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 一轮明月照着皑皑积雪,山风吹过,席卷起霰雪蒙蒙。
伏虎裹紧了皮袄, 峰回路转间,就见山门前站着一人,白衣拂雪,风华月映, 仿佛是于漫天雪雾中遗世而独立。
伏虎顿时看得一失神, 顾不得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山下滚去,被一只手轻轻提住衣领。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后, 山风掠起隔在眼前的纱幕,“首领从这里摔下去,即使我也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治好。”
“先生”伏虎激动道,“果然是先生”
西征回来, 营中的重伤员都是谢映之亲自施治。伏虎对这位神仙一般的军医印象深刻, 那会儿每天能看上几眼,连伤痛都忘了。
山路蜿蜒, 积雪蔽路,伏虎一边殷勤地给谢映之带路, 一边问道,“先生怎么想到来广原岭了”
谢映之闲淡道“听说黄龙寨山势险峻, 风景绝佳。我来游览, 山居几日。”
伏虎笑道“先生好眼力, 要说这黄龙寨是广原岭的第一险, 上有百丈高的悬剑崖, 下面激流澎湃的白马涧。”
话虽那么说, 伏虎心里还是犯嘀咕,谢映之是闻名九州的大名士,名士都爱游山玩水,但到山匪窝里游览的倒是罕见。
谢映之此来广原岭是为了给萧暥谋一条退路。
西征回来以后,谢映之看出魏瑄的心魔已生,尤其是此番潜龙局,他写信让魏西陵带魏瑄前来,还有着借潜龙局试一试魏瑄的想法,但看来结果堪忧,魏瑄的心魔竟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刻不容缓,所以,他让魏瑄年后即刻前往玄门,修习玄法以压制心魔,并请师姐亲自教习。
但是修玄术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修炼途径,修玄法要静如止水,清心寡欲,且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修秘术则相反,若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执着的欲念,就会在短时间内达到突飞猛进。
现在开始修玄,循序渐进也需要时间,未必赶得上魏瑄秘术修为的快速增长。而且,修炼玄术和秘术,本来就是相违背的两种修炼方式。
虽然百年来玄门内不乏有弟子不想苦修,而贪图捷径,暗中偷习秘术,如东方冉者。但是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所以,两种背逆的修行方式之间的冲突并不明显。
而任何法术修行,都是由低到高的,修炼越至顶端,越像行走在针尖上,丝毫出不得偏差。失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
所以,中低阶以下的修行者,各种法术混修,乱学一气,至多使得修为停滞或倒退。但是,高阶的秘术和玄术同修,如何共存,又如何取长补短,达到相辅相成,自古以来,还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谢映之此法是不得已而为之,魏瑄能不能修成,风险莫测。
而谢映之在溯回地里所见,一旦魏瑄怀着心魔登上帝王之位,穷兵黩武掀起举国之战征伐四方。届时不仅天下堪忧,以武帝对萧暥的执念,萧暥的结局更堪忧。
虽然他们已经定计,北伐剪灭北宫达之后,就立即公布皇帝和王氏的所作所为,皇帝必然只有引咎退位一条路可走。到时,再在魏氏皇族中另择一人为新君。绝不会让魏瑄登基,重蹈历史的覆辙。
而魏瑄本身也对皇位避之不及,表示今生绝不为帝王,不惜远走江南。
但是,正如萧暥曾经问过他,历史是否可以改变的问题。如若计划出现了差池,如果他穷尽一切算谋,依旧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最后还是魏瑄登上帝位。那么,谢映之就要未雨绸缪,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前世,他的假死之药终究没能救回萧暥,而此生,广原岭将是他为萧暥留下的一条退路。
山寨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桃符贴着年画,虽然粗糙,却充满着年味儿。
谢映之边走边看,觉得颇为有趣,不知不觉,他所到之处,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这是哪来的神仙”
“瞎扯,神仙怎么到咱们这山匪窝里来了”
“听说是大统领新娶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这到底是第几房了”
“瞎操什么心,大统领的床大,几房都睡得起。哈哈哈”
话音未落,伏虎一脚踹过去,“不得无礼,说什么呐”
然后连忙转身赔礼道“兄弟们比较粗野,心直口快,先生不要见怪。”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无妨。”
说罢径直走进了屋子。
这是萧暥在黄龙寨的寝居,最引人注目的果然就是一张大床。床榻上褥子厚实柔软,上面还堆着几个靠垫,缎面上绣的小狐狸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一看就是容绪先生的趣味。
“先生旅途劳顿,我就不打扰了。”伏虎说完恭恭敬敬出了门,
紧接着,门外传来他的低吼声,“看什么看,再偷窥,老子打断你们的腿,滚都给我滚”
