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总……我们要不要让许小姐上来?”
周扬刚问完这句,柯文嘉就关上了窗。
“不用。直接走。”
车子缓缓启动,与许安宁擦身而过。而她的视线全都在清水路这头的出租车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辆从她身边经过的黑色商务车。
周扬从倒车镜看到许安宁的身影离他们越来越远,再到逐渐消失在街角。他叹息了一声,却不觉得惊讶。
他跟了柯文嘉很久,猜到他大概会是这样的答案。
周扬只是有些心疼许安宁,她知道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之后还有饭局,她必须要穿得体面,在这么冷的天只穿了薄薄的衣服,却还要在寒风中自己打车。
但是让柯文嘉怜香惜玉,似乎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周扬从前视镜看到柯文嘉似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不过很快便又抬起头,将手机放到一边,有些慵懒地在椅背上靠着。
他似乎没有把刚刚他们看见的那一幕放在心上。
周扬想,也是。
柯文嘉从来就不会把与己无关的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
许安宁一直拦不到车,手机软件也没有人接单,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再过五分钟,如果还没有空车,她就坐公交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许安宁有些失望,她裹紧了自己的薄外套,伸出手在掌心中呵气,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打算往公交站走了。
就在她转身刚走没几步,她听见自己的身边突然响起了喇叭声。
许安宁回头,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旁边,出租车司机降下了车窗问她:“姑娘,去哪儿啊?”
居然还是个女司机,嗓门儿很大,看起来很爽快的样子。
谢天谢地,终于来车了。
“去东晟路那边,离千胜公司不远,你知道吧?”
“成,上车。”
许安宁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的瞬间她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好暖和。”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许安宁感觉自己快要冻僵的双腿总算开始回温。司机开车也很稳,这一段路还蛮舒服。
到家之后许安宁从钱包里掏出零钱给司机,“谢谢您啊。”
也许是因为这段路程远,算是个大单,司机笑眯眯地接过钱:“没事儿。姑娘穿着高跟鞋,走慢一点哈,注意安全。”
许安宁对这位司机大姐的关心回以微笑,转身下车往家走。她裹紧了衣领没有再回头看,走到门前掏出钥匙,之后开门进屋。
总算到家了。
许安宁脱下高跟鞋放下包,换上了一身宽松柔软的家居服,之后才有些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躺,小小休息了一会儿。
这一天有些累,现在真的好想舒舒服服泡个澡,然后好好睡个充足的觉。
她很需要休息,已经连续几个晚上都凌晨才睡了。
可是不行。
许安宁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多了。洗个澡简单弄点晚餐就得五六点,明天还有会议,David很专业,他讲的那些东西还是得需要翻译才行。
明天是另一个产品的项目,完全不同的领域,意味着全新的专业词汇。她还是要提前准备,得确保能听懂、能译出他说的和其他研发部同事会提起那些专有名词。
要想晚上不熬到太晚,那她现在就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
许安宁支撑着疲惫的身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转身走进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提神。
……
第二天,会议直入主题,主要是研发部的人员参加,唐其胜和柯文嘉不在其中。
但周扬和唐其胜的助理还是参与听了一下。
双方的交流很顺利,会议的内容对项目的推进卓有成效。
在快结束的时候,许安宁松了一口气,感到有些口干。作为翻译她比任何人说的都要多,而且整场下来完全没有可以喝口水的时间,得随时集中注意力听每个人说的话。
好在快结束了。
但就在经理问大家还有什么疑问的时候,秦瑶突然开口。
“还有件事,想请教一下David先生。”
秦瑶的声音突然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原本她不在这个团队中,但今天的会议不知怎么就突然把她安排了进来。周经理说是上面安排的,其他人也不敢多问。
由于什么都不懂,她也一直没说话,所以除了当个花瓶之外,大家似乎都没人注意到她。
直到这一刻。
许安宁见她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句,顿时心底一沉。
她是这场会议中的口译,中译英和英译中都要做,秦瑶这个时候发言,一定是要说一个又能跟主题贴上、却又让自己很难翻译出来的东西,想给她难堪。
多数译员在做口译的过程中往往最讨厌遇到两种情况,一是遇到文言文,二是突然出现非常有专业性的、甚至连中文都很少会提及的特殊词汇。
果然,秦瑶笑了笑,突然对David说:“您刚刚提到了干燥剂的问题,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也关注一下干燥剂的包装,因为据我所知……”
说着,秦瑶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据我所知,干燥剂的成分,一般用氢氧化钠,或者氧化钙,不同种类的干燥剂我们是不是为了防止其化学反应,配置不同的包装呢?”
周扬听到秦瑶这个问题,只觉得无语。他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让唐其胜把她也弄到今天这个会议上,合着就是在这儿等着许安宁。
说实话她这问题问的毫无技术含量,可因为是问David的,许安宁不能不翻译。她提到的“氢氧化钠”和“氧化钙”,专业化学词汇,这谁能翻译出来?
