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七年末,大寒。
国子监南苑书房年节前的最后一场乐考刚刚拉开序幕。在此之前,18位学子已经考过了经策、诗书、礼仪和骑射,只待这场考完便能解脱,来年初八再行归来。
每一年的年尾,南苑书房考核都是国子监事宜的重中之重,不仅会由祭酒亲自主持,皇帝也会特意抽出一日御驾亲临,来看看这大魏朝千万人中挑选出的18个天之骄子一年来的成果。
而平成十七年的考核,皇帝选了乐科。
南苑十八人,参与考核的只十六。禁军统领司啸之子司凌前日突发高热,只能来年补考,而信国公府的尘世子则是被全体夫子特免考核,一来他身子欠佳,二来,他早已达到了考核标准。
持续了整整一日的大雪丝毫没有停止之意,烧了地龙的温暖校舍内,皇帝高座主位,宰相杨霖和世子杨绪尘陪在一侧,眸中含笑地望着不远处愁眉苦脸的自家老三杨绪冉和面色淡淡的四小姐杨缱。大将军袁穆和司统领则尽职尽责地守在皇帝左右,前者偶尔望向儿子袁铮,见他面不改色地撑着几乎整个挂在他身上的小王爷季景西,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谁也不知他们接下来要面对多么混乱血腥的一幕。
正如谁也无法预料北戎人竟串通了厉王,筹备数日,只等南苑大考。
刺杀来得毫无预兆。
彼时信国公府四小姐还在一板一眼地弹奏着一曲清平调。她抽到了倒数第二位的签,已经考完的众人则或坐或站地聚在一起,其余负责打分的数位夫子均全神贯注地望着场间——
他们并不太喜欢杨家小姐的琴声,却不妨碍听得极为舒服。这位贵女从不会在琴声里添加多余情感,每一调都如同对准了琴谱校正过一般,加上琴艺高超,多难的曲子到她手里都只有服服帖帖,轻挑慢捻间的手法美得惊人,据说承袭了当年那位谢家三爷。就是冲着这一手,那些夫子们也恨不得多看两遍。
琴曲刚过半,攻击乍起,五位功夫高超的刺杀者骤然跳出,四面八方,齐齐冲向主位的皇帝!
大将军袁穆和禁军统领司啸反应极快,一个横刀立马挡下了三道剑光,另一人则高呼救驾的同时抽刀斩开了其余两人。校舍内仿佛水滴油锅,轰然混乱开来,失了先手的刺客见势不妙,一个呼哨招来了早已埋伏好的同伴,刀光剑影之中,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参加考核的十六位天之骄子里也有不乏身手矫健者,大将军之子袁铮、杨家三公子杨绪冉、苏家苏奕等纷纷护着其余人,宰相杨霖随手夺过一名刺客的兵刃加入战斗,杨绪尘则在父亲示意下指挥众人撤退。候在院外的禁军虽晚了一步,却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举冲进校舍。
见到禁军,不知多少人心中一松,可就在下一秒,一道来自女子的尖叫声骤然拔高而响,“皇上小心!!”
众人耸然一惊,抬头一望,先前撤退的夫子里竟有一人拔出匕首,趁人不备反身刺向皇帝!这一击太过突然,饶是司统领和袁将军都来不及救援,眼看寒光已到近前,混乱之中,离皇帝最近的苏家嫡女想都没想便一把推开了人,横身堵在了匕首前。
利刃入体,钝响绵延,忠国公府世子苏奕顿时瞠目欲裂地冲向妹妹。
刺客一击不中,被身后司统领的燕回刀一刀斩首,鲜血飞溅于长空,染红了慢一步赶来的众人满身满脸。
禁军接管国子监,在场刺客全部伏诛,混乱中,贺家嫡长子身死,苏襄护驾重伤,杨家三公子杨绪冉和靖阳公主均伤势不轻,纷纷被抬下诊治。
老皇帝脸色黑沉如暴风雨将至,死死盯着在场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两个分别来自尘世子和七皇子的惊呼——
“……父亲,怎不见缱儿?”
“袁铮,景西呢?”
……
“姐,姐!醒醒,我们到了!”
遥远的天边传来少年清朗活泼的声音,刹那间将那荒原大雪的梦境粉碎。杨缱恍然醒来,支着额头眨了眨眼,怔愣良久才回了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小五?”
“欸!”杨家小五绪南喜笑颜开,“姐姐,我们快到香茗山了。”
香茗山……
杨缱捧着头艰难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没有茫茫大雪,也没有血色仓皇,只有宽大舒适的马车,和眼前略显担忧的小少年。
是了,他们要去香茗山崇福寺接母亲。
寿宁节前半个月,国子监南苑休课,杨绪南挥别九皇子回到家,休整一日后,和杨缱一起踏上了去崇福寺的马车。
“四姐做噩梦了?”杨绪南乖乖地递上一杯茶水,“弟弟看你梦里也皱着眉头呢。”
杨缱渐渐清醒,闻言,摇头,“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吧。”杨绪南估摸着时间,“四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来累着了?我就说父亲给您安排的功课也太多了些,南苑夫子都没这么严格呢,回头咱们去跟父亲商量商量,将你的功课排开一些吧,好不好?”
