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穷月尽, 挨年近晚, 谓之除夕。
这是一年最后的一个夜晚,也是年尾最重要的日子。
在这一日, 不论在外漂泊多远的游子都要回家与亲人吃团圆饭,于炮仗声中辞旧迎新;这一日,也相传只能笑不能哭, 否则新的来年便会从年初哭到年末, 萧帝特别信这话, 所以往年的除夕宴他都要大办,不许宫人妃嫔和皇儿们在除夕夜哭丧着脸。
然而这一年的除夕宴, 他的嫔妃皇儿们虽然没哭,却也没有露出笑容,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列, 从除夕宴的大殿朝金龙殿而去, 途中无人说话, 静默无声。
萧霁宁走在末尾, 路上一直低着头在想事。
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 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
等到了萧帝的金龙殿后, 萧霁宁心中的猜测便瞬间有了个肯定的答案萧帝怕是真的不行了,甚至连今晚可能都熬不过去, 倘若萧帝能熬过去,他也不会如此这样匆忙着急所有的皇子到他床前, 更何况金龙殿外除了他们这些皇子嫔妃, 还有朝堂上位高权重的几位王公大臣。
譬如朝堂文官之首谢相, 江太傅,阮佳人的父亲辅国公,萧国掌控兵权的三员大将二皇子的岳父徐君悔、五皇子的老丈人纪老将军和京渊的父亲京钺,这几位都在,皆是神色凝重地候在金龙殿外。
太后率着高贵妃上前,问外头候着的小太监“皇上现在情况如何了”
小太监不敢乱说,避重就轻道“禀太后,太医都在里头看着呢,皇上说让大家都进去。”
太后已经经历过一位皇帝的离世,先皇离开时,她就守在先皇身边,当时先皇膝下也有几位皇子,可先皇只召见了她的儿子萧帝和几位元老大臣,在几位大臣的见证下将帝位传给萧帝后,先皇才又召了她近身侧,在她的怀里去世。
听到这里,太后便明白萧帝真的要走了走在她这个老太后前头。
于是太后身子摇晃了两下,眼睛一闭晕了过去,还好身后的有宫女们接着,高贵妃见状便赶紧让宫女扶着太后去偏殿,而后拧起眉头,再低声问小太监道“都进去”
小太监点点头“是的,贵妃娘娘。”
高贵妃闻言就知道,萧帝大概是怕有人假传遗诏所以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新立太子,在他死后顺利登基,只是不知道这登基之人,究竟会是哪位皇子。
“皇上召咱们进殿。”高贵妃深吸一口气,转身让大家都进去。
萧霁宁一踏进金龙殿寝殿内,便嗅到了一阵苦涩的药味,看来太医便是用这些药材吊住萧帝的最后一口气。
可在亲眼看到如今萧帝的模样时,萧霁宁也有些不敢置信,在不见萧帝的这数日内,萧帝竟是飞速衰老着,第一场冬雪落时他只是鬓角有些白发,如今却满头都已花白,脸色青灰,呈强弩之末势。
“父皇”萧帝平日最宠七皇子,故而七皇子看见萧帝这般模样,便忍不住落泪,带着哭腔道。
这声父皇似乎就是一个前兆,七皇子话音落下后,殿内立马有低泣声响起,只是不敢哭得太大。
而萧霁宁虽然对萧帝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可他们也做了十几年的父子,不论如何,萧帝也是他的生身父亲,看到父亲离世,萧霁宁也有些难过,眼眶渐渐发红。
珍妃更已经满脸是泪,跪在萧帝床前哀声道“皇上”
萧帝拍拍她的手,在宫人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继而抬手示意诸位皇子到自己身前来“你们都过来”
待众皇子上前后,萧帝目光挨个扫过他们的脸,突地问了声“老三怎么不”话说了一半,萧帝便反应过来三皇子远在皇陵,他没下皇诏,所以三皇子不能回京。
他沉默了一瞬,嗤笑着摇摇头,看向窗户“今夜是除夕吧”
“是的皇上。”珍妃拿不准萧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萧帝的声音有些轻,目光也是空落落的,像是穿过今年的月色,再次看到了去年除夕的热闹情景,说完他又咳了两声,喃喃道,“朕以为没那么快的”
萧帝在位二十七年,这个时间已经很长了,但萧帝自认为身体康健,还能活很多年,却不想驾崩这日来的如此快。
他看着身侧仍然年轻的珍妃,心存几分爱怜,却也想起了故去的宸妃。
宸妃呕血时,口中一直喃喃着“得尽天下美人,不如得一知心人。”
而这话的后一句则是更何况天下美人,都不如栀儿一人绝美。
偏偏绝美之人是宸妃,他的知心爱人却是珍妃,于是太子和七皇子之间,他必须有个选择。
