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清焰的逃跑没有成功。
他被带回基地医院,接受思想矫正治疗,也就是俗称的洗脑。
他的大脑价值太高,军部高层不愿意对其擅动手脚,因此既没动手术,也没用药物,只采用最原始的心理手段,对他一遍一遍施加精神控制。
他们要楼清焰的绝对忠诚,要让他变成联盟的狗。
要把他最不齿的墨尔菲斯定律,变成他终生信奉的金科玉律。
楼清焰被关在一间暗室里,经历过厌恶治疗、心理暗示、催眠、禁闭、睡眠剥夺……身体上遭受的虐待更是难以计数。
最过分的时候,施刑者阻断他的全部感官,让他空有意识却没有感觉,就像只有一颗大脑在虚空里飘荡。
感官剥夺的刑罚持续了三天,恢复后楼清焰立刻服软,表明自己愿意忠于联盟。
西泽尔没有收到半点消息,因为高层已经开始怀疑他的忠诚。他们设了一个局,用楼清焰试探他。
在西泽尔做出反应之前,楼清焰主动结束了生命。临死之前,他将虫巢的秘密和联盟的过往散播到网络上,算是做了最后一件危害联盟的事。
“比起变得像你们一样麻木畸形,我宁愿迎接死亡。”他眼神的光彩在西泽尔怀中熄灭
只是,死亡时的楼清焰,尽管再怎么倔强,终究和当初不一样了。
游戏是江覆亲手制作的。
他对剧情了然于心,本应毫无触动,但在看到结局时,他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竟然是楼清焰亲自经历过的一段人生。
倒是当事人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游戏打完了,然后呢?唉,这游戏如果发售一定血亏,竟然是个悲剧结局哇。”
然后?然后还有片尾cg。
西泽尔抱着楼的尸体,神情平静。
就好像那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尸体。
“洗脑进度有多少了?”他问工作人员,随后露出惊讶和不满,“这么高?那真是可惜了,本来可以收为己用,结果你们把人逼死了。
”
“你说什么?他的意念场消失了?”脚步戛然而止,“你确定是消失,不是溃散?”
“我知道了,查一查吧。”
西泽尔面无表情地扔下尸体,转身就走,一路行步生风,和平常别无二致。
直到进入房间关上房门,他轰然瘫倒在地。
楼清焰惊讶地看着游戏画面。西泽尔蜷缩在地板上,狠狠攥住自己的胸口,背部剧烈抽动着,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将身体蜷缩得越来越紧。
天色由明转暗,由暗转明,一个星球日过去了,他依然蜷缩在那里,像一具出了故障的机械。
敲门声响起,下属在门外问他早上为何没去开会。他翻过身来,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注视上方。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泡在训练室里玩命操练自己,每次都练到手脚皆废。他又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私人训练室,最后只能自己爬进医疗舱。
后勤收拾出楼清焰的遗物,要拿去回收中心处理,他借口可能藏有机密,私自将东西截下,一样一样摆在房间里,将自己房间布置得同楼清焰一模一样。
楼清焰身亡后,楼党势力也遭到清洗,西泽尔亲自率军前去清剿,却暗渡陈仓把所有人都保下来。楼党由明转暗,逐渐展开地下工作。
一年后西泽尔晋升上将,召开家族会议,宣布自己要竞争总军元帅的位置。得到家族资源灌注后,他一路势如破竹,终于在五十岁那年摘取元帅头衔,成为联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军元帅。
这位元帅的出身、履历、天赋、能力样样无可指摘,堪称完美。但让联盟民众颇为遗憾的是,他患有染色体稳定性综合症,不适合婚配生育,空有一身优质基因却无法遗传下去。
登顶之后,西泽尔终于取得档案室最高权限,找到了那篇论文。
他在书房研读三天三夜,三天后坐在纸堆里伏案痛哭。
楼清焰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什么,从那以后,西泽尔彻底变了。
他的一腔高傲全然消失,为人变得谦虚深沉,行事也周全细致起来,虽然气质依旧冷淡,但
