丹,你是王,是草原未来唯一的狼王,我会自始至终拥护你。”

    维丹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清亮“阿季,真的么,你相信我可以成为王”

    魏瑄耳边回响起那人冰玉般清冷的声音,“殿下,你要获得维丹的信任,战后安抚维丹和北狄各部笼络人心就需要你了。”

    魏瑄道“我相信你。”

    维丹神色一振,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阿季,有你这句话,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魏瑄看着那一无所知的维丹,明天,他将会失去父王,哥哥,舅舅,以及他部族中的勇士,最后只剩下他

    魏瑄记得火光映着萧暥冰冷的眸子,他说,“阿季,这是战争。”

    天边一缕薄霞映着冬日苍黄的草原。

    魏西陵向来起身很早,帐中一点残灯将熄未熄,朦胧的天光中,隔着纱帐看到了一个人影。

    “云越”魏西陵微微一诧。

    云越不是刘武,他每次都会规规矩矩在军帐外禀报了,得到允许才进来,尤其这还是魏西陵的寝帐。

    他感到一丝不寻常,“有事”

    “将军,今天我想为你束冠佩甲。”云越振色道。

    魏西陵毫不留情回绝“我说过,你是我的副将,不是侍从,下去罢。”

    云越以前如何当萧暥的副将的,魏西陵不予置评,但这不是他的习惯,他也不喜欢被人侍候。

    “将军,今天是决战之日。”云越道。

    他说着径直去拿了棉巾,打了清水,乖巧道,“让我为将军束发戴甲罢,就今天一日。可以么”

    魏西陵蹙眉。

    片刻后,

    云越悄悄将那枚寒光流溢的指环穿入了固定发冠的银簪上。

    清早,一缕晨曦照入大帐中。

    萧暥坐在妆台前,看着妆台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珠玉首饰皱起了眉,这北狄女子的首饰可半点都不比中原女子少。

    “我不戴这些。”他拒绝,戴上这些东西束手束脚,待会儿妨碍他打架。

    阿迦罗倒是罕见地耐心,从背后揽住他的肩,哄道“今天是大典,打扮得漂亮些。”

    萧暥偏首看向他,眼梢危险地一挑。

    阿迦罗拥住他大笑,顺便就制住他的手脚“我说错话了,你不装扮也漂亮。不过妆扮了”他有力的手臂渐渐收紧,呼吸也沉重几分,“更让人欲罢不能。”

    说着情不自禁埋首在他颈窝里,这次萧暥却没偏开头,也没有闪,直到清致的初雪上绽开一点娇艳欲滴的嫣红。

    萧暥没有避开,因为他清楚今天或许是这个男人最后一天。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让阿迦罗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又或许阿迦罗连咬牙切齿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无关个人恩怨,只是立场。

    他敬阿迦罗是个对手,是条汉子,也是枭雄。

    所以若有机会杀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阿迦罗罕见地感觉到今天早晨这狐狸特别乖顺。

    那难得一见的柔情让他一时心醉神迷,迎着初升的晨光和即将迫近的恶战,这些天压抑已久的热切渴望,不可遏制地汹涌激荡起来。

    萧暥按住他开始放肆的手,敏捷地旋身而起,“我给世子弹支曲子。”

    阿迦罗蓦然怔了怔。

    帐外,朝阳在初冬厚实的云层后喷薄而出,在苍黄的草原上洒下一片火焰般的金红。

    大战之前,最后的一个黎明。

    很多人注定是看不到今天的太阳落山了。

    萧暥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铮然振响,若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不知道为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阿迦罗端坐在他对面,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不明的情绪翻涌。

    此情此景,居然有种霸王别姬的既视感

    萧暥有点佩服自己这会儿还能胡思乱想。

    能想点吉利的吗

    比如说,此番他运筹帷幄,已经稳操胜券,应该更像十面埋伏里的韩信罢

    算了,韩信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栾祺走到帐前时,就听到大帐内传出松风流水般的琴声。

