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糟糕

    哥谭。深夜。

    当尖锐的警报声响起，杰森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惊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 飞快地披上了外衣, 穿好鞋子，然后冲出了自己的房间——门锁已经失效了, 门外已经乱作一团，警卫们挥舞着警棍和枪支同鱼贯而出的精神病罪犯们作战, 枪声、尖叫声、脚步声和狂笑声混杂成一团, 杰森敏捷地躲开了几根朝他挥来的铁棍, 顺手折断了对方的手臂并抄起一根握在了手中。

    警卫们很快就在这样的攻势里节节败退, 试图维持秩序的被杀死, 投降的则被绑起来堆在墙角, 迎接他们的可能是羞辱和戏耍, 但他们也有可能被安然无恙地放走，两种结局全看运气如何。

    杰森在这片区域已经很有名了, 除了几个试图趁乱打劫的人以外，所有遇上杰森的人都识相地选择了绕路, 到最近的医生办公室的路畅通无阻。

    而等杰森到达的时候, 本该留有人值守的房间里早已人去楼空。

    他没对此感到惊讶, 哪怕这惊讶只有一丝半缕。他很快就从空荡荡的房间里搜出了医生的钥匙、通行卡，通行卡上贴着的便利贴上还写着通行密码。

    ——刻意留给他的。杰森几乎未经思考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事情有点不太像罗拉的作风，因为计划性太明显了, 罗拉虽然很聪明, 杰森也丝毫不怀疑罗拉绝对能制造出精妙的、环环相扣的巧合, 可她不会有心思这样做。

    她现在恐怕正沉溺在被超人接纳的喜悦里呢。

    这些念头在杰森的脑中一闪而过, 他一把抓起了所有他需要的东西，转头冲出了房间，直冲向属于小丑的那间牢房。

    快点。

    再快点。

    他需要在蝙蝠侠赶来之前解决掉他和小丑之间的恩怨，希望小丑为自己的越狱计划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希望小丑留在病房外的人手能缠住蝙蝠侠足够久……

    杰森一路疾驰，整条路都畅通无阻，奔跑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是如此畅快和轻松，于是他明白了：

    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期待这场重逢。

    狂笑声比那张画着丑陋恶心的小丑妆的脸更快地帮助杰森锁定了小丑所在的位置，杰森一个箭步冲进大门，踩着凳子跨越那张小小的桌子，一把把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抽风般大笑的小丑揪起来，然后用毫不留情的一拳作为打招呼的见面礼。

    鼻骨碎裂的声音和两管鼻血一同喷溅，小丑的狂笑被迫停了下来。

    他咳嗽几声，吐出从鼻管倒灌进喉咙的血水：“噢，我亲爱的罗宾，”他含糊地抱怨说，“好戏才刚开场，何必这么热情呢？”

    杰森在他说出更多没边没际的怪话前用重拳击断了小丑的肋骨，然后痛揍了小丑一顿——他原以为会得到激烈的反抗，毕竟小丑也是近身搏击的个中好手，但小丑和他对打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而且不不知为什么，杰森觉得小丑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虚弱。

    管他呢，杰森想，先打得小丑没力气说话再说。

    他的想法很快就实现了，简直毫无难度，让杰森更怀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梦？一种幻觉？还是什么诡异阴谋的开场？他掐着小丑的脖子将血淋淋的小丑按在墙上，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一片寂静。

    连警报声也消失了，仿佛这间监牢已经和阿克汉姆的其他房间完全隔开，自成一个世界。

    而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小丑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如果是我刚才的称呼引起你的不快，请千万要接受我的歉意，亲爱的——红头罩，”小丑说，他说话时因为含着鲜血而带着黏腻的、听起来令人作恶的古怪喉音，“我的朋友——”

    “去你妈的，”杰森嫌恶地打断了他，“这里只有你的仇人，没有你的朋友。”

    “噢我亲爱的朋友，别分得那么清。小丑的敌人就是小丑的朋友。”小丑又说，“何况你选择了我曾经使用过的代号，红头罩……几乎让我想起我曾经的那段美妙时光了，我的朋友，这可真是让我感到荣幸。”

    “不客气。”杰森冷笑着回答，“看在你马上就要丢掉性命的份上。”

    他收紧手指，盯了小丑一会儿，欣赏着小丑在疼痛、失血和窒息中抽搐的模样。在他的想象中这一幕会让他无比激动，然而实际上，当小丑喉中“咯咯”作响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时，他的内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不是什么也没有。

