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如梭, 自幽冥界最西端横跨整个夜空,飞向最东方。
自地面仰望, 那飞舟过处便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然而舟行空中,却觉不出千山飞度。只如浮舟在星河之上, 四面星光如清水般可伸手可掬, 能倒映出人影一般。
令人不由就想起早年阿羽居住的清水台。
乐韶歌了无睡意, 便坐在船边看星星。
阿羽在船篷里点好香,出来寻她, 便见她形单影只坐在暗夜浮舟上,看着天上星河。满天星斗都映照在那点水清瞳中。明明历尽劫难重疾缠身, 她面上却毫无阴霾,依旧心怀温柔的喜爱着世上一切美景。
他便又想起她向他讲述的那个梦, 心里不由隐隐作痛。
舟上无风, 却也夜色清冷。
他便捉星光为纱,拢作一条披帛, 上前为她披上。他手搭在她肩头,她便伸手握住了,回头笑看着他, 道,“陪我坐坐吧。”
阿羽便在她身旁坐下,乐韶歌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便舒舒服服的倚在他肩膀上。
也不说话,只这么偎依着度过这难得的相守时光。
虽无雨雪花可看,然而能一道观赏这满船星光, 亦如梦中所愿。
待来到阿兰若林时,香孤寒已然等待多时。
阿兰若林在边境,距九嶷山尚还遥远。虽沿途并非繁华形胜之处,却也有一二人烟鼎盛的名城。香菇便为她准备了花影衣遮掩气息,以免被人追踪。
水云间的灵织之物讲究雍容贵雅,不比九歌门那般轻灵飘逸。这花影衣又是为避人耳目而制作,是件带着兜帽的长披风,织得便尤其繁复厚重,素白的暗绣梅纹层次错落。
乐韶歌便将阿羽赠她的披帛取下,叠好收起来。
她扣上玉扣,正要带上兜帽时,便听阿羽轻唤一声,“阿韶。”
她愣了愣,抬起头笑看着他。
阿羽便上前一步,为她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抿好。他眼底光如平湖夕照,有那么一瞬间,乐韶歌觉着时光都停住了。
他亲手为她带上了兜帽,轻轻说道,“去吧。”
乐韶歌跟着香孤寒步入阿兰若林,走出许多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被兜帽遮住了视线。她撩开帽边再看时,阿羽已不在那里了。
来阿兰若林时一路急行,前往九嶷山的路却走得不徐不燥。
香孤寒是个宅,难得出一次门,自然不会预备什么赶路的法器。便唤一朵云头来,缓缓稳稳的带着乐韶歌往九嶷山的方向飘。路上遇到个村落城池的,还时不时按下云头,去买些果子点心给乐韶歌吃。
这情形放到人间,倒有些像骑着小毛驴赶大集的模样。
乐韶歌却也不催他他是花魂寄主,身上多少有些草木之性,他的时间观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何况,她自己也想看一看沿途的民情。便跟他稳稳的坐在云头上,一道磕着果子往前飘。
不过,香孤寒不但知道果子要用钱买,居然还随身带着钱,多少有些出乎乐韶歌的预料。
“你下山游历过”便问。
“嗯,”香菇一面挑果子给她尝,一面解释,“你去世之后,我便离开了水云间。初时心中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便沿着你和瞿昙子游历的路线,一路走过去。”
“感受如何”
“很不同。”香菇道,“你们游历时,我虽在水云间,耳目却一路相随你们救下的书修是花语者,我还同他借花对谈过。本以为虽未亲身参与,却也如亲临其境。直到亲自走来,才知晓旁观与亲历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区别。”
“未能赴约前往,令你一人独游,我很抱歉。”
“嗯。”香菇接受了她的道歉。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一路听着你们留下的故事,往事难追劫难来时,令你一人独当,是我的过错。”
乐韶歌失笑,“你该怪我令你一等数十年,未等到人来赴约,却先等来死讯。”
“确实该怪你将我领入红尘,许我以喜乐,却答我以死别,令我尝尽百般滋味。不过”他长睫一垂,便将目光投向广袤人世,“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洪荒一瞬罢了。纵然对你我而言”
他眸子里凝了光,却未再继续说下去。只将将挑好的果子递给乐韶歌。
乐韶歌从容接过来吃掉,片刻后捂住了腮帮子,“怎么这么酸”酸得她满口都是水。
