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自家主子心思难测,但难测到这个份上,饶是无霜无风平日里再习惯,这会也是半晌反应不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无风斟酌着道,“那主子如今是何打算?”
“……不知道。”季景西整个仰躺在竹席上,盯着房梁发呆。
娶杨缱这件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
无霜开口,“要不去问问王爷?”
少年干脆拿玉骨扇盖在脸上,“三年前就求过了。”
三年前从十八里坡回来,他就跟自家父王提过求娶杨缱之事,结果被狠狠怼了回来。倒不是燕亲王不同意,而是不能。
先不说信国公觉得他配不配得上杨缱,单从对方宁愿瞒着她失踪的消息就能看出,杨霖压根就打算视而不见杨缱可能会出现的清誉问题。
这一点,季景西也是很久才回过味来的。
以杨缱这般身份,以及她从小所受的教养,如若她真失了清白,不用旁人动手,她自己就会首先为了不拖累家族而自我了断。可她好好地回来了,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于是她的家族也回报了这一份堂正,对她给予了绝对的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杨家为了保护她的清誉,什么事都做的出。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这父子三人当时可谓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谁敢辱她一句,整个弘农杨氏都会反扑。
他们两人一路的扶持,在杨家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的嫡女太让人放心了,只要她不觉得谁该对她负责,杨家人就会尊重她。杨缱失踪的消息,整个天下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人,这时候如果季景西敢跳出来,杨家父子说不得敢持剑冲到他的秋水苑来。
惹怒杨氏的代价,连燕亲王都不敢说完全承受的了。
更何况……他姓季。
父王一番话,将他一腔热血打回原形。
虽说心有不甘,也觉得他对杨缱有责任,但那又怎样?对方救了他的命,是她拿起匕首杀了北戎人,是她把他背了起来,从凤凰山一路背到十八里坡,只因为一句【背你到京城】,多苦多难都不丢下他。
她的父兄要护着她,为了她好,必须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要对他季景西避而远之才能不被牵连,拉开他们的距离才不会被人识破,她自己也认可这样的做法。
那就避呗。
他是带着赌气的,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同是显贵非凡,谁愿低声下气?你不理我,我当然要回敬给你。
可随着年纪渐长,许多事越看越明白,终还是懂了长辈们的心思。父王也好,信国公也好,都不过是在用他们各自的方式维护他们。
杨家对他有敌意吗?至少信国公没有。
但他能任性吗?
至少三年前不行。
当得知陈杨两家议亲,杨缱可能会嫁人时,季景西第一反应很平静,没想别的,只想她会不会遇到一个良人。
这个人要配得上她,会对她好,尊重她,理解她,心疼她,能顺顺当当地、不用夹杂太多复杂地和她在一起,不用顾虑什么世族勋贵天家权势,不会因一个姓氏而与她相隔千山万水。
然后才轮到他自己。
然后发现,去他的良人,杨缱是小爷先看上的!
燕亲王府的小王爷,长这么大以来全部的瞻前顾后都送给了杨四,如今想明白了,腻烦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哪怕眼前那堵南墙再硬,他也要撞一撞。
路很难走。但再难走,能比从凤凰山上走下来更难么?
空荡荡的秋水苑里,无霜无风早已隐去,天光西斜,火红残阳穿过桂花树枝桠打在季景西身上,映得那身赤红越发光华似血。正是介于少年抽条和青年成熟间界的年纪,一袭红衣似火,如墨的黑发散了一地,少年修长明晰的手搭在眼皮上,透过指缝,潋滟无双的桃花眼望着头顶虚空,就这么一动不动想了许久。
人要长大,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季景西动了动手指,遮住刺眼的夕照,接着利落地翻身而起,整了整衣衫,走出秋水苑,一路朝着王府正院走去。
在他身后,无风悄然跟上,低声道,“主子,王爷在书房。”
“嗯。”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吩咐,“让无霜去太医院通知一声孟斐然,让他带上他的药箱子过来。”
无风微微一愣,瞥见自家主子冷硬的神色,不敢质疑,连忙交代下去。
季景西一路穿过偌大的亲王府来到外书房,恭敬地请了安,得了允才走进去,一眼便瞧见自家父王正立于案后,执笔作画。
“父王。”季景西走过去,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他的母妃。
“来了?”燕亲王头也不抬地招呼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将那一笔描完,接着轻呼了口气放下笔。
他抬眸,一眼落在乖乖站着的少年面上,诧异地挑了挑眉,原本到嘴边的话骤然一停,换了个稍显郑重的口吻,“正事?”
“嗯。”季景西点头。
燕王闻弦歌知雅意,随意挥了挥手,房中顿时退出几道影子。过了片刻,他慢条斯理地收了画,于案后坐下,“过来坐。”
少年大方地坐到了下首。
燕亲王季英自打王妃病逝后,待在王府的时日便极少,此次因着寿宁节的缘故,前段时日方才归家,却也没去上过朝。而皇上显然也知他这弟弟的秉性,象征性发了几道口谕便作罢,朝爱上不上,反正也没他什么事——这一点,真是和儿子异曲同工。
他一身暗紫常服,姿容卓绝,季景西继承了他眉眼间的英气,却更像母亲,乍一看很难将两人认作父子,但若多看两眼,便知他们父子像极。
这种像,并非是外貌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种骨子里割不断的势,是眉眼流转间的神色。只是比起自家儿子还流露在外的张狂乖戾,燕亲王更显沉稳温润,不像天家子,反倒更像个风流名士。
这样一个男子,很难想象当初年轻时,他也是带过兵的。
“说吧。”燕王好笑地望着儿子,今日他这般模样实在少见,也不知在憋着什么坏。
季景西看了自家父王一眼,慢吞吞开口,“父王,寿宁节快了。”
燕王微微颔首。
“要是到时皇伯父给儿子指婚,我打算抗旨。”他说的理所当然,根本就是来通知一声。
“……”燕王先是一愣,接着差点气笑,“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皇伯父才懒得管你。”燕王没好气道,“即便是指婚,你怎知皇上挑中的人你会不愿?”
季景西撇嘴,“我哪能知道啊,兴许是人家看不上您儿子呢?”
“所以你就不管是谁,先抗旨了再说?”
“差不多吧。”少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皇伯父别理我,先给季珏他们挑媳妇吧。”
“……”
诧异地打量着自家儿子,燕亲王沉默着眯起了眼。顿了顿,他将身子往后一靠,老神在在道,“怎么猜着的?”
“我听说五哥回来了。”季景西答,“他在外游历多年,此次回来不是封王便是进六部。五哥比我大,皇祖母念叨他很久了。老六老七跟我差不多,寿宁节皇伯父心情好,兴许要凑堆解决。”
燕亲王顿时笑,“你小子脑筋转得挺快。不过想让本王答应你,拿什么换?”
“自然让皇祖母、皇伯父和您都满意。”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答,“此次南苑开山,我回去。”
“……哦?”燕王这回是真惊讶了,沉思良久才道,“别绕圈子,直说吧。”
季景西点点头,轻飘飘砸下一记响雷,“我要娶杨缱。”
“……”
书房里一瞬间静得可怕,好半晌,燕亲王才难掩诧异,“你说谁?”
“杨缱。”季景西抬眸对上自家父王犀利的视线,脊梁挺得笔直如竹,“明城县君,信国公府四小姐,弘农杨氏之后,杨相嫡女,杨绪尘妹妹,杨缱。”
“我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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