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席间半饱,靖阳公主拍拍手示意等在外的乐姬进门,“本宫在漠北时便听说这明月楼有位琴艺精湛的乐姬,一曲《幽兰》名震京城,你们都听过没?”
话音落,不少人偷偷望向季景西,后者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听过了。”
“我没听过。”靖阳瞪他。
“陪皇姐听便是了。”他笑起来。
扫了一眼向进门的窈窕女子,裴青习惯性摇扇,却又发现两手空空,只好端了酒盏道,“在坐的大部分都有听过吧。”
“包括杨绪尘?”靖阳诧异地看向尘世子,后者停箸抬眸,恰对上她的视线,“靖阳,你对我有何误解?”
……觉得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姑娘似的呗。
靖阳撇撇嘴。
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幽梦一身罗纱衣裙抱琴而来,面不改色地行了跪礼,声音轻柔悦耳甚是好听,“幽梦给各位贵人请安。”
打自进了锦瑟阁,她的目光便时时落在那个慵懒倚坐的张扬红衣上。她已许久未曾见过景小王爷了,上次见,还是他侍疾之前的事,见他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赏过来,心底又凉又瑟缩,只能不甘地安分下来。
待靖阳公主点了曲,她乖觉地退到纱帐后,玉指一拨,一曲《幽兰》悠扬响起。
“这便是幽梦姑娘啊,久闻大名。”苏襄感慨,“是个大美人呢,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靖阳回头。
没等苏襄回答,夹在她与季景西中间的季珏忽然咚地一下放下酒盏。苏襄话头一顿,下意识对上他,后者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襄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红了脸,脑子一下空了。
过了片刻,她终于回过神,想了想还是悄悄扯了扯靖阳公主的袖摆,凑近道,“公主,此一曲结束便让幽梦姑娘歇着吧。”
“嗯?”靖阳疑惑地看向苏襄。
苏襄为难地张了张口,咬着唇纠结片刻,心一横,道,“缱妹妹会不好受吧……”
杨缱专心听琴,眼睛一眨不眨,听到她的话,张口便道,“她弹得挺好,能看出有名师指教过,也未出错,我听着顺耳,并不难受。”
“……呃,你爱听便好。”一边一个意见,说的靖阳一头雾水,但还是下意识顺了杨缱的意。
苏襄意外地看向杨缱,顿了顿,洒然笑道,“缱妹妹果真好气度。”
“她琴艺好,我愿意听,这与我气度有何关?”杨缱回头,一脸的不解。
“……”
噗——
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抬头,只见不远处季景西仿佛被逗乐一般放肆大笑起来,季珏与苏奕脸色不太好,裴青险些被茶水呛住,杨绪尘放下茶盏,抬头睨了过去。
“我说错话了?”杨缱不由看向自家大哥。
“当然不。”杨绪尘宠溺地笑了笑,“你说的很好。”
锦瑟阁里氛围忽地怪异起来,杨缱目光在自家大哥、裴青和季景西之间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苏襄,顿了顿,轻声啊了一声。
“原来苏姐姐是在为我着想啊。”她缓缓直起身,口吻明显淡了下来。
幽梦的存在,起先杨缱并未在意,若非苏襄突然提起来,怕是她也没联想到自己身上。毕竟陈朗作为她的议亲对象,之所以和季景西闹起来,就是为了这位明月楼的乐姬。
此事先前闹得沸沸扬扬,京里光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都不知有多少,原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沉淀,陈朗和季景西闭门养伤久不露面,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了,今日却又冷不防被拎了出来,且还是在靖阳公主的宴上。
苏襄没来之前,杨缱是万万没想到她今日会听到这种话的。
或许苏襄是单纯为她好,但再如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她脸面何在?记忆里,她与苏家大小姐虽不熟稔,以她所知,苏襄该有的规矩却还是都有的,怎的今日突然僭越了?
看得出她面色冰凉,苏襄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想多了,缱妹妹莫介怪。”
夹在两人中间,靖阳公主一脸迷惑,不知苏襄方才的话哪里戳到了杨缱,令她这个向来淡然自若的闺中好友都变了脸色。
她才刚回京两日,京中大小事知道的极少,还没来得及补便迫不及待先宴请好友,毕竟在座这帮人多年交情,知己知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忌讳,都各自心里有数,就算她自己犯了错也无伤大雅,以前什么丢脸事没办过啊。
因此来之前,靖阳只听了一耳朵季景西打伤官员之子被勒令侍疾的糗事,得知是为了个风月女子时,她直接笑出了声,压根不信这是真相,还索性选了明月楼设宴,就是告诉旁人,她靖阳公主是站季景西这边的。
好歹宫里出身,察言观色都是顶级的,见势不对,靖阳当即便使了个眼色给季珏。后者接到皇姐的示意,猜到她不知情,便接过话头打圆场,“本殿下听说幽梦姑娘近来练了新曲,既然来了,待会命她弹给杨家妹妹听可好?知你兄妹二人琴艺佳,偶尔听听旁的也是乐趣,海纳百川嘛。”
杨缱定定看着他,歪头,“我是该听殿下的,还是该听苏姐姐的?”