    大仇得报的快慰和复仇成功的狂喜同时升了起来，然而这两种情绪是如此之小，就像天空中的两朵烟火，在一瞬间里照亮整片天空，而后悄然落幕。

    杰森既觉得茫然不解，又感到无比焦灼。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今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的不对劲，好像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着他来到小丑的面前。

    小丑的态度也让杰森感到无比诧异……小丑从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别说爱惜生命了，小丑简直无时无刻不在逼迫蝙蝠侠动手杀他，但小丑在此刻所表现出的那种欣然赴死的态度依然诡异极了，因为小丑所期待的那个杀死他的人是蝙蝠侠。

    而非一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然后从地狱中爬回来，妄想向他复仇的罗宾。

    失败的罗宾。前任罗宾。这不是小丑想要的。

    他盯着小丑，掐着他的喉咙，以防止那张可恶的嘴里又吐出什么夸夸其谈的词句。

    杰森完全能想象到小丑接下来会说的话可能有哪些，无非是嘲笑他作为罗宾时的失败，告诉他蝙蝠从不在乎死掉的罗宾，讥讽他说就算是罗宾死了蝙蝠也不会为了报仇杀死小丑，因为罗宾不过是个消耗品，前任罗宾才刚死了没过多久，蝙蝠不就又从街上捡了个没人要的小孩做助手？

    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啊，杰森无声地叹息着，几乎是有些疲倦地想——

    罗拉已经说过这样的话很多次了。

    她完全知道小丑会说什么话，也完全知道他会做什么，甚至完全清楚杰森的想法。

    “我恨你，不是因为被你欺骗，也不是因为你杀了我。当然这是我恨你的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杰森盯着小丑僵硬的眼珠，感到口腔中又涌出了血水和泥土混合的腥味，死亡的气息在他的鼻尖缭绕不去，那种阴冷、潮湿和陈旧的气息，他说：“我恨你——是因为你揭开了所有的伤疤。你将我和蝙蝠侠彻底地分开了。”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死死地扼住小丑的喉咙，感受着他在他手下无力的挣扎。

    那张涂满了油彩，时时刻刻都挂着荒诞的笑脸的面孔即使在这种时候也在大笑，一切都是笑话，荒唐的笑话，恶劣的笑话，一听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笑话。

    现在这个笼罩了整个哥谭，制造了无数起命案，毁掉了无数人的笑话终于可以落幕。

    就在他的手中，小丑快要死了。

    蝙蝠侠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

    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他明显很清楚即将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甚至没来得及去阻拦其他越狱的罪犯和维持阿克汉姆中的秩序。

    他直奔小丑的牢房而来。

    他看到了杰森收紧手指的动作。

    在他的头脑真正意识到那个瞬息间他到底在想什么之前，一枚蝙蝠镖闪电般刺向杰森和小丑所在的方向。

    ——然后一只手接住了这枚蝙蝠镖。

    罗拉轻轻将这枚蝙蝠镖放进了风衣的口袋中。

    “哎呀，”她不满地说，“小丑的命硬得很呢，掐几分钟脖子死不了的。”

    蝙蝠侠霍然转身，但在罗拉不打算留手的时候他的动作绝不会比罗拉更快，以一种相当准确的速度和力道，罗拉猛地将蝙蝠侠拽到了墙后。

    杰森转头时只看到一堵空墙。

    他愣了一会儿……越发对现在的事情发展感到稀奇和迷糊。蝙蝠侠呢？他想，蝙蝠侠怎么没突然冲出来阻止他杀死小丑，然后再发表一通让他作呕的“不杀理论”？

    但他的身后确实没有人。谁也没有。

    蝙蝠侠不在，罗拉也不在，而这两个人本来都该在的。

    “嘘。”在监控室里，罗拉死死地捏着蝙蝠的手腕，“不要说话，不要打扰他，”她轻快地说，“如果你真的想救小丑，我保证会在他咽气之前冲进去的。”

    “我要救的人是杰森·托德。”蝙蝠侠冷冷地说。

    “但你的蝙蝠镖瞄准的是杰森的喉咙啊。”罗拉回答。

    “……”

    “哎呀，”罗拉又说，“他松手了。”

    杰森松开了在窒息中昏迷的小丑。

    他后退了几步，看着躺在地上生死不明——如果没人来抢救可能真的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死的小丑，感到一种近乎于荒诞的迷茫。

    我是谁？他想，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每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一团迷雾，过于复杂的感情已经掏空了他的思绪。头重脚轻的失重感让杰森几乎呕吐出来，他一会儿觉得冷极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浑身发烫。

