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像顾拥雪这样心无杂念的人,已好久没有做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梦了。
顾拥雪从梦中惊醒,下了床榻,但觉得头脑胀痛,太阳穴处几根经络蛛网般地辐射着疼痛,错觉连胸口都闷胀了起来。
“掌门师叔,掌门师叔!”
有弟子在殿外呼喊,顾拥雪挥手披上流云仙衣,简单束了束发,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结契大典要开始了!掌门师伯让我上来叫你。”
顾拥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顾拥雪目送那弟子离开,立于折梅殿外,虽将昨日之梦忘了大半,却觉得大梦浮生,恍如隔世!
他马上就要与自己的徒弟结契了,而他这收了还不到半年多的徒弟,与他姻缘相牵。
自八年前与十域魔君一战,顾拥雪功体被破,虽不至修为一落千丈,却常有性命之虞。
“师弟修的是阴玄七诀,破了功体,便没了护身罡气,如今体内阴盛阳衰,少不得,要找法子中和一下。”
然后他师兄就给他找了一个双修的法子。
顾拥雪对找道侣这事一向都不怎么热衷,只是他的师兄弟们着急,他只得也跟着走心……
任谁都不会想到,顾拥雪算来算去,竟会发现自己的姻缘线系在他徒弟的身上。
天定姻缘,合籍双修——今日,他们师徒俩便要“成婚”了。
顾拥雪蹙眉,穿着往日惯着的流云仙衣,上了长华大殿。
大殿中各门弟子已是正襟危坐,琰浮州有名有姓的门派都派人来道贺了。大殿内外张灯结彩,比过年都还更热闹喜庆!
顾拥雪神色平静,撩开衣摆坐上主座。
底下人窃窃私语,时不时有几道探寻的目光扫向他。
他的小徒弟亓衡之就坐在下首最前,一身繁复红衣,连发带都是惹眼的鲜红。
“师尊,你来了?”亓衡之眼睫毛颤动,掀开眼皮与顾拥雪对视,瞧见顾拥雪白衣素服时,他的目光闪烁了起来。
顾拥雪但见小徒弟红衣罩纱、金线刺绣的龙凤呈祥重工精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穿“喜服”再来。
昨日一梦,浑浑噩噩,明明才定下不久的结契大典,他却已忘得差不多了。
如今小徒弟盛装出席,他却一身白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要悔婚呢……
顾拥雪冲亓衡之点头示意,暗示他自己不会悔婚。
亓衡之得他暗示,对他露出了一个笑来……
这个笑让顾拥雪想起了昨晚的梦——亦是回忆。
八年前魔界内乱,妖魔大肆潜入琰浮州作恶。顾拥雪身为长华掌门,身先士卒率领众长华弟子斩妖除魔。
魔界之主十域魔君只道倾慕琰浮州第一高手的风采,邀他于西北昆仑一战。
顾拥雪如约赴会,却未想到魔君假作“和谈”,趁他不备暗算了他。
功体被破,顾拥雪被魔君强绑至了魔宫。
出人意料,魔界的入口虽在琰浮州西域沙漠一带,但入了魔界,景象却不似入口处那般荒凉。
深渊魔宫常年昏暗,戴着镂金龙纹面具的魔高坐在台上,黑金玄袍长的曳地,手中把玩着一面镶金嵌钻的贵妃镜,露出的手指修长如玉。
顾拥雪被下满了禁制的铰链捆在黑金缠龙的殿柱上,不知这魔意欲何为。
“本座不会杀你。”魔君的声音有些沙哑,施施然下来,半蹲在顾拥雪身前为他解开周身铰链。
顾拥雪皱紧双眉,正疑他故弄什么玄虚,魔君却又握住了他的脚踝,为指下细腻温滑的触感所动,心神一荡,摸了一把。
顾拥雪:“……”
魔君:“……”
刹那间,顾拥雪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了。
魔君目中折射出来的光,仿佛饿狼盯着羊羔!但那叫人胆战心惊的光不过一闪而逝,他很快就松开了他的脚踝,飞速解开他脚上的铰链,站起了身……
顾拥雪抬眼看他,神色冰冷。
“我本来还想——”魔君止住话头,目中幽深难辨,露出个笑来,“呵,这可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有什么意思?
顾拥雪正出神地琢磨那梦中的“有意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忽然,发现俊美无双的小徒弟在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师尊既已到了,那我便在师尊面前再说一次……”但只见亓衡之目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缓慢却一字一句地道,“弟子亓衡之,今日在琰浮州众前辈面前以道心立誓:今生今世,绝不敢肖想高攀恩师!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魂入九幽无赦!”
一片哗然!!
顾拥雪都不由地怔愣,他,他被小徒弟悔婚了?
※
“你莫拦着我,那混账东西,竟敢在琰浮州众多同道面前——今日我不打下他的下半截,我就不姓典!”
“二师兄,你莫冲动,掌门师兄都还没说什么呢,你现在去,不是火上浇油么?”
脾气最好的马舟远等典久招与江岸柳两个师弟吵完,才道:“衡之若不愿意结契,之前大可不必同意,如今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反悔,又将拥雪置于何地?”