众人一听便知她是动气了,难得见杨家四小姐动怒,季珏好笑地弯了唇,半是玩笑地挑眉摆出一脸严肃,“缱妹妹说呢?本殿下的话也敢不听了?”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杨缱眨眨眼,妥协,“好吧,听殿下的。”顿了顿,又补充,“真说起来,幽梦姑娘与我也没甚干系,苏姐姐的好意虽用错了地儿,但杨缱心领了,毕竟小王爷还在呢。”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季景西笑意戛然而止,稍稍一品这话,俊脸顿时白了又青,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表情之复杂,简直无法言喻。
她说的隐晦,在座却都听明白了,裴青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孟斐然也别过脸开始抖肩膀,杨绪尘更是轻轻咳了一声。
苏襄微微变了脸色,对面苏奕苦笑着开口,“缱妹妹……”
“煜行有何指教?”杨缱抬眸,眸子里明晃晃的揶揄,仿佛在对他说,怎么又是你。
苏煜行读懂了她眼底含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端了酒盏,“上次与缱妹妹相谈,受益良多,都言知己难求,我敬你。”
这已是他第二次对上杨缱了,两次都在为旁人的过错担责。
苏奕与杨缱多年相识,知这位的脾气。她性子直,往日也不太通人情|事理,古板守矩,从不出格,但这并不代表她傻。相反,她极其聪明,且骨子里盛满了百年世族氛围浸淫下独有的骄傲。
她不惧流言蜚语,是因为她不屑,但这并不是谁能当面挑战她骄傲的理由,上次季静怡之事,已让他深刻体会过这位贵女的可怕了。
而今这次,同样让他感到棘手。
陈朗是杨缱的议亲对象,都说季景西打伤陈朗是为了幽梦,有她在,杨缱若心思再细些,再多在乎陈杨两府议亲之事些,必然会感到不舒服,襄儿想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开口的。
但她偏不在乎。
今日是靖阳公主设宴,请的是当年南苑十八子里抱团的一群人,而这其中,她又同杨缱最为要好,多年前就习惯了宠她护她,打她的脸就是在打靖阳的脸。因而他们也都未曾多言,连裴青这样放得开的都难得没出声。
若只有景西,或只有杨缱,兴许不至于此,老朋友之间开玩笑太正常。但二人都在,此事说出来就难看了,简直是在拿季景西打杨家兄妹、尤其是杨缱的脸,是一次得罪两方的作为。
苏襄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是圈子里的一份子,掺一脚私人宴也就罢了,看在苏奕的面子上众人都释放了善意,但至少,你别乱出头啊。
季景西也是当事人,他是如何做的?从头至尾没将幽梦看在眼里,敞敞亮亮摆明姿态——不过一个小小乐姬,谁在意谁跌份。
杨缱与苏襄不熟,所以她对这种莫名其妙为她好、却实则打了她脸的行为很不快,那句‘没干系’,更是明摆着在说,我与景小王爷,两个当事人都没开口说话,你苏襄操的哪门子心?
出身教养决定了这位世族嫡女不会在宴上当场翻脸,更不会口出恶语,但她不好惹,这不就已经隐晦地在说,苏襄还不如景西懂规矩了么?
怪不得一句话堵得连景西都没话说,毕竟人家提他,是在明踩暗抬,夸得不好听罢了。
苏奕举着杯诚挚地望过来,静静等着杨缱表态,心思百转千回,生怕她撂挑子杠到底,而后者也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才慢吞吞地跟着端起酒盏。
“……好啊。”她淡淡道。
苏奕松了口气,爽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杨缱陪饮,一杯见底,算是接了他的歉。
“我也敬缱妹妹。”苏襄也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好心办错事,不敢让自家大哥一肩独挑,强笑着开口,“缱妹妹心思豁达,是我多虑,回头妹妹来府上做客可好?早就听闻你还会调香,一直想请教呢。”
她道歉的姿态低,杨缱不愿苏奕难堪,遂轻轻颔首,“苏姐姐客气了。”
两人杯酒释嫌,算是将方才的事强行画上句点。杨绪尘看在眼里,欣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发,“想吃什么,哥哥夹给你?”
杨缱摇摇头,翻过他的手悄悄写字:没给哥哥丢人吧?
杨绪尘微微一怔,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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