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嘴里叼着一片衣角, 毛手毛脚地给自己扎绑带。百忙之中还不忘挑起眼梢, 看了看魏西陵肃然而立的背影。
这人可真够意思的,你既然都帮我把箭簇拔呃咬出来了, 你就不能再有劳大驾顺手帮我把绷带也给绑了啊非要让我跟只螃蟹似的, 好歹人家螃蟹还八只手, 我这手不够用啊。
他现在又要叼着衣裳, 一只手挽着裤褶不要掉下来, 一只手扎绑带,顾此失彼颇为艰辛。
魏西陵等了片刻, 约莫他忙好了, 回过头问道, “阿暥,你”
萧暥蓦地一抬头, 手下没留神,什么东西滑落了。
一时间如清风散去了云雾,隐现秀美的山峦。江山初雪, 如琼似玉,风月无边。
魏西陵立即偏过脸去,非礼勿视, “你怎么回事”
萧暥大大方方拽起来衣衫, 心道, 都是男人你至于吗
襄州那会儿在泥水里滚了一圈, 回来被魏西陵洗剥干净抱上床榻, 更不用说温泉那次, 都那么坦诚了,也没啥光好走的。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束着绑带,一边肚子正里腹诽着,这人脸皮怎么就这么薄,难不成世家子弟都像他这样
也不是,谢玄首就非常放得开嘛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就见魏西陵蹙起剑眉走过来,抬手利落地将他刚穿好的褶衣拽到了下去。
萧暥当场石化。
草,刚刚吐槽他几句,这就报复了
萧暥不懂了,这人不是脸皮薄吗这回能耐了
魏西陵修长的手指掠过轻盈的腰线,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丝绸般柔滑光润的肌肤,激起一阵涟漪。
萧暥禁不住颤了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魏西陵这是被夺舍了
还是难不成就刚才那一会儿,这人解锁新技能了
魏西陵凝目道,“怎么又出现了。”
什么
萧暥这才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伤口下方处,莹白如雪的肌肤上浮现了一朵胭脂色的花蕊,枝蔓舒柔,含娇带羞,犹如美人半遮面。
萧暥被雷到了。
卧槽这狗尾巴花怎么又双叒叕冒出来了
魏西陵有力的手轻扶着他纤细的腰,指腹拂过的地方,那花蕊色泽愈加娇嫣,像是承了雨露滋养后,愈加鲜妍欲滴。
萧暥不忍直视,泥煤的狗尾巴花,还来劲了是吧
魏西陵抽离了手,眉头紧蹙,“这不会是什么术”
萧暥记得谢映之当时给他漂白的时候说过。这玩意本身没什么危害,若看着花枝招展地碍眼的话,可以替他去掉。
但是谢先生还说了句“此物若因情根所种,就难以湮灭。”
“什么意思”萧暥眼皮发跳,隐隐觉得摊上麻烦了。
谢映之知无不言,“花神在苍冥族,乃至整个西域,都有情爱和恋慕之意。贺紫湄对邪神心怀仰慕,借靡荼之花的奇香来招引花神。”
萧暥心道,这妹子够有心机啊。
谢映之微笑,“主公若想要彻底祛除,可跟我修玄,心无情爱,自然就消除了。”
萧暥摆摆手,要辟谷就算了。
所以最后谢映之只是给他做了漂白处理,让那东西消失了。
谢映之意味深长道,“但若是到动情处,又或者”
谢玄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挽起嘴角似笑非笑。仿佛有不便直言之处。
萧暥赶紧打住自己可耻的念头。所以说,刚才魏西陵给他衔出箭簇,他还被弄爽了
萧暥自暴自弃,他这是单身多久了看个木头也觉得楚楚动人
去泥煤的花神,滚滚滚,苍冥族没一个正经的神
魏西陵见他脸色几变,问,“怎么了”
萧暥赶紧道“我肚子饿了。”
他仓促束好衣带,胡乱擦了把爪子,就撸起袖子去抓桌案上铜盘里的羊肉吃。
才几天不见,魏西陵见他衣衫褴褛,弯得跟波浪似的长发被他随意在头顶扎了个马尾垂下来,居然有点像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当时那小家伙穿着不合身的破衣裳露出两截纤细的脚踝,头发胡乱扎了根草绳,怯生生从士兵手里接过糕饼,嗅了嗅,小心翼翼吃起来,眼梢时不时微微挑起,飞瞟着他们,像只警觉的小狐狸。
再看他现在低头专注地吃东西的样子,更像。
萧暥丝毫不管形象,掰下一大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百忙之中不忘分给魏西陵“吃吗”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乌黑的发丝打着卷儿,倏地垂落脸颊,晃得人眼迷心乱。
魏西陵微蹙着眉,抬手替他挽到耳后,目光落在他雪白的颈侧一点樱红,容色冷峻了几分,忽然问“那蛮人在哪里”
萧暥道“被部下杀死了。”
魏西陵沉默片刻,“带我去看。”
萧暥一怔,他知道魏西陵向来严谨仔细。莫非他心存怀疑
毕竟阿迦罗是个猛人,孤身杀上王庭,身中十几刀都没带皱眉的,这会儿说挂就挂确实有点不真实。但萧暥亲眼见到阿迦罗被车犁背后一刀命中要害,死得不能再透了。
魏西陵看了看某只吃得满嘴油光的狐狸,知道他饿了大半天了,道,“此事不急,你先吃饱。”
同时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某狐狸暗搓搓探向葡萄酒的爪子。