他学会了如何不着痕迹地抬捧别人,在言谈间令人如沐春风。他的冷峻变得浮于表面,老辣圆滑却越来越深藏在骨子里。
仿佛那个目无下尘的天神一朝跌入尘世,变成了满身泥泞的凡夫俗子。
他身上的即视感越来越强,越来越令楼清焰心惊。
到最后楼清焰甚至觉得,这人不是西泽尔,是一个顶着西泽尔脸的江覆。
把军部从上到下血洗了一遍,他以铁血手腕站稳脚跟,随后开始插手政坛,频频针对敌对势力议员,暗中出手将关键位置的政要拉下马,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扩大势力、攫取权力,终于在七十岁那年牢牢把控住政坛。
借由被楼清焰公之于众的虫族危机,他发布虚假消息,称虫巢正在蠢蠢欲动,联盟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时任联盟总统主动请辞,并且申请□□,打破元帅不得兼任总统的规定。一年后,西泽尔以总军元帅的身份兼任战时临时总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既掌控政治又独/裁军事的领袖。
随后,西泽尔颁布一系列战时动员法令,将本就严苛的婚配制度改得更加惨无人道,种种措施无不招人诟病。
例如其中一道“基因选优令”,将人类天赋分为sabc四个等级,新生儿一出生就需要测试天赋,按照不同等级执行不同抚养措施。天赋等级低于c的孩子没有存活于世的价值,立即抹杀。
联盟民众见证过楼清焰的奇迹,已经明白天赋并不代表一切。楼清焰是个臭名昭著的叛徒,却也是个从废物一步步练成叛军大首领的励志之神。一无是处的废物尚且如此,普通人难道不能做得更好?因此反对的声浪一日高过一日,民众的不满几乎要将议院淹没。
西泽尔我行我素,继续颁布妖魔鬼怪的法令,谁不肯执行便动用军队镇压。在他的执政下,安定了数百年的联盟纷乱四起,各种叛党和恐怖组织相继冒头。
原本销声匿迹的楼党再次现身,广泛传扬他们的政治理念。在西泽尔的刻意操作下,其余乱党逐
渐被扑灭,只有楼党声势越来越大。
西泽尔一百岁整,楼党攻陷中央星,将恶贯满盈的元帅兼总统驱逐下台。
这位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联盟领袖,刚一被俘便软弱求饶,滔滔不绝地供述议员和军部大佬们的罪证。
在他的“帮助”下,楼党顺利将一位位政要送上法庭,短短半年时间将高层权力机构尽数颠覆。
楼党夺得政权,政局改天换地,军部依据西泽尔的指令投靠新政权,主动接受改革。
“人类利益共同联盟”更名为“人类共和国”,英年早逝的楼被追授为第一任共和国主席,后人尊称他为国父、伟大革命家、共和国之魂。
和彪炳史册、荣耀千古的国父不同,西泽尔恶名昭彰、遗臭万年。
他不择手段地窃取权力,造谣军情,大搞独/裁,实施苛政,对民众血腥镇压,被推翻后却第一个投降,将联盟出卖个彻底。他不但是卑劣的野心家,还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讽刺的是,将联盟出卖彻底之后,他却只得到了一个“免除死刑,终身监/禁”。
新任共和国主席是楼清焰一手提拔的人才,他似乎从某些方面嗅到西泽尔的真实意图,特意到监狱见他。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主席凝视着他。
西泽尔说:“如果你相信我,人类的活路不在于进化,可能在于意念场和波计算机的研究。”
主席浑身一震,激动地站起来,“你果然是故意的,为什么?你竟然亲手毁了联盟!当初若不是你道貌岸然非要维护联盟安定,魁首也不会被那群人折磨致死,现在又装什么浪子回头?真以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给我一间研究室吧。”西泽尔却说。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判决不是下来了吗。看在我还算帮了你们一把的份上,让我安安心心搞点研究,了此残生吧。”
主席拂袖而去。
“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
西泽尔沉默半天,说:“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泪腺切除术?”
