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番外4 百里雯静

    我叫阿那耶雯静, 但这不是我的真名。

    阿那耶是西域的话, 意思是广阔无垠的土地,换成东平郡的话来说,便是姓氏百里。我的真名叫百里雯静, 我的父亲是在西域和大萧之间往来的香料商人。

    起码在我七岁以前, 我一直是这样觉得,直到那一日到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那一日是个晴天,那日傍晚的晚霞特别美,西边的太阳还未完全坠完,东边便已经升起了淡淡的弦月, 与月亮一起嵌在天穹上的, 还有东南方的一棵星星。

    在我更小的时候,在我们坐着骆驼从西域跨越浩瀚的沙海到达大萧的夜里,父亲常常抱着我看那颗星星, 父亲说那颗星星所在方向,就是我们的家乡。

    我问父亲那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父亲的目光穿过我, 望向一个遥远而看不到尽头的地方“蓊蓊, 那里太远了, 我们回不去了。”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父亲口中的“远”, 到底有多远。

    那一日我看着天边的星星, 想着我要是一直跟着它, 能不能回到家乡呢

    我没想出结果, 就被一个少年撞倒了。

    跌倒时脚踝磕在青石砖上的感觉很疼, 我想我大概是哭了吧,那个少年不知道怎么哄我,就送了我一枚发簪和一些金瓜子。

    我从小九跟随父亲在西域的商市挑货,见过无数比这支发簪更精美的簪子,但那支银簪的蝴蝶做的实在栩栩如生,在夕阳的余晖下轻轻跃动,就如同真的蝴蝶一般振翅欲飞。

    等我回过神来时,少年已经不见了。

    而我只是摔了一跤,就换回父亲走很多次商途才能转来的金子,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家与父亲母亲分享这件好事,但跑得太急,进家时我又撞到了一个人。

    “小心。”那人轻轻扶住我,没让我跌倒。

    我抬头看他,但他背着光,我瞧不清他的脸庞,只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扶稳我后就走了,我跑进屋子里,双手捧起金瓜子递到父亲面前,高兴地问他“阿父阿父你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父亲没有看我,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把刀。

    那把刀像是剑,却又不太像,剑身上带着许多细细的血槽,稍微有点光线便会折射出熠熠的光,我已经开始认字了,所以知道剑柄末端的两个字叫东月。

    东月,是这把刀的名字吗

    我站在父亲身边,站了很久,父亲的视线终于从刀身上落向我,他看到我身上的跌倒时沾上的尘土,便唤着我的小名问我“蓊蓊,你是不是摔倒了,疼吗”

    父亲说东平郡有蓊郁的树木,所以为我取了个小名叫蓊蓊,但是母亲觉得这个小名很拗口,她说东平郡不止有蓊郁的树木,抬头还能看见美丽的云彩。

    便为我取名“雯”,意思是有花纹的云彩。

    我摇摇头,回答父亲道“不疼。”

    父亲嘴唇蠕动着,他笑了起来,眼眶中的泪却落了下来。

    晚上,母亲给我的膝盖上药,她也问我“蓊蓊,疼吗”

    其实是有些疼的,但是我不说,我和她讲“阿母,不疼的。”

    可是母亲听完我的话后也红了眼睛,她说“蓊蓊啊,你要学会忍耐,以后,你可能会受到很多比这更疼的伤。”

    这之后的第四天,我们便收拾了行李告别大萧,前往西域。

    我摔倒的伤不是很重,走的那天已经结痂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愈合伤口,从那以后,我身上的伤再也没有愈合过,因着药物,它们在我身上留不下痕迹,但却留下了痛苦。

    许多年之后我才恍然惊觉,那一日父亲和母亲问我痛不痛,我的回答是对的那日的伤,真的一点都不痛。

    我踩着篝火给大萧的皇帝跳舞时,也一点都不痛。

    我记得他,我这么多年来一支戴在身侧的发簪就是七岁那年,他送给我的。

    我还记得他,但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或者说,从来没有记得过我。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受伤,但我却还是很痛。

    所以后来我给乔溪上药时,也是这么和她说这些伤都不痛的,你以后会遇到更痛的事,你要学会忍耐。

    为了进宫,她必须舍弃处子之身一个女人很珍贵的第一次,皇帝不喜欢我,我没法进宫,只能让乔溪进去。

    乔溪问我她进宫是为了什么,我告诉她你只要杀掉一个皇室的人就够了,剩下的人,我来杀。

    乔溪想了很久,问我她是要杀皇帝吗可她不会武功。

    我说不是,皇帝我来杀。

    不会武功也没事,杀一个人有很多方法,你手里没有刀,但是别人手里有,所谓杀人诛心,有些时候死了,反而才是一种解脱。

    乔溪笑了笑,问我“好,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回家。”

    我也笑着答应她“好。”

    后来我也进了皇宫,我是尚功局的宫女,在为妃子们量体裁衣时到她的殿里去看望过她一次。

    她坐在华丽的宫殿里,地上铺着价值不菲的花毯她是丽妃,是皇帝的妃子,皇帝人很好,就算不喜欢她,也并没有亏待她。

    可是乔溪戴着昂贵精致的珠钗,穿着像云朵一样柔软舒适的绫罗绸缎,她却笑不出来。

    她望着东南的天空,像一只渴望飞翔的鸟雀。

    “蓊蓊。”她叫我的小名,问我道,“等回到东平郡以后,你最想做什么事啊”

    我想起前几日皇帝在雪地里将我撞倒,后来他叫宫人给我送药时,药瓶上绘有的精致梅花,就对乔溪说“我想看看东平郡的梅花开的好不好看。”

    乔溪闻言终于笑了起来,眼底含泪“你傻了啊,东平郡不会下雪,哪来的梅花”

    “噢,那我记错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我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那就开一家布铺吧,我们两个都很会刺绣,还会画画,一起开个店,平日卖卖衣裳刺绣手帕,等入夜就卖花灯。”

    “好啊,我也喜欢花灯。”乔溪说,“去年元宵节时,我去街上逛了,我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还在河里放河灯许了愿。”

    “真好啊,我也想放河灯。”我有些羡慕,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光,自从我七岁那年,成为吐蕃圣女后就再也没有过。

    乔溪眼底有着憧憬,那是她在深宫里唯一的希望,她望着东南的天对我说“会有,会有机会的。”

    我们都是东平郡的后人,父亲和母亲死后,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在这深宫里,我们也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我陪她一起望着东南的天穹,心中在想其实京城的云彩其实很美。

    不知道在东平郡,能不能看到这样的云彩呢

    只是彼时我也还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也没告诉乔溪,去年元宵,我其实也偷偷放了河灯。

    我知道我必死无疑,甚至乔溪也可能会死,我们不可能活着的,我们是刺客,是飞向烛光的扑蛾,哪有刺客能够善终的呢

    但是我还是在河灯中偷偷许了愿我希望所有我喜欢和在乎的人,余生都能平安喜乐。

    愿望说不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没告诉乔溪。

    然而河神保佑,河神听到了我心愿,河神也帮我圆了心愿。

    大萧的皇帝没杀乔溪,他也没有死。

    他的箭射中我的心脏时,我竟也不觉得痛,最多就像当年他撞到我时那一点点的痛,这只是我生命所有痛苦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次而已。

    而我,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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