江岸柳道:“昨日那混小子故意踩师兄的衣摆,害得师兄你磕到了门槛上。当时师兄不是还护着他呢么,怎么,今日不护了?”
马舟远露出沉痛的表情,隔着腮帮子摸了摸自己的牙:“是该教训教训,今日之事一出,还不知琰浮州会对拥雪如何风言风语……”
三个师兄弟不约而同地沉默。
自顾拥雪与十域魔君决战受伤,琰浮州便疯传其修为大降、命不久矣。顾拥雪执意将掌门之位让给马舟远,马舟远不肯,只愿做代掌门。因此在长华山外,顾拥雪仍是名正言顺的执掌长华之人,只是在门内,主事的人变作了马舟远。
长华在琰浮州享誉千年,如今掌门被门下弟子悔婚,不知要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
“连道心誓都发了,那混小子,恐怕是来真的。”
离恨天,折梅殿。
顾拥雪正在殿外赏桂花。
无须浅碧深红色,单是这温柔飘落的浅黄,就足以让他心神安宁。
他所居住的地方被唤作离恨天。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长华山最高的峰头就是他的居所,后来他在琰浮州闯出了名号,他那文采风流的师弟便以他名号“折梅拥雪”为由,将他居住的宫殿唤作折梅殿。
顾拥雪曾经想在折梅殿外种几株梅花,但桃花妩媚、桂花轻柔,梅花,却在这里格格不入。
“师兄,二师兄他们都快气疯了,说要把衡之压去刑堂受审!”
顾拥雪侧首,瞧见他一向风流倜傥的师弟连扇子都没拿就跑来报信了。
顾拥雪平静地道:“他可曾说他为何临时悔婚?”
江岸柳道:“我们都忙着送客道歉,还没来得及押他。”
顾拥雪便道:“我去问吧!”
长华大派,自然做不出“逼良成婚”的事情来,结契大典之前,亓衡之分明已同意与他结为道侣,若无什么因由,断不可能当众悔婚——还立了那么重的誓!
顾拥雪让江岸柳安抚两位师兄,下了离恨天,去弟子居所找亓衡之。
弟子居所的管事弟子小心翼翼地道:“亓师兄他,他去湘妃苑了。”
湘妃苑种了大片大片的泪竹,除修音律之外,少有人扰。
顾拥雪蹙眉,便穿小径往湘妃苑去。
刚走入竹林小径,幽幽曲声便自一座竹屋内传出。
顾拥雪闻声而去,至未关的竹屋门前,恰好听曲声止消。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琴声与萧声互相融合,浑然一体。
这琴箫合奏未必多么高明,但它们出乎意料的融洽。
顾拥雪只听竹屋里一个清淡疏冷的声音道:“师兄刚落了掌门师叔的面子,如今与我合奏,就不怕长华内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吗?”
亓衡之道:“我与顾——师尊的关系并非你想的那样,之前我之所以答应结契,无非是因为他是我师尊。做师父的有令,弟子哪敢不从?”
宋沉轩瞄了一眼竹屋门口,脸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竟似冰雪消融了一般。
“掌门师叔风华绝世,师兄此话倒像是嫌弃师叔似的……”
亓衡之低低地道:“他纵风华绝世举世无双,可是我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人……”他近乎是直接暗示了,“师弟以为,那会是谁?”
顾拥雪:“……”
“咳,掌门师叔——”
宋沉轩忽然从放琴的小几后站起,理了理青衣旧衫,向门外见礼。
亓衡之浑身一震。
顾拥雪踏入竹屋,见行礼之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行止从容,淡如清风,不由道:“我没见过你,你可是外门弟子?”
宋沉轩道:“弟子惭愧,仍是外门弟子。”
顾拥雪道:“你方才那一曲,珠圆玉润,琴音饱满,只是转音之间似有迟疑……”
“掌门师叔竟听得出么?”宋沉轩眼落星辰地道:“弟子从前惯弹五弦散音,如今换了七弦琴,所以不大习惯……”
顾拥雪却肯定地道:“你弹得很好。”
宋沉轩便又笑了,这一回的笑更是如沐春风!
亓衡之情不自禁地插话道:“师尊怎么会来湘妃苑?湘妃苑阴寒得厉害,多留恐怕于师尊身体无益……”
顾拥雪面色微沉,单手负后道:“衡之,今日长华大殿,你就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亓衡之正不满宋沉轩与他二人间的融洽,闻言便道:“弟子昨日想了一晚,终究以为终身大事不可轻定!”他桃花目中波光流转,略带轻嘲地道,“师尊乃琰浮州第一高手、第一‘美人’,琰浮州多的是人想与师尊结契,多弟子一个不多,少弟子一个也不少——”
顾拥雪面带寒霜,正想说什么,却听有人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你怎么和你师尊说话的!”
却是没被江岸柳安抚住的典久招找上门来,恰好听到了亓衡之这番轻浮嘲弄的话。
“你既不与拥雪结契,他便是你的师长!”典久招显然是想要借题发挥,大喝一声,“来人啊!!”
传音百里!
长华巡逻弟子登时一股脑涌入了湘妃苑。
典久招一指亓衡之,怒声道:“把这个混账东西捆了,压到刑堂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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