萧暥悄悄翻了个白眼,又是军中禁酒是罢
能不能有点新词
他正打算怼,就听魏西陵凝眉道,“北地酒烈。”
呦,有长进,还知道换词了。
萧暥大咧咧道,“葡萄酒跟果汁似的,谢先生都说了,小酌没事儿。”
魏西陵道,“既如此,今秋东海郡送了几坛果酒到永安,据说味道尚可,我便留下罢。”
萧暥一愣,他什么意思等等,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魏西陵这是也学会钓狐狸了
他厚着脸皮想,你这是邀请我吗
萧暥眨眨眼睛等他下文,魏西陵又不说了。
让你开口请我去永安过年就那么难嗯
这时,门叩响了。
云越推门而入,看到里面的烛光晚餐微微一怔。
萧暥自动略过他丰富多彩的目光,立即问,“殿下找到了”
“差不多了,主公。”云越道。
魏西陵蹙眉。
他不知道萧暥是怎么训练下属的,军中向来讲究指令明确,回报精准清晰,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什么叫差不多
云越提着后颈皮,拎起一团灰茸茸的,“让它去找。”
萧暥一看,苏苏
云小公子真是人才,他这是要把苏苏当狗使。
余先生站在神庙的露台上望了片刻,漫天灰烬中,他佝偻的背影更显老态。
他沉声叹道,“魏将军不愧是战神,不愧是不惧鬼神的军队。”
魏瑄不动声色道“我皇叔来了,你们没有机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车犁也是你们的人罢。”
余先生回过头,风灯幽暗的火光照着老宫人没有眉毛胡子的脸。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举止得体,处变不惊。实在是让人刮目。
他道,“殿下莫怪,外头太乱,我才带你来这里。老奴是不想看孟婕妤的孩子受伤。”
魏瑄并不意外,“先生认识我母妃”
其实魏瑄早在当年秋狩的时候就想问余先生这个问题了,但是当年秋狩阿迦罗遇刺,之后出了很多事情,就没有顾上。
余先生浑浊的眼睛里凝起了一丝慨然,“我当年是随她进宫的,先帝重色也多情,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宠爱何其短暂,她又性格恬淡,不喜争斗,但是她生下皇子后为人所嫉恨,不久后就故去了,我也离开了皇宫。”
魏瑄静静道,“可是王皇后。”
余先生眼中浮现一抹阴鸷,“王妁。那个狠毒的女人。”
他说着提着风灯走在前面,边道,“此后我来到了大漠,因为我会说中原的话语,又熟悉大雍的情况,于是成为了呼邪单于的幕僚。”
魏瑄步履徐徐地跟上,“兰台之变,是不是跟你有关”
余先生脚步一顿,回头诧道,“殿下真是通透。”
“当年,皇帝昏庸醉心于花月和仙药,王家商人当国,仗着把持朝政贪得无厌,大雍朝廷的根基已经朽烂了,百姓水深火热,四野匪盗横行,更兼军备松懈,贪墨甚重,士卒军械装备简陋,连粮饷都不能按时派发,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不败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大单于,大单于联络了蛮族各部,都认为这是一个狩猎的好机会。”
魏瑄眸光一闪“而那个机会就是王戎派了自己的族弟王恒去担当雁门郡守。”
余先生眼睛陡然一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殿下心思如此透彻,若不是殿下年少,老奴都要以为你亲生经历了当年的变故。”
魏瑄淡然道“我看过一些民间的本子,加以揣测并不难。先生请继续。”
余先生点头,继续道,“雁门是雍州的咽喉,但王戎为获得雁门的兵权,把如此重要的关塞交给王恒这般猪豚来把守,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风灯照得他的脸上沟壑斑驳,他阴森森道“我要复仇。”
魏瑄沉静地指出,“母妃生性恬淡,并不要你复仇,也不希望因为她让中原生灵涂炭。你不要将自己的仇怨委于他人。”
余先生忽然拔高了声调“这怎么是我自己的仇怨,这是大夏国灭国的仇恨”
魏瑄明白了。大夏已经亡国,子民离散,没有军队。余先生和无相那些人一样,想借着北狄人的武力复国。
余先生的目光又颓然耷落,不屑道“只是可惜,这些蛮人只想着劫掠,对于中原的河山丝毫没有兴趣,抢完了就收兵回去了。”
“难道不是打不过”魏瑄一针见血道。
兰台之变后,萧暥驱逐蛮夷数百里,一口气杀到了朔方。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把他拽上马的青年将军,森冷的甲胄染着如血残阳,整个人锐利地像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溢,又凄艳绝伦。
余先生被魏瑄问得一噎,转而道,“我不懂战争之事,在这之后,我继续留在北狄,等待时机,今天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他话音刚落,廊道尽头一扇雕刻着宝相花纹的石门徐徐打开,从石门后透出了惶惶灯火。
