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半是法阵引发的情伤,一半却是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恨念。
宋沉轩明知顾拥雪回答不了,却仍用悬珠似的清澈的眸紧盯着他。
亓衡之瞧见镜内这一幕登时大怒:“他们两个怎么能抱在一起?!”
他甚至没怎么感受到酸意,但是心脏仿佛被人狠掐了一下,随即就是铺天盖地的不满!
当年那自称从无边之海海底出来的“归墟使者”,让他用顾拥雪换时光镜。
亓衡之很不高兴——就算他没对顾拥雪动情,顾拥雪也是他的道侣!
只不过,他对宋沉轩的渴望就像来自灵魂深处。在他复位魔君前那几年,那种渴望几乎让他日夜焦躁,时时折磨。
没有宋沉轩,他生不如死!
可顾拥雪不是对他仍有爱意么,他怎么能和别人抱得那么紧?!
“有意思。”夏与秋靠在一旁的软椅上,唇角微微勾起,十指在手下的把手上敲击,“——真是太有意思了。”
长华结契大典上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只想不到顾拥雪师徒间的情况会如此复杂。
镜中顾拥雪的小徒弟分明对他情深义重,而镜外,这悔了婚的大徒弟竟也一副吃醋的样子。
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飘下来,落到了宋沉轩的发丝与眼睫毛上。
宋沉轩凝视着他,睫毛甚至都未曾颤抖。
顾拥雪心有所动,却只道宋沉轩被阵迷了心,现在是在说胡话。
“沉轩,静心!”他将宋沉轩搀扶起来,半扶半抱着他走。
宋沉轩吐了两口心头血,身体虚弱,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拥雪的身上。
他们俩师徒走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前方地势陡低,下面依稀可见一个天然洞穴,洞口宽敞,可供栖身。
顾拥雪目光微动,带着宋沉轩下去。
“师,师尊……”宋沉轩想提醒他。
顾拥雪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道:“为师知那是阵法幻化,不过此阵只是迷惑心境,无妨。”
“滴答——”
“滴答——”
洞中水滴声响,回声幽旷。
外头的风雪都已被隔绝。
顾拥雪将宋沉轩抱到洞中的一座石台上,摸了摸他的额头。
“咳,噗——”第三口心头血!宋沉轩微眯了下眼睛,顺势瘫倒在石台上,用一种极可怜的神情看着顾拥雪。
顾拥雪草草抱了堆稻草垫在他周身,将他抱扶起。
宋沉轩就直接靠在他身上抱住了他的腰,理所当然地在他怀里陷入了第二个梦。
龙涎香并安神香的气味在空中纠缠。
与折梅殿中顾拥雪的房间摆设相似,一座雕花床架,镂空花纹十足精细,细看,却只是用最普通的梨花木雕成。
这楼中的一切都与折梅殿别无二样,只有那床上幔帐要比折梅殿中的柔软。
床榻上的人白衣如雪,墨发蜿蜒,只脖颈上满是暧.昧红痕,唇都还被人咬破了。
细密的眼睫毛颤了颤,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宋沉轩半靠在床头,凝视着他:“你醒了。”
“夏,夏兄?”顾拥雪蹙眉半坐起身,按着自己的脑袋,“我,我怎么……”他忽然很快想起了什么,目光锋利了起来,“宋沉轩?!”
宋沉轩淡淡地道:“亓衡之已经回魔界了,师叔,你输了。”
顾拥雪翻身就要下床,但他不过一动,竟四肢酥软,差点跌下床去!
宋沉轩目中闪过一丝狠戾,道:“他为了时光镜把你送给了我,如今,你可还对他‘坚信不疑’、‘情深义重’么?”
“你抢了这么多门派的至宝陷害于他,现在又把他骗回了魔界。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挑起琰浮州的仇恨,惹起两界斗争了?!”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宋沉轩近乎温柔地道,“拥雪,我喜欢你。”
顾拥雪打开了他的手,道:“我已知道你的身份,过往种种,皆因我看错了人!往后,你我再不是朋友!”
宋沉轩的眼慢慢深了起来,道:“我与他本就是一体,他无情,我有情,我会比他对你更好,若你一时接受不了我,甚至可以将我当成他——”
顾拥雪仿佛自嘲似的,道:“他既已做出了选择,我也不可能再强求。”他看了宋沉轩一眼,又摇头道:“我不会把你当成他。在我心里,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人。”
“噼里啪啦——”
忽起的细小爆炸声让宋沉轩从睡梦中惊醒。
顾拥雪在石台前生了一团火,将有些暗的洞穴整个照亮。
宋沉轩睁开眼时,眼中尚自有情怨交缠。
他闭目平复片刻,将眼中的锐光完全散去,再睁开眼时,便是纯然无害的清澈光芒了。
“师尊,我睡了多久?”
顾拥雪坐到石台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久,半个时辰不到。”
先前宋沉轩在雪地中昏睡,亦是半个时辰不到。
这阵法一个时辰惑人一次,若不想办法解决,再过几个时辰,宋沉轩精血吐光,他这个小徒弟可要葬身在这里了。
“你不过十七岁年纪,有什么事,竟能让你受情阵影响如此严重?”
宋沉轩苦笑一声,道:“师尊怕是开解不了我。”
顾拥雪皱眉道:“为何?”
