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循序渐进

    日色西沉的江边, 大片雪白的芦苇随着江涛载沉载浮。

    夕阳的余晖在砂石滩上渡上了一层暖色。

    魏瑄看着石滩上一堆鞭子、镣铐、金环,一时无语,这是想讨好他

    那个鬽刚才神秘兮兮地把他带到这里, 原来就是为了献上这些从宝船上偷出来的玩意儿

    他冷道,“夜鸱,你觉得我爱好这些”

    修成的鬽是有名字的, 魏瑄昨晚就逼问出了它的名字,以便用秘术控制它, 所以这个狡猾的鬽现在对他恭恭敬敬。

    夜鸱道“殿下昨晚说学到了。我觉得殿下很是好学,殿下你看, 这个鞭子, 它不是普通的鞭子, 更为柔软有韧性,是用来”

    “不用说了,”魏瑄打断它, 以免再听到什么银词浪语, 道“我早年混迹市井, 当过容绪先生倾颜阁的画师,这些东西,你认为我会不懂”

    他即使是孤家寡人,也用不着一个影鬽来教他情趣之事。

    只是当年对他承诺过什么都能教的那个人,估计早把这一切忘了。忘了好, 总比霸气地赖账要好。

    “说些我不知道的罢, ”魏瑄随手拾起一片石子向江心击去。这一刻, 仿佛又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了。

    “殿下要听什么”

    “比如, 你们的主君。”石子击碎一片雪白的浪花。

    影子顿时凝固住了。

    “害怕”魏瑄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了它深深的恐惧。

    夜鸱挣扎了下, 认为还是眼前的主君更为重要, 它低哑着嗓音细声细气道“我没见过他,都是听族内的传闻,他是大夏皇室的后裔,在族内身份尊贵,从来都不露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模样,他的秘术修为极高,修的是九幽冥火,与殿下修的玄火相互克制。传说主君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七重秘境,以殿下现在的修为,如果遇到他,最好就是跑。”

    魏瑄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黑袍人时,风雪交加中,数千大军如同化作石像,寂静的林间,只有战马的响鼻声,伴随着朔风掠起黑袍的哗哗寂响。

    “我不会跑,因为如果打不过,跑多半也跑不了,”魏瑄很干脆道,

    夜宵暗暗吃惊,眼前的人只有十几岁,却有一种远远超出同龄人的镇静和胆识。

    然后魏瑄挑了挑嘴角,反问,“他如果杀了我,你不是就自由了吗”

    夜鸱心里一虚,赶紧道“跟着主君,不如跟着殿下。”

    魏瑄冷然看了它一眼。

    “殿下龙章凤姿,金质玉相,有王者之气。”夜鸱讨好道。

    魏瑄手一抬让它住口,他没兴趣听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奉承话。

    王者之气他只是恰好在潜龙局上拔出了帝王剑罢了。

    金质玉相比起大多数中原人,他的五官轮廓更为深刻,睫毛幽长浓密,一双眼睛如寒潭深涧,那种蕴着异域的俊美曾经一度让他饱受非议。

    沿着江边走着,清越的声音从拍岸的浪潮声中传来,“我会放你回去,今后苍冥族中若有什么图谋或者动作,任何风吹草动,你都要立即告知我。”

    “是,”夜鸱像一道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此刻已是斜阳苒苒,魏瑄极目望去,江流浩荡,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是他的一次赌注。

    这些年来,他们在明处,苍冥族在暗处,使他们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如今这种状况该改变了。他要主动出击

    “大夏灭国之后,到如今苍冥族还有多少人”魏瑄问。

    夜鸱道,“据我所知的,整个部族不到三千人,会使用秘术的就更少了,不到两百人。”

    魏瑄心中暗思,苍冥族以区区不到三千人的族群,就能在九州屡屡兴起风浪。从烛火撷芳阁,到北狄草原,月神庙,溯回地,甚至当年的兰台之变,都有他们的影子。

    回想当年大夏国还在,他们强盛的时候,不知该是如何的如日中天,也许正因为此,先祖孝景皇帝才不能再容忍,下令灭他们的国。

    如今,苍冥族人口凋零,所以他们只能暗中渗透,并善于借用外族之力。从明华宗教徒,到北狄部落,甚至中原的诸侯势力中,很可能都有他们的渗透。

    一念及此,魏瑄道“第二件事,你要替我查清楚,苍冥族迄今为止都渗透到了哪些地方”

    “是,”夜鸱赶紧道。

    夜鸱发现他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心思敏捷,头脑冷静,让它不敢怠慢。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夜鸱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个新主子,丝毫不好糊弄。