    他才想起来世子已经娶妻,这会儿大战之前,怕是正伉俪情深之际。他识趣地驻足,等在帐外,直到琴声夏然而止,才掀开帐门进去。

    可是刚跨进帐门,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顿时如背冰霜,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只见那天绑了他的匪寇正锦衣绣服地坐在琴案前,阿迦罗从身后搂着他,霸道地扼住他的双手,正动情地伏首沿着他下颌到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细啄下来,那人雪白的颈侧上赫然有一点让人眼热心跳的樱红。

    栾祺盯着那片清致的肌肤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都要刺出血来。

    阿迦罗也发现了他,并不意外,坦然道,“栾祺,他现在是我的妻子。”

    栾祺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可那不是个男人吗妻子

    萧暥趁机摆脱了阿迦罗,眼角勾了勾,正想赖兮兮地打个招呼气他。

    就听阿迦罗道“栾祺,今天你带人负责保护世子妃。”

    等等什么

    萧暥蓦然怔了怔。

    就听阿迦罗道“今天我有要事,世子妃就不必参与了,栾祺,你带洛兰部的人保护好他,不许他离开你视线。”

    卧槽萧暥顿时意识他被套路了

    不是说好的阿迦罗今天解决单于,让他除掉穆硕吗

    萧暥思绪飞转,立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阿迦罗骗他的,为的是让他以为大计已定,这几天在王庭里消停点。别搞事情。

    所以,自始至终阿迦罗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就是把他当做妻子。

    至于夺嫡谋权兵变之类都是男人的事情,让他别掺和

    萧暥愕然,他居然上了这个蛮子的当了

    这也难怪他,之前他对付阿迦罗屡屡得手,太容易了。

    果然是轻敌则必败啊,阿迦罗这厮居然把他套路了让他在王庭像个花瓶似的当了那么多天世子妃

    尔虞我诈,原来阿迦罗和自己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头脑都是清醒的。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萧暥做过的事也从来不后悔。

    阿迦罗看着这狐狸上当后一脸懵的样子,觉得更可爱了,抬手勾了勾下他的下巴,并在手指要被咬掉之前飞速撤回。

    他心情大好,对栾祺道“我先去王庭准备,待会儿有宴会,栾祺,世子妃装束齐整后,你护送他赴宴。”

    “等等,”萧暥忽然出声叫住他,“那我的人呢”

    他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迦罗道,“这些人本来是留作修建月神庙的,现在典礼备齐,他们也没什么用,我待会儿就去放他们。”

    阿迦罗走后,萧暥看了眼栾祺,现在丝毫没有作弄他的心情了。

    “你带了多少人”萧暥问道。

    栾祺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狐狸皮扒了做条裘皮大衣。

    “三百人,”栾祺带有敌意地打量他,“还想绑我试试”

    上一回他见萧暥,那人一身匪气,大咧咧地坐在柴草里晒太阳。现在居然摇身一变,华服粉妆楚楚盈人,虽说是个男子,但是一双眼睛浅媚风流,顾盼间眸光流转,把世子迷得神魂出窍,居然还娶了他。

    栾祺盯着他的目光像照妖镜似的,握拳的手骨节突兀。

    萧暥心道泥煤的,看什么看,老子也不乐意啊现在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头痛,咱两谁也说不上谁更惨一点。

    而且更郁闷的是,这套还是他自己钻的。

    原本阿迦罗兵力不够,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看住他。现在栾祺回来了,他顿时多出了洛兰部的兵力,萧暥本想着,好钢也要用在刀刃上,单于才是阿迦罗的头号大敌。

    怎么用来对付他了太看得起他了吧

    还有这个栾祺,因为上回的绑架事件,简直是新仇旧恨冤家路窄。

    看来此番,他算计阿迦罗,阿迦罗却反算计了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宴会场地在数十里外的牧马坡,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林海树丛,北狄的贵族向来有宴会后狩猎取乐的风俗。

    萧暥穿戴齐整,坐上车。心知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

    此番别说是和魏西陵里应外合拿下王庭,他行动都受制于人。

    看来阿迦罗这厮今天不仅是要夺取单于之位,还要把他给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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