宋沉轩目光流转,哑声道:“情之所至,无可奈何。”
顾拥雪有些尴尬。
原来他这小徒弟还是个痴情种子么?
洞外风雪之声骤响,洞内的火光却仍旧温暖。
宋沉轩慢慢地在石台上躺了下来,道:“师尊累吗,也上来休息一会儿吧。”
顾拥雪瞧了一眼洞外飘进来的风雪,浑身都好像冷了起来。
他拨了拨火堆,合衣,还真的睡在了宋沉轩的身边,拥住了他,顺道为他取暖……
镜外,夏与秋似觉得无趣,一拂袖,镜子中的景象便没了。
亓衡之正乌眼鸡似的盯着镜子里头睡在一起的两个人,骤然没了景象,不满道:“干什么不继续看了?”
夏与秋道:“他们要午睡,我也要午睡。”
亓衡之道:“里面天还是黑的!”
“可这外面却正正好是晌午。”夏与秋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你若有能耐,自己启镜,我是要先去睡一觉的了。”
他说罢,起身,还真的到里屋睡觉去了。
亓衡之面色极沉,盯着那镜子,伸出了手去。
这是阴阳玄镜。
魔界之镜,据说能观过去未来。
他未得到时光镜前,曾经试过用阴阳玄镜。
但这阴阳玄镜与普通的元光镜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顶多也只能窥探现在,连过去都未必能窥探得到。
真气注入镜面,镜中渐起波澜。
亓衡之甫一入眼便是大红幔帐,雕花床头。
镜面显示的景象再近,竟见幔帐后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人,身形线条流畅,大红的被褥衬得他的皮肤更白,白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亓衡之陡然睁大眼睛,瞧清了那人的样貌。
顾拥雪!竟,竟是顾拥雪!!
顾拥雪侧着身,及膝的发丝全拢着铺在身上。
他似乎有意如此,因无他物蔽体,只得用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私密处都遮盖住。
亓衡之心神一荡,先前莫名其妙的恼恨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这难道是未来的景象么?
他的未来自然是要追到宋沉轩的,但阴阳玄镜竟显出这般景象,难道他能将顾拥雪金屋藏娇?
亓衡之定了定神,倒很清楚明白顾拥雪恐怕会宁死不屈。
前生他初知自己是魔君“转世”,便想带着顾拥雪一道入魔宫。
但顾拥雪却全不念半点旧情,只道他若要回魔界当魔君,他便断了他们之间的婚契,长华往后也与他再无瓜葛。
他明明爱他,要不然当时怎么会喝下那杯酒?
亓衡之一念及此,心脏便是一阵绞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拽住座椅的把手,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噗!”
一大口心头血吐在地上,亓衡之盯着那滩血迹,仿佛重重迷雾遮掩,脑子一片空白。
“师尊,我答应你,不回魔界……”
旧日里,折梅殿外的桂花几如雨落。
落在了桌上、凳上,还有对坐在石桌两侧的人的肩头上。
顾拥雪长发束冠,冠上衔嵌着珠玉,蓝底白纹的发带有一根半没入了他胸前漆黑的发,尊贵俊美,恍若天人。
亓衡之将落了桂花的酒杯往顾拥雪那儿推了推,道:“今日正巧是我们结契一百二十年的纪念日,师尊,我敬你一杯。”
顾拥雪茶色眸中的光在月色下有些清冷,拿起酒杯,放到了唇边。
杯中酒液清澈,盛着明月。
他举着杯子,眼睫毛轻颤,抬眼,盯着自己的道侣:“你真的要我喝吗?”
亓衡之心脏怦怦直跳,道:“这么好的日子,哪里能不喝酒呢?”他强笑道,“师尊,你莫不是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我的气?”
“无妄宗的人硬要说我抢了他们的佛骨,我实在不忿,所以才去找了他们一点点的麻烦——我真没有联络过魔界的人,是他们自己出手做的好事,与我无关。”
顾拥雪的指尖转着手中的杯子,杯中的酒液晃悠悠却很是清澈。他平静再问:“衡之,你真的要我喝吗?”
不用与他对视,亓衡之心底的不安烦闷就没那么深了,他定了定神,道:“师尊,我希望你喝!”
顾拥雪轻笑一声,仿佛嘲讽:“既然你希望我喝,那为师便如你所愿……”
他将整杯酒都饮尽,目露怅然,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感慨,“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往后,我也亦不会再管你了……”
“唔!”
喉咙滚动,仿佛又要有一口心头血涌出。
亓衡之心脏疼得厉害,浑身都难受了起来!
他将顾拥雪送进归墟前的那次对饮,总会时不时地回现在他的脑海。
从前他想的,多是顾拥雪饮下药酒后他与他放纵的那三天三夜!
他原本并不想那么过分。但是顾拥雪饮酒后说的那番话,仿佛看穿了一切!
他说他不会再管他,他暗示他他要放弃他。
是他抛弃的顾拥雪!才不是顾拥雪抛弃的他!!!
时光镜……时光镜!
宋沉轩失踪,他在三界中都寻不到他的痕迹。
他已撑不下去了,必须要用时光镜争取时间。
顾拥雪凭什么抛弃他?前世今生,都得是他抛弃顾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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