    整个复仇的过程都太顺利了，他的头脑却又不足以被仇恨充塞到无视这些不对劲的地方的程度。

    杰森呆怔地看着小丑，这个始终被他视为仇恨核心的罪犯就在他手中，他可以把小丑折磨他的手段原样照搬，也可以就这么一枪杀了他，可事到临头他却又犹豫不决——不，不是对于小丑该不该死这件事的犹豫不决。

    而是他太恨小丑了。

    他太恨小丑，以至于苏醒以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以杀死小丑为目标。

    杰森甚至开始痛恨罗拉了，因为她那么尖利和刻薄。

    “你成为罗宾是因为你想和迪克一样作为蝙蝠侠的助手帮助哥谭，你在做好事，但主要是为了你自己的理念。”罗拉说，“你死了，你复活后开始杀人了，你改变了你之前的原则——因为小丑。你这么做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理念。”

    “你想要蝙蝠为你改变，想要他看重你胜过他的原则，但你也从来没有为了蝙蝠改变你的原则呀。”她说，“我这么喜欢你，也没要求过你不回哥谭呢。”

    这一切都该死的顺利，好像有人已经为他清扫了复仇路上的每一个阻碍，没有人追在他的屁股后面迫使他抓紧时间杀掉小丑，于是他凭空多出了思考的时间。

    罗拉的话像魔鬼一样缠绕着他。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她说，我肯定是同意你做的任何事情的啦，蝙蝠就不一样了。你确定你已经做好了被蝙蝠家族除名的心理准备？

    她还说了很多话，但每一句话都嗡嗡作响，杰森浑浑噩噩中只记得他怎么也忘不了的那几句。

    ——你到底是因为恨小丑所以才想杀小丑，还是因为你想报复蝙蝠所以想杀小丑？

    ——或者两者兼有？

    监控器前的罗拉微笑了一下。

    “不管是哪种，”她死死地握着蝙蝠手腕的手松开了。她轻轻牵着蝙蝠的手指，就像小女孩抓着胆怯的父亲的手。

    她说：“不管是哪种——都不是出于正义。正义只是这件事里最微不足道的附加品。”

    罗拉叹了口气，心想为什么要思考这么多呢？想杀就杀嘛。

    但杀不杀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很重要。

    如果你认为这件事很重要，那你做这件事之前就要好好思考，仔细斟酌了。

    “他不会杀掉小丑，真是可惜。”罗拉说，“他还是爱你更多一点。”

    她转头去看蝙蝠，蝙蝠只是沉默地站着，透过灰白的眼罩，长久地凝视着监控中痛苦的杰森。

    罗拉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赶上，你就会为了救下小丑割破杰森的喉管了。”

    蝙蝠没有应声，依然只是站着。

    罗拉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假思索地扔出蝙蝠镖的人是他，表现得最痛苦和最受伤的人依然是他，就连杰森的痛苦也比不过他……哇这个蝙蝠，是真的好有病啊。

    但他又是那么悲伤。

    他的悲伤比山岳还要高大，比哥谭市天空中的阴云还厚重，他的悲伤里透出一股绝望的情绪，他由此显得脆弱起来。

    脆弱又温柔。

    原先罗拉一直找不到布鲁斯和蝙蝠之间的共同点，但现在她找到了。原来和布鲁斯相比，蝙蝠最大的不同点就是他显得一点也不痛苦。

    蝙蝠从不表露痛苦。他只是施与痛苦。

    罗拉有点明白为什么蝙蝠这么变态却还是有那么多人爱他了。

    因为……因为他太痛苦了。

    他痛苦到就算你明知围在他周围的人都在为他的痛苦而受伤，就算你明知道他的痛苦总是由别人来承担代价，你还是能理解他。

    不，罗拉冷酷地想，她不理解。

    但她叹了口气，拽了拽布鲁斯的黑色披风。

    布鲁斯紧紧地绷着嘴唇，低头看她。

    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罗拉想，蝙蝠紧紧绷着下巴和嘴唇的样子像一个闹脾气的小男孩，倔强，执拗，你根本和他说不通道理的。

    “你是个糟糕的失败者。”罗拉说。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然后，”罗拉又说，“然后我还会带杰森回家。”

    “……”

    她拽着蝙蝠，让他不得不半跪到地上，然后抱住了蝙蝠。

    “抱抱。”她说，“不要难过了。”

    也不要这么苛刻嘛。

    “对自己好一点，布鲁西爸爸。”罗拉悄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

    蝙蝠侠沉默地半跪在罗拉面前，微微垂着头，黑色的披风铺在身后。

    隔了好久，他才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搭在罗拉的背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