    “你昨晚在船上跟我说的玄门的事,几分真,几分假”

    夜鸱心里一虚,“七分真的,三分”

    “说实话,”魏瑄道,“昨天船上的胡诌妄语我不计较。”

    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有一种隐隐的威压。

    夜鸱不敢再欺瞒,“大部分是编的,但也有一些是真的,谢玄首的师祖曾经是孝景皇帝的帝师,百年前就是他建议景帝,发动的对大夏国的灭国之战。”

    “大夏最后一任王是个疯子。”魏瑄淡淡道,修行秘术,越强越疯,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自己最终的结局。

    “大夏国的皇宫有很强的秘术结界,我无法接近,也没有见过朔王。传闻那位陛下的秘术天赋乃是苍冥族数百年来罕见,但是他修炼入痴,心魔太盛,导致性情大变,孤僻暴戾,喜怒无常,他最后几年,将自己深闭在宫门之中,不吃不喝,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于是外界纷纷传言,他在宫中炼制极为诡谲邪厉之术,一旦被他炼成,天下恐有一场倒悬之祸。所以当时的玄首虚遥子建议景帝不可姑息,应速发兵灭大夏国。那一战前前后后打了数年,双方都有死伤。终究,大夏是西域一小国,不能和坐拥九州的大雍朝相比。最后景帝兵围海溟城,那一夜,我回都城,冲天的玄火将海溟城的夜空,照得犹如白昼,城中上万百姓尽覆于火海,哀嚎奔走,玄火不仅焚毁了皇宫,街道,民宅,武库,连近旁收藏了苍冥族数千年典籍古卷的灵犀宫也被焚烧殆尽在这场焚天灭地的玄火中,我隐约听到了深宫中传出的笑声。”

    说到这里夜鸱停了停,仿佛是为了喘上一口气,那笑声带着狂喜和狂怒,凄厉和阴森,穿透上百年的光阴,仍让它深感战栗,毛骨悚然。

    魏瑄默不作声地听着,墨撤的眼睛里仿佛沉着一个深邃的漩涡。

    大夏国最后一代国君,那个疯王修炼的是玄火,和他一样。也正是玄火烧毁了大夏国都海溟城。

    他回过神来,见到夜鸱正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你继续。”他不动声色道。

    夜鸱实在有些佩服这小殿下了,听它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些残酷的历史后,依旧面沉似水。

    它不知道沙场百战归来的人,千军万马崩于面前尚不改色,也早就看惯了秋风吹尽,残阳似血。

    就听夜鸱继续说道,“那一夜,苍冥族最后残存的修士们从北门出逃,去了溯回地,在那里杀了数千人,设下千煞大阵伏击玄门,所以此战玄门也损失惨重,无数青年尽覆于此役,此后,玄门便衰弱了,乃至于百年之内竟换了三任玄首。”

    魏瑄纠正道,“我大雍朝,一个人从青年入仕到垂暮告老,也就三四十年光景。一百年换三任并不罕见。这不能说玄门就衰弱了吧”

    “殿下说的是常人,常人的寿数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耄耋,百岁期颐。但是无论是修玄法还是秘术,只要修为到了极精深之境,可年华长驻,无死无伤。”

    魏瑄蓦地一怔“你是说,历代玄首都即使尚未达到无死无伤之境,但也已经很接近了”

    夜鸱点头,“玄门对玄首的遴选极为严格,历代玄首不仅要出生名门,风仪品貌俱佳,且还必须是玄门中修为最为高深者方能担任,所以,一代玄首的任期,少则一百年,长则两三百年不等。”

    魏瑄明白了他所指,如今一百年内换三任玄首,说明玄门修为极高深者已经不存,只能选择门中资质相对寻常的弟子担任玄首,可见玄门实力便大不如前。

    又听夜鸱道,“百年前那一战之后,虚遥子修为大损,几十年间就迅速老去。而玄门修为精进的后辈,大多死于那一战,导致玄门人才凋敝,接替虚遥子执掌玄门的玄清子资质平庸,在乱世来临之际匆匆卸任,将玄首之位传与了谢氏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

    魏瑄道,“尚未加冠的少年就成为玄首,在当时必然掀起不小的波澜罢”

    夜鸱点头,“殿下说得对,此事这在玄门前所未有,但当年轰动一时的,并不是因为玄门,而是谢映之。”