周扬本科也是学外语出身,后来是跨专业考研。许安宁当下的困境,他比谁都能体会。
许安宁冷冷看着秦瑶。
会议室中突然沉默了几秒钟。
周扬忍不住为许安宁捏了一把汗。他想,要不自己就直接替David回答了这个问题,打个圆场帮她解围算了。
却不料许安宁突然开了口。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却是对着David。
“She asked whether we need to pay attention to the packaging of desiccant to avoid any chemical reactions with the ingredients……”
(她问我们是否需要关注干燥剂的包装,来防止与其成分发生化学反应……)
周扬想,她应该是随机应变,想到了避开这两个词汇,直接用模棱两可的“两种不同成分”来替代。这也是做口译时常用到的技巧,在尽量表达出愿意的基础上避开生僻词。
但是这一句,她还没有说完。
“……such as sodium hydroxide, or calcium oxide.”
当许安宁最后真的说出sodium hydroxide(氢氧化钠)和calcium oxide(氧化钙)这两个词的时候,所有人都小小惊讶了一下。
David听完许安宁的翻译后“噢”了一声,接着说了一段英文。
之后许安宁重新将目光转向秦瑶,只淡淡说道:“David先生说,这不需要考虑,这两种化学成分都不会与包装产生化学反应。”
秦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许安宁居然连这个都能翻译出来。
周扬甚至特意查了一下这两个词,与许安宁翻译的丝毫不差。难道她的词汇量真的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不,当然不可能。
除非背下整本词典,否则任何语言学习者在专有名词面前,词汇的积累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很多专业领域的特殊词汇很多人可能连中文都不会接触,更何况英文。
只是秦瑶做梦也不会想到,许安宁偏偏真的背过元素周期表。
整整118个元素,很多人甚至背不下来中文,连那些汉字都是生僻字,可是许安宁却曾经背下了这118个元素所有的英文单词。
短语结构有规律可循,她额外再掌握“氧化物”“氢氧化物”这些特定词根,那么再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她都可以通过“元素+词根”套出来。
散会后周扬简单与唐其胜的助理客套几句,出了会议室的门,他下意识就去找了许安宁。
这个时候许安宁正站在窗边,刚刚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正准备冲咖啡。
她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的咖啡清香弥漫在她周围。
周扬走到她身边,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背过元素周期表?”
许安宁回望他一眼,端着杯子淡淡一笑,点头。
“真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若来个其他领域的生僻词,我可能也真翻译不出来了。”
当然她不会就那么杵在那里,会选择迂回一点的方式尽量将原意表达出来。
“厉害,不过当初你为什么会背这个?”
许安宁的目光望向窗外:“说起来也很巧。是在我大二,我的口译老师给我们讲技巧的时候,提到临场发挥,说到他自己的一次经历。”
“突然遇到有人提到化学元素?”
“对,我记得那个元素是钚,plutonium,而且不是今天秦瑶这种问法,他当时无法避开一定要翻译。他说如果真的遇到这种不得不翻译某个特定词汇、而你又真的不知该如何翻译的时候,就礼貌性地求助在场他人,后来是有人在下面查了一下,然后帮他说出了这个词。”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却令许安宁记忆尤深。不是那个词本身,而是当时那位老师的表情和眼神。
他是她很尊敬的一位老师,曾在多次重要会议担任交传,为人儒雅绅士,无论何时都做着充分的准备,从容不迫。
可那是第一次她在他眼里也会看见这样小小的无奈,那个眼神仿佛在告诉她——
“做临场翻译,就像是人生,做过准备永远比没有准备更能掌控全局。可即使如此,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个时刻,让你面临意料之外的东西。”
许安宁说出这句话,周扬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他说:“我大学也是外语系的,我能理解你。真的。”
“因为他,那次课之后,我就背下了元素周期表。大概是迷茫让我迫不及待想要寻找一个努力的方向,好像接触到了这个领域,多记住一个领域的专有名词,我心底的不安就会少一点,就仿佛令我突然无措的局面就少了一次。”
说罢她又看着周扬,嫣然一笑:“其实性价比很低,对不对。”
周扬也笑了:“不,它在今天让你大放光彩。你是没有看到,当你翻译出来这么专业的词汇,其他人脸上的表情。”
他在大学的时候,没有她这样的毅力,肯吃苦去背这么专业的词汇。
许安宁只是谦虚地笑笑,两个人又聊了几句,窗边的风吹起了她鬓角的发丝,她抬起手轻轻撩了一下头发,那一下从侧面能够清楚看到她迷人的侧颜和修长白皙的脖颈。
那一瞬周扬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撞击了一下,他跟着柯文嘉太久,久到渐渐也快忘记了心动是什么感觉。
“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办公室继续工作。”
“那你先忙,不打扰了。”
许安宁走后,周扬在留在窗边,空气中残存着咖啡的香气和属于女孩身上的甜香味道。
他给自己接了杯热水,打算去贵宾室找柯文嘉汇报工作,却在刚走没几步的拐角处直接看见了他本人。
“……柯总?”
周扬不知道柯文嘉是什么时候来的,难道他刚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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