星际人的平均寿命是二百岁,像西泽尔这种基因优越的人甚至可以活到250岁。他明明还有大把光阴,却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终身监/禁的命运。
画面再度亮起时,楼清焰简直不敢相信里面那个人是西泽尔。
他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囚服,花白的头发油腻打结,面色憔悴青黑,身体瘦得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风吹倒。
他正在调试一台庞大的机器,一边调试一边神情恍惚地喃喃道:“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第二任共和国主席,也就是当初曾来看望他的人,站在旁边不忍道:“休息休息吧。”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波形态计算机的第一代样品已经完工了,经过三次实验,可以和意念场完美结合。利用意念场操控的波计算机能直接修改微观层面物质性质,你真应该去实验室看看那副画面,太美好了,就像神话传说中的仙术一样——原子震荡电子逃逸创造出奇妙的引力,离子随意碰撞迸发斑斓的火焰,分子拆散重组让物质结构不断变化,玻色子的超流体凝聚态只需要动一个念头就可以实现。”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动一动念头就能改变物质性质,动一动念头就能凝聚宏观量子态。这不是凡人所能达到的领域,这是神的力量。”
“当初你将那篇论文交给科研院的时候,我就在期待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说得果然没错,人类的出路不在进化,而在意念场。”
”你知道吗,前线战备中心几天前观测到了虫巢异动,这次不是假消息,只怕虫族的冬眠真要结束了。“
主席望着西泽尔的背影,见他还是喃喃自语地调试机器,不由无奈道:”五十年了,你把自己搞得像个疯子一样,外界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西泽尔,你到底在干什么?“
”别打扰我,“西泽尔低语,”快好了,就快好了……“
”西泽尔!“主席加重语气,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科研院想为你申请假释,国务会议已经通过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西泽尔手上的
动作停止。
他后退几步,抬头仰望庞大的机器。
主席松了口气,”我帮你收拾东西吧,有……“
说到一半顿住。
他听见西泽尔如梦似幻地说:”好了。“
”……什么?“
西泽尔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楼临死之前遭受过联盟的精神控制吗?“
主席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提这件事?“
”你知道他的洗脑进程已经达到了多少吗?“他吐出一个数字。
“什么!?不,他该有多痛苦啊!魁首那么倔强的人……他、他最后是解脱了吧……”
西泽尔说:“他的意念场没有溃散,只是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也许只是平常地消失不见,也许……他还活着呢?”
主席如遭雷劈,踉跄跌靠在墙上。
也许……他还活着呢?
还活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
再也无法摆脱墨尔菲斯定律的精神烙印。
西泽尔轻缓地抚摸那台机器,眼神中流露出让人看不懂的悲喜,也许他想起了曾与那个人形同知己的日子,也许他想起那个人曾经神采飞扬地对他说:“其实你可以叫我清焰,知道这名字的人可不多。”
痛苦啃噬着这个男人的残生。
他气若游丝地说:“西泽尔可以不是西泽尔,但清焰必须是清焰。”
“西泽尔可以为你变成任何模样,你只要变成最开心的模样,这样就好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主席不敢置信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良久,西泽尔收回眼神。
“墨尔菲斯亲眼见到联盟的变化,悔恨于当初总结了那两条社会学理论,你们都以为他将后半生投入物理学,研究意念场的量子性质。其实,他不愿意承认感情是累赘,爱是无用,他用一生追寻爱的真相,得到了墨尔菲斯第三定律。不再是社科类理论,是真正的物理学定律。”
主席失神道:“意念场具有量子性质,彼此可以发生量子纠缠。我们利用这个规律制备了意念场和波计算机的纠缠态
。”
“墨尔菲斯的研究并没有做完,他耗尽一生追求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物理规律,而是爱存在的证据。”
西泽尔终于笑起来。
“我把这个实验做完了。”
主席心里涌出不好的预感,“你——”
“墨尔菲斯第三定律的完整表述是:意念场具有量子性质,彼此可以发生量子纠缠,这种纠缠自发存在于两个人类之间,获得纠缠态的人类往往表现出相应生理心理反应。这就是爱存在的证据。”
“西泽尔!”主席震惊大喊。
但是晚了,男人已经按下机器上的启动器。
“研究资料都在桌子上,请你替我转交给科研院。现在,我要去把第三定律告诉另一个人,再见。”
在主席难以置信的视线里,他的身影逐渐虚化,变成一种似气非气、似水非水的流体。这是一种玻色子凝聚态,也是科学家俗称的宏观量子态。
一瞬间,主席明白了他究竟要干什么。
相互纠缠的两个量子,一个发生变化,另一个同时随之变化。
哪怕处在宇宙的两端,相隔无数星海,这种冥冥中的感应依然存在。
“你个傻逼,疯子!你竟然以为把自己的身体量子化,意念场就可以附着在里面不溃散,这怎么可能!?就算你做到了,难道真能凭借量子纠缠找到魁首吗?你跟他之间从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哪里有什么纠缠!?魁首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倒了十八辈子血霉!!”