今夜是除夕,窗外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隔得老远还能隐隐听到山匪们喝酒划拳吵吵嚷嚷的声音,雪檐上炸开的烟花映亮了窗户。人世间年复一年,世俗的风景对谢映之而言却是过眼烟云。
寻常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悲欢离合都太过短暂,所以他从不眷恋不长久之物。无论是相偕之仪,还是偷天之术。
只是这几天他耳边心底倒是清净了,再没有人在那里聒噪吵闹,谢映之颇为佩服萧暥,脑子里奇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在谢映之打坐的时候,萧暥哀叹长夜漫漫没有手机,在他饮茶时,萧暥惦记着肥宅快乐水,在他读书时,萧暥寻思着怎么钓小龙虾。
谢映之忍不住提醒道小龙虾辛辣主公不宜食用,还有,主公该服药了。
萧暥这才猛然惊觉他又露底了。
然后他又惴惴不安问先生,我吵到你了吗
谢映之心想,都习惯了。
其实以谢映之的修为,完全可以不听到这些,但是那人吵吵闹闹的,倒是挺有趣,也就由着他去了。
如今几天过去,两人相隔千里,这相偕之仪终究失效了。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有些许寂寥。
谢映之已经很久不知道寂寞是何滋味了。他的内心包罗万象,目光通透澄明,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像他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于以看天地广宇之心,看烟火人间。也就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更谈不上寂寞。
如今除夕之夜,于灯火阑珊处,听人笑语,雪映孤窗,更漏向晚,倒别是一番滋味。
他索性起身出门,廊下积雪未融,铺着保暖防滑的稻草。
负责巡夜的黑柱子远远看到他,赶紧小跑过来,“先生,外头冷。”
谢映之笑道“那就去热闹的地方。”
山寨的聚义厅里,山匪们喝酒划拳吹牛皮热火朝天。
这些汉子已经喝了半晌,正酒酣耳热之际,就见一位白衣翩翩风华倾世的佳公子施然走了进来,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一个个伸着脖子看向他。
伏虎见势不妙,一把踹开一个挨上来意图勾肩搭背的醉鬼,急道“先生,这都群山贼喝醉了就不是人,那就是一群牲口”
“嗯。”谢映之毫无警觉地穿过人群,也不理会那些趁机捞他腰间长发,扯他衣袖的毛手。
伏虎急了,这先生是从来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吗
这群匪寇跟着萧暥不到一年,本性难移,换是他们清醒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他这出尘脱俗孤高俊逸的风仪有所敬畏,可这会儿都喝高了,恐怕是个个手心长毛,口吐污言秽语,冒犯了先生。
“先生,这群牲口喝醉了脑袋都可以当球踢,先生还是回去吧,别跟他们见识,想喝酒我给你送屋里来。以免他们下三流的话浊了先生耳朵。”
“无妨,”谢映之一拂衣摆洒然坐下,“这里喝酒热闹。”
他这刚一坐下,五六个如狼似虎的山匪立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狍子跨坐在桌案上,粗声粗气道“先生也能喝酒”
“自然。”谢映之道。
狍子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琉璃般的眼眸“正好,兄弟们正在赌酒,先生敢赌吗”
谢映之饶有趣味“赌什么”
“先生赢了,我全听先生的,刀山火海都没二话,但是若我赢了,”狍子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目光嚣张地打量起他来,“先生也一样,今日全听我的。”
“先生,别答应那厮,他没安好心想灌醉你。”伏虎隔着人群外嚷道。
谢映之从容道“很公平,正合我意。”
谢映之知道这些山匪,山林里弱肉强食,现在他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萧暥身边一个弱不禁风的谋士,他们戏称他是压寨夫人,明显带着轻佻。
若是如此,他吩咐他们的事情,多半不会放在心上。若要让他们真心服气,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酒桌上。
“怎么个喝法,头领说罢。”谢映之爽利道。
“上酒”狍子一挥手。
粗粝的厚木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两排阔口海碗,一排十个。
随即山匪们又扛进了十几坛子酒,开了封,酒香浓郁,弥漫到屋子的角落中。
排场已经铺开,群匪迫不及待地看向谢映之,个个跃跃欲试。
狍子咧嘴笑道“这酒烈得很,先生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省的以后在大统领面前说我们兄弟欺负你不胜酒力。”
这是怕他去萧暥面前告状,丑话说在前头。
谢映之心中了然。
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他站起身悠然走到桌前,微笑道,“在我来之前,诸位头领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所以,为示公平,我先喝一轮。”
这下群匪都瞠目结舌。这桌上可是有二十个海碗。这清雅秀逸的公子恐怕喝不满五碗就不省人事了。
狍子大笑“先生豪爽”
伏虎简直要给跪了,有这样赶着送上门的吗他来不及挤进去阻止,谢映之已经拂袖端起一个海碗。