    “为何那么说”魏瑄问。

    很多问题,他心里其实都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夜鸱来了谈性,涛涛道“幽帝末年,玄门已经式微。而晋阳谢氏和宛陵云氏为天下士林之首,更兼谢映之其人霁月光风,品貌风度受士林追捧,未及弱冠,早已闻名天下,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士林风向大变,也使得风雨飘摇中的玄门得到了世家大族的支持,所以,世人纷纷揣测,玄门已经放弃对精深修为的追求,转向世俗的声望和权力了。此外,谢映之的修为一直成谜,他从来不在任何场合展露其实力,于是,流言也跟着尘嚣而起,最后,酿成玄门一场内乱。”

    魏瑄知道,那是东方冉之事。如果不是当年在晗泉山庄的穹洞里,他遇见过东方冉,他也不知道东方冉就是玄门的叛徒。

    夜鸱道“但是这场叛乱被平息地悄无声息,一点波澜都来不及兴起就湮灭了,所以外界几乎没人知道。连我也是道听途说。”

    魏瑄心中了然,这颇像谢映之的做派,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知不觉间就把事情做完了。

    仔细想来,魏瑄到现在也不清楚谢映之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但是他确信,谢玄首的心机算谋,恐怕比他的修为更厉害。

    这次潜龙局,一串环环相扣的谋算,魏瑄是领教了。

    这样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方的阵营,都足以让人忌惮。甚至,这样的人很可能哪一方都不站。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谢映之为什么要加入玄门了。

    魏瑄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听你所说,似乎每一任玄首都不用世俗之名,而以道号称之。”

    夜鸱道“这是玄门的规矩,玄首不可以称其姓名,只能以雅号称之。所以成为玄首后,等于要舍弃世俗的名字。”

    “谢先生为什么不起号是因为他继位的时候尚未加冠,而后玄清子就离开了,没来及为他起号”

    夜鸱摇首道,“号未必一定要师父起,他当时年纪小,玄门的长辈都可以为他起号,怕是他自己不想要罢了,还是用他世俗的名字,是个怪人。”

    魏瑄道,“看来谢先生是玄门千年以来唯一没有号的玄首”

    夜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谢玄首放达不羁,任性疏狂,他可能根本也没把玄门的规矩放在眼里。连结契都这样随随便便。”

    说到这个,魏瑄心中顿时一沉,就想到昨晚谢映之和萧暥在江头月下相吻。

    他眉心隐隐蹙起“你昨晚说,玄门结契后,会互知道对方的心念”

    夜鸱正说到兴头上,自然知无不言“不仅是互知心念,这种相交相合,还是循序渐进的。”

    魏瑄心中猛地一震,还能循序渐进什么意思

    他不禁问“怎么个渐进法”

    夜鸱道“比如第一次结契是轻吻,可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些什么,还能在一定范围内通过交心,与对方隔空传话。”

    “这我知道,还有什么”魏瑄有点心急,

    夜鸱道,“如果今后,他们两人还有进一步更亲密的接触,那么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更深一层。循序渐进,逐渐加深。”

    魏瑄眉心一挑,“怎么更深一层”

    “不再受范围限制,不仅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什么,还可读取对方的记忆。甚至,如果两人情投意合,有发肤之亲,还能达到通感之境,感对方所感,知对方所知,两人如同完全融合为一,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魏瑄脸色发黑,“殿下”

    魏瑄阴郁道“那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又指什么”

    夜鸱看他面色深沉,小心翼翼道,“那就多了,世俗相恋结亲之人做什么,殿下也该知道罢”

    魏瑄脸色骇然,“玄门修行不是清心寡欲的吗”

    夜鸱幽声道“玄门不是出家,他们禁的不是行为,而是心中的欲念。”

    这话仿佛在魏瑄心湖里激起层层波澜,玄门不禁行为什么意思

    随即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以前给苏苏当翻书工,虽然他非礼勿视,但翻书之间难免会瞥到,耳濡目染下,画本子也看得不少了。但他实在想象不出,如何做到清心寡欲地行那种事

    玄门真的是一股清流

    夜鸱见他脸色几变,感觉到自己大概嘴巴没守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道“这个我都是道听途说,我又不是玄门中人,殿下真的想知道,得问玄门的人。”

    它不知道说错了什么,魏瑄的脸色简直要杀人,它顶着压力不要命道“谢先生不是结契了吗,我看他挺随性的,你问他有没有经验”

    魏瑄终于忍无可忍,“住口让我去问谢先生那种问题”

    夜鸱挺委屈,“也不是不行,他懂得挺多的”

    它话音刚落,浩淼的江风中,隐约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孤冷浅香。

    魏瑄猛一回头,对上了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睛。

    谢映之笑若春风,“殿下,有话想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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