他的喊话根本无人听见。
人体由与玻色子相反的费米子组成,不管西泽尔是怎么做到把自己转化成玻色子凝聚态,在转化成功的那一刻,他已经死了。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并未真正意义上死去,成功做到了用量子身体包裹意念场。
如果楼的确未死,如果他和楼之间的确存在量子纠缠,那么,他或许会被牵引到楼的身边,与他再度相逢。
如果楼已经死了,或者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什么纠缠,又或者定律有误。
那么,他就会保持这幅形
态在宇宙中漂流。
没有身体,没有感觉,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如也的宇宙中,流浪着他一副微弱的意念。
一如当初被剥夺感官的楼清焰,仅仅三天便服软求饶。
如果西泽尔的豪赌未能成功,他将在这样的酷刑中煎熬到死去。
楼清焰回身望向江覆。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干涩,脸色苍白,幸好身处体验舱里,对面那人看不到。
“谁也不是,我就是江覆。”
“西泽尔到底想做什么,你又到底想做什么?给我玩这么个游戏有什么意义吗?我玩完了,可以离开了吧?”
话虽如此,他的脸却越来越白。
江覆懂了,他也懂了,这个游戏存在的原因。
因为西泽尔煎熬心血、耗费半生、不惜以命作赌,所有这一切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把第三定律的内容告诉楼清焰。
他想让楼清焰知道爱的真相,并非无用,并非累赘,而是即便相隔整个宇宙,也能牵动彼此的命运。
把爱的真相告诉楼清焰,仅此而已。
楼清焰负气冲出体验舱,刚出门便被江覆死死抱住。
“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就好像当初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偶遇。清焰,我爱你,我爱你。”
“那我现在就从这飞机上跳下去。”
“好,我们一起。等到我们双双闭眼,身体化成尘土,把自己的原子分子都还给了宇宙,它们还依旧处在纠缠的惯性中。如果其中一对粒子被某个刚刚发展科技的文明捕捉,他们会发现这两个粒子远隔万里还能感知对方,为造物的奇迹感到惊叹。再过一千年,他们才会知道,那是我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楼清焰,下辈子,我和你一定还会在一起。
楼清焰双眼通红,不依不饶地质问着,“你就是西泽尔,你就是他,你就是他,你骗我。”
“没有骗你,我是你的江覆,只有这一个身份。”
楼清焰还想再说,江覆的吻铺天盖地压下来。
他不知道,江覆曾经真的有机会成为西泽尔。在某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他能隐隐感觉到苏醒的记忆,仿佛只要他一个念头,那些记忆就能回归。
但他不愿意做西泽尔,只愿意做楼清焰的小饼干。
飞机穿行云海,两个人在云端拥吻,身后vr体验舱的屏幕上滚动着片尾字幕。
谨以此献给毕生挚爱,楼清焰先生。
我只有两份礼物给你。
一份是穷尽宇宙的爱,
一份是细水长流的生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