魏瑄在黑暗中走了太久,亮光下不由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到了月神庙的主神殿。
此刻维丹战战兢兢地坐在单于的大位上。
看到魏瑄进来,维丹眼中一亮,不自觉就要站起身,又被一道冷酷的目光压制了。
那个人是车犁。车犁的旁边是三大部的首领和大巫。
朔风部的首领乌戈面色铁青,旁边的突利曼则是惨白如纸。他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阿迦罗已经死了这件事,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投资了。
车犁声音阴沉道“大单于,诸位首领,今天的事情,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今晚的变故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应接不暇。
先是大单于被杀,阿迦罗即位,但在即位不久,就传来单于王庭及五大部落的营地被攻陷的消息,紧接着济嬗护卫维丹前来夺位,阿迦罗紧跟着又被杀,铁托率军前来复仇,济嬗被杀,现在铁托等人也被剿灭了。
这些事情环环相扣,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穿针引线。
车犁阴郁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中原人在搞鬼”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阿迦罗被算计了,成了中原人的手中刀。”
他这一说,在场的首领都想起来一件一度风靡草原的事情。
“听说八天前,阿迦罗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中原妻子。”
乌戈道“大单于想要把美人据为己有,阿迦罗为此杀上单于王庭抢人,”
“难道阿迦罗是被妖魅蛊惑,才会鬼迷心窍,谋害大单于”
维丹脱口道“不是妖魅。”
那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魏瑄默默看了维丹一眼,大概整个大殿里也只有维丹还能这么单纯了。
车犁根本没有理睬他,冷笑一声道“如果诸位知道,阿迦罗娶的所谓的妻子就是萧暥呢”
什么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大殿里顿时喧声四起沸沸嚷嚷。
众人脸色煞白。
“萧暥不就是二十多天前,劫掠了几大部落的中原将军”
“怎么可能阿迦罗娶了中原将军为妻子”
“如果真是萧暥,他潜入王庭想做什么”
“阿迦罗与萧暥勾结”
“勾结最后被萧暥给利用了罢。”
车犁面目森然,“诸位现在明白了罢,萧暥想要夺取维丹王子,让我们将来的大单于成为他的傀儡。”
“那些无耻的中原人”
“杀光他们”
“为大单于复仇”
在众人的叫嚣声中,忽然大殿内卷入一阵寒气,火盆倏地熄灭了。
一道森寒的月光越过头顶的天窗,青粼粼照着中央的祭坛,浸入骨髓的阴冷蔓延开来。
突利曼僵硬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魏瑄骤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阵型有些熟悉。
苍青低声道,“小心,这是千人祭。”
魏瑄心中暗暗一凛。
当年无相他们想要搞千人祭,也是选在晚上,原定在上元节月圆之夜,因为之前发生了诸多变故,才提前到了除夕夜。
他们当时想借着蚀火,将前来撷芳阁赴宴的宾客,乃至尚元城里观灯游玩的百姓当做祭品。
而今天正好是在神庙大殿,又正好是月圆之夜,外面阵亡的士兵又何止千人
这绝对不是凑巧,是有人在精心谋划
就听余先生贴近他耳边道,“老奴刚才跟殿下说过,苍冥族要复兴,不仅获得北狄人的兵力,还要除掉护卫中原河山的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恶狠狠道,“折断他们的砥柱。”
魏瑄心中大震,这杀阵的目标,无疑就是萧暥、魏西陵、云越,以及今夜在月神庙里的所有士兵
他依旧面不改色,问道,“你们还缺主祭品吧”
当时贺紫湄搞千人祭,选了萧暥成为主祭,中意的大概是他的容貌。
对于一个大阵来说,主祭品的身份越高贵,力量越强悍,那么大阵的杀伤力也就越强。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一震,他猛然知道车犁为什么要在背后捅阿迦罗一刀了
还有什么比新任大单于的血更合适的祭品
车犁阴沉道“今夜就让他们经历真正的千人祭。”
幽幽的焰光如无数的鬼火,大阵中心黑雾涌动,周围的北狄首领们面目森然。
魏瑄心中凛然,谢映之不在这里,那个车犁更是深不可测,不是无相之辈可比。这次的情况怕是要比撷芳阁凶险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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