粗陋的阔口陶碗,映着白皙清劲的手,碗里乘着浓稠的酒液,怎么看都和他的气质不搭。
在众山匪饿狼般的注视中,谢映之仰首一饮而下。
烛火萦照,沿着他修长如玉的脖颈勾勒出一道优雅起伏的弧线,纤薄的皮肤下透出滑动的喉结。
这回连伏虎都看傻了,视线不由顺着那淡濡的唇,微扬起的下颌,到秀致的颈项。好看得让人窒息,又不带丝毫情\色。周围只剩下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谢映之喝完一碗,毫不耽搁,随即附身拿起下一碗,举止如行云流水,起落之间,白衣不染,风流不羁。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轮酒喝完,白衫上竟然滴酒不沾,依旧仙姿飘然。
他看向已经呆立当场的狍子,莞尔道“首领,该你了。”
桌案上立即再次满上了二十碗酒,这回,一人十碗。
狍子也不能示弱,大义凛然地走到桌边,捞起一个酒碗仰头海饮起来。
谢映之悠然抬手,再次端起酒碗。
周围的山匪都被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手掌猛拍桌案发出砰砰的震声,吼着助兴,“快干了”“干干干”
顿时山堂里又喧闹起来。
这边刚喝完,碗都没干,那头就又开新坛,立即把酒续上。
流水般的酒席,几轮下来,山堂里热烈的气氛到了极点。
“今天喝得真痛快”狍子晃了几下,眼睛一翻轰然倒地。
谢映之莞尔“赌约依旧有效,下一位是谁”
酒喝了一夜,广原岭除了伏虎和执勤巡逻的黑柱子,其他大大小小赌酒的头目都滚到了炕桌底下,说醉话的,哭哭笑笑的,鼾声如雷的,千姿百态。
狍子抱着酒坛子滚在炕角,嘴里尤在嘀嘀咕咕,“以后我们萧大统领回来,再再跟你喝,他酒量好,你肯定赢不了。”
“这可未必。”谢映之把玩着手中的酒碗,目光清冷无尘。
窗外天色微明,曦光透过轩窗照进来。
谢映之闲散地靠在长榻里,清若琉璃的双眼在晨光中微微阖起。
伏虎见状上前,“先生,你写个醒酒的方子,我下山给你抓药”
他话说到一半,才骤然发现,曦光映入那琉璃般的眼眸中,清明如镜。
谢映之和他们喝了一夜酒,身在俗世里,却不沾染一丝红尘气。
“天气晴好,诸位首领陪我去山中一游罢。”
雪后初晴,天高云淡,视野极好。
众山匪算是服了,一夜宿醉后,他们头昏脑涨地跟着谢映之身后爬山,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是有昨夜的赌约在身,不陪也不行。
广原岭莽莽苍苍层峦叠嶂,尤其是以黄龙寨一带最为山势险峻,山崖如刀劈斧凿般高耸入云。
伏虎实在是佩服,谢先生喝了一晚上酒,非但没有醉意,依旧神清气爽。
众人行至山中,忽然听水声隆隆,谢映之便随即循声走去。
行不多时就见一堵万仞绝壁拔地而起,从半山腰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即使是隆冬季节,依旧没有结冻,水势涛涛奔流不息。
谢映之望着高入云霄的绝壁,“严冬之季,竟不结冰,莫非是温水”
狍子抢道“先生好眼力,就是温水,这条瀑叫做白马涧,直通楚江,水流湍急,太危险了。先生若想沐浴,山后有泉池。我可以领路。”
“不必,”谢映之淡淡道,转向伏虎,“这山涧的水量一年四季都如此丰沛”
伏虎道“这水就像是天上来的,流之不尽。这会儿冬季是水量最少的时候,换是春夏之季,这水声如万马奔腾,我们在这里说话,都听不清。”
谢映之道“甚好。”
正如他所料,这处山涧应该是奔流入楚江的。
“既然这里水量充沛,我想在此养点小虫子。它们喜欢潮湿。”
狍子一听虫子头皮发麻“蚊子”
谢映之摇首。
“只要不咬人的都行。”他别的不怕,就是有些怕虫子。
谢映之失笑,“它们很良善,是蚕。”
伏虎一愣“养蚕先生衣服不够”
谢映之道“我想在此山间种百亩桑田,用于养蚕。这便是我想让诸位首领替我做的事。”
狍子等众首领顿时如释重负,还以为谢映之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结果只是养蚕
狍子满口答应“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把这蚕养得白白胖胖。”
谢映之点头,“这蚕不是养一年,而是从今年开始养,年年养,要养很多年,直到我告诉你们,不用养了。”
众人虽答应下来,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这先生是想让他们这些匪寇改务农桑了
伏虎也道“先生这是何意”
谢映之淡淡一笑,“我观此处风景甚好,种桑养蚕,倒是归隐的佳处。”
说罢往山顶走去。众山匪一愣,赶紧跟上所以他真要把这山匪窝改造成神仙洞府了
白马涧往上,便是悬剑崖,此处山势雄浑巍峨,往下看就是数十丈的深渊,白马涧水声涛涛,站在崖顶都能感到阵阵充满水汽的山风自崖底吹来,
谢映之道“我还要在这里建一凉亭。”
狍子道“这倒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就是蚊子多了点。”
伏虎跟着萧暥打仗期间略懂点战略地形,“你懂什么,这里险峻,又扼住两山之间的要道,所以才风大。”
谢映之略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但不予置评,转而道“此亭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就叫归来亭。”
伏虎道“归来那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归来”
谢映之轻叹了口气“我却希望再也不用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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