“更何况天下美人,都不如栀儿一人绝美”萧帝不觉之间也将这话念出乐口,旁边珍妃听了,瞳孔骤然缩紧,嘴唇颤了几下,但在场众人的注意都在萧帝身上,没有注意珍妃的模样。
“萧默萧默”萧帝自语了几句,忽地开始叫自己的贴身太监上前。
萧默赶紧上前,凑近萧帝“皇上,奴婢在。”
萧帝又道“几位爱卿也上前来”
于是萧霁宁和众皇子又纷纷散开,为大臣们让出位置,唯独珍妃紧紧拉着萧帝的手,不肯离开床榻。
“朕、朕要下遗诏。”萧帝撑着床榻想要坐直,可挣扎了几下也只是晃了几下身体,在场众人的心也随着萧帝的这句话狠狠震动。
萧默和大臣们闻言立刻跪下“皇上”
一般来说,皇帝倘若不是突然驾崩,临终前一般都会交代好身后事,其中将新君托付给托孤大臣,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而托孤大臣的选择也是极为慎重的,皇帝要么会选择心仪皇子的亲近大臣,方便大臣拥护新君上位,要么就选自己绝对信任,绝对中立,不偏不倚任何一位皇子,只忠于本朝社稷的心腹大臣,以保证自己死后,帝位不会落入旁人手中。
谁知萧帝第一个提起的,却是京家父子“京钺将军随朕征战数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京渊少将军也远赴边境数年,保我大萧社稷,千秋万代谢相竭虑殚心,不惮辛勤,二十七年以来励精政治,护我大萧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萧默自朕继位起,职任东厂提督,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有如一日”
众皇子嫔妃,甚至是大臣在听到萧帝第一个提起的人时都睁大了眼睛,因为朝中后宫无人不知京渊少将军是九皇子萧霁宁的伴读,莫非萧帝是要立九皇子为帝
可是萧帝最属意的皇子不是七皇子吗更何况自古以来,皇位立嫡,五嫡则立长,长子无德则立贤,这九皇子哪边都不占啊
好在萧帝后两句话点的两个托孤大臣,却都不是亲近九皇子大臣。
谢相的忠心无需多言,太子已殁,他没有了其他可支持了皇子,只会尽力辅佐新帝,而萧默也不用说,是萧帝用了二十多年的大总管太监,只听帝命,不可能为任何一位皇子嫔妃所用。
还是说,虽然京渊是九皇子的伴读,但是京家并不偏倚九皇子,仍然只听新帝号令
萧帝点明完几位托孤大臣后,便开始说新帝的事“朕希望,朕离开后,几位爱卿能尽力辅佐皇子萧霁呃”
众人凝神屏息,就等着萧帝说出到底是哪一位皇子继位。
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萧帝要说出皇子的名字时,突然瞪大双目,几欲脱眶,朝天呕出一口鲜血后气绝而亡。
珍妃呆呆怔怔地望着萧帝,轻声道“皇上”
萧默上前探了探萧帝的鼻息,悲声道“皇上驾崩了”
太监尖长的声音十分刺耳,将众人的神智尽数拉回。
云鸿二十八年新年的第一道钟声,是丧钟。
金龙殿外,夜色清朗,月华似霰,恰如萧帝当年登基时的夜景,匆匆数十年,人变景不变。
萧帝驾崩了,他死后,宫内有得一阵忙,但最麻烦的事还是,他驾崩前没有说出新帝的名字,甚至连个皇子排第几的次序都没说。
他一共有九个儿子,死了一个太子,皇陵待着个三皇子,可剩下的还有七个呢。
即便他生前偏宠七皇子,可他的托孤大臣里有个是九皇子伴读的京渊,他至死也没说明到底是哪个皇子登基,哪怕纨绔浪荡如六皇子这样的人,在朝中都有追随者,所以朝堂上为新帝的事闹翻了天。
不过总的来说,支持二皇子的人和七皇子的大臣是最多的。
但二皇子身后除了太后,还站着个手握兵权的徐君悔,七皇子这边却是什么都没有,就算他朝中百官支持者最多,在兵权面前还是得有所忌惮。
好在眼下要紧地是处理萧帝的身后事,新帝到底是谁,也得等萧帝下葬后再争。
于是萧霁宁有了几日的喘息时间,可这几日根本不够他静下心来,他从金龙殿回顺王府的路上,五指冰凉,双目无神,整个人都是放空的。
直到马车在顺王府停下,穆奎迎他下车时,萧霁宁才猛然呼出一口气。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怔怔地轻声喃道“我会死的,我就要死了”
或许他连京渊登基都等不到了,九龙夺嫡,死的第一个皇子大概就是他。
小蛋听了他的喃喃,和萧霁宁直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不争不斗,你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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