“……无妨。”杨缱摸了摸他的头,“只是没睡好罢了,莫忧。”
自打知道父亲想让她回南苑书房,这几日她便时常梦到三年前之事,明明已经过去太久,如今想来,却好似发生在昨日,梦里种种依然历历在目,仿佛被谁打上了烙印,怎么抹也无法抹去。
“依我看,还是你太累了。”杨绪南撅起的小嘴都快能挂油瓶了,“又要操劳功课,还要学掌家,还遇着了糟心事……不过我听说,父亲想让姐姐回南苑?回嘛回嘛,去了南苑就不着急嫁人了,我不想姐姐嫁给陈朗啊。”
“胡说。”杨缱抬手点上他的脑门,“就这么期待同我一起?不怕我唠叨了?”
杨绪南嘿嘿笑起来,“可不是嘛,你想啊四姐,你要是回南苑,大哥定也会去,到时咱们兄妹就都在了!可惜了三哥在外游历还没归家,不然咱们家四个人都在南苑,说出去吓死他们,嘿嘿嘿……”
“三哥回来也不会去的,死心吧。”杨缱好笑地摇摇头。南苑是什么地方,哪能允了他们一家独大?当年信国公府三个名额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父亲那段时日不知接了多少弹劾,若非他们兄妹三人都是靠真本事考进去的,怕是早就惹了众怒。
“我就是想想嘛……”杨绪南也知这不可能,嘟囔了两句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见杨缱已恢复了精神,这才乖乖坐好,直到马车停下,小男子汉一般扶着姐姐下了马车。
信国公府的主母王氏为信国公杨霖生了二子一女,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以及五公子杨绪南。之后她便上了香茗山崇福寺礼佛,经年累月再不归家。
许多人都以为,是杨霖和王氏的夫妻之情走到了尽头,实则不然,王氏上山,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年王谢二家落罪,王家家主一病不起,百年世族内部腐朽不堪,连番重击下,王家终于步上谢氏后尘,一座大山轰然倒塌,嫡系流放漠北,途中病的病死的死,十不存一。旁系树倒猢狲散,姻亲们要么被拖下水,要么高筑看台袖手旁观。
几乎一夜之间,堂堂琅琊王氏,败了。
信国公杨霖当年已经做了一切他所能做之事,直到险些赔上家族,才被妻子王清筠悍然叫停。那时王氏正怀着绪南,娘家落败,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若非当今皇上赦免了株连之罪,恐怕连绪南都未必能生下来。
王清筠聪颖睿智又明理练达,在明知娘家已无药可救、丈夫也倾尽所能的情况下,选择了保全夫家。只是心中终究有愧,又怕她这个仅剩的王家嫡系再牵连丈夫子女,所以无奈常伴青灯古佛。
杨霖怎会舍得她进家庙,好求歹说,王氏才退而求其次地去了崇福寺。
如今算算,已是十年光景。
王谢两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皇上在三年前也为两家翻了案。旧案重提,牵扯之人多不胜数,整个朝堂很是动荡了一阵,王谢二家简直成了京里的忌讳。也正是因为那阵动荡,才让敌国和厉王钻了空子,不仅漠北边疆战事爆发,皇上也险些在南苑遇刺。
不过多亏那一番整顿,令整个大魏国库丰盈不少,随着战事顺利,捷报连连,朝野逐渐上下安顺,弊绝风清,时清海宴,如今已是蒸蒸日上。
王家出事时杨缱还小,但她对外祖家感情极深,对母亲也极为敬重。这些年因为杨绪尘的身体缘故,去探望母亲的机会都落在杨缱和杨绪南姐弟俩身上。这次接母亲归家,杨绪南兴奋极了,他已半年未见过母亲,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谁知到了地方,才知王氏与智玄禅师论佛去了。
姐弟俩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无奈。
“姐姐要去听什么论佛吗?”杨绪尘小心翼翼地问。
杨缱摇头,“不去,陪你。”
小少年顿时大呼开心,拉着姐姐嚷嚷着要吃崇福寺的素斋。后者本就纵着他,当即便应下,着人去和寺里打招呼。
“姐姐你真好。”杨绪南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来,“这么好的姐姐,可万不能让陈朗那厮抢了。”顿了顿,又补道,“不行,谁来都不能抢,来一个我揍一个!四姐我跟你说,我给了陈朗一拳呢!厉不厉害?就是没控制好力道,把药汁泼景小王爷身上了……怎么办,我当时只顾着发脾气,也没跟人赔个礼……姐姐你说景小王爷会不会报复我啊?”
杨缱听得目瞪口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顿时噗嗤笑了出来。
“他会的。”她一本正经道。
“……”杨绪南顿时一脸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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