香菇只弯了眼睛笑看着她,“哦,是酸的吗”
乐韶歌忍着被酸出来的眼泪,乖乖的把果子咽了下去。
香菇这才又递了一枚过来,笑道,“这次是甜的。”
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前行,将沿途风光与世情看得清清楚楚。
香孤寒并不多说什么,只一路曲曲折折的在尽可能多的村落停下来。遇有路边茶铺,便邀乐韶歌一道去坐下,喝一盏茶。乐韶歌于是拉上兜帽,随他落地。
经历过劫难之后,香音界也变了。
早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知命、面无忧色的日常已远去了,人人身上都多少染了些劳苦情状。
重返故乡,见到如此变化,乐韶歌心下不免难过。
然而个中缘由,却也并非料想不到。
行经千刃峰时,远远便望见刀劈似的险峻山石上攀着十几个人,肩背筐篓,手捉镰刀,渺小如蝼蚁般,随时都能被崖上飘风卷走。
千刃峰上有异草,是调配顶级伤药的主料。乐韶歌曾为给萧重九配药当然顺路也想带他来赏景而前来采摘,以她之能为,尚且一不留神失足坠落。何况是这些连御风都未必娴熟的凡人
果然,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有人失手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其余人扭头去看他,恰逢一阵劲风袭来,接连有数人坠落。
香孤寒忙驱使崖上草木,托住了他们。
将这群人救到平地上后,这些人抱着药筐瘫坐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来。
待脚不那么软了之后,才三三两两的起身来向他们道谢。
乐韶歌不免就要问,“是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吗为何要采这么多星灵草”
星灵草在凡间,多用以救治跌打造成的脏腑损伤。众所周知,香音部众体态轻盈,最擅轻功和御气。除非是不要命来攀爬千刃峰这种凶险之地,否则等闲用不到此类药材。
可他们却十余人一道来采摘,显然要救治的不是一二个人。
难道是遇上了地震山崩
采药人们犹有后怕,各自交换目光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解释,“并未遇上什么天灾。我们采摘星灵草,是为了抵消赋税。”
赋税,竟然是赋税。
乐韶歌所知的香音界是没有赋税的但如今三界同盟之下的香音界会有赋税,这点乐韶歌丝毫不奇怪。毕竟,香音界部众少有骁勇善战的猛士,在外界精锐倾巢而出的侵略中,香音界的修士也并无保全一界的武力。
在这场战争中,香音界在三界同盟里,是依附强者以寻求保护的角色。既不能给同盟战力,自然就得在粮草、药材开销上承担大头。
何况,香音界推选出的盟主萧重九,根本就不是香音界中人。香音界是他的筹码,他却不是会为香音界不惜放弃自身诉求的人毕竟天尊他要周全的,是四境六界整个宇宙。
乐韶歌有心理预期。
但她没料到,这赋税竟会让人不惜性命,来涉险采药。这情形让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在苛政之下民不聊生的幽冥界,想到了幽冥界里一个个的凤箫吟。
她几乎暴怒,却被香孤寒按住了。
他问,“你们所担赋税,竟有如此沉重吗”
采药人有些迟疑,“重不重的也不至于把人饿死。只是今年年景不佳,却又不是水旱天灾所致,倒有些像是地气不足。若真是地气有损,那就不是一二年歉收了。村里商量着,想尽量少交些粮食预备灾年,只好派我们来采星灵草。”
“地气受损可向星象师报备过了”乐韶歌又问。
采药人们都很是沮丧、茫然,“哪里还有什么星象师闹兵灾时修庭被洗劫了一次,结同盟后,剩下的修士又被征召了。连九歌门这样的祖庭都已凋敝,何况底下的门派早就没有人手分到村里了。”
地气受损绝非小事,若只是地脉流向有变,致使先前丰盈之处变得亏损也就罢了不过是寻常的沧海桑田之变。可若是天地灵气运转失衡所致,若不及时修补,便可能酝酿波及全境的灾祸。
他们少不得要绕个路,由采药人指引着前往探查一番。
地脉盈损,往往是草木先知。
有香孤寒在,倒也不必额外调拨人手。
在水滨草亭中一坐,抱一把瑶琴,点一炷香。放开灵识,闭目细查。
一炷香尚未点完,周边地气流动便已探查清楚。
得知有乐修前来,村中老少悉数出迎。
香孤寒睁开眼睛时,草亭四周已被乡亲们带来的鲜花和香料团团围住了香音界修士同民间往来密切,乐修们喜欢什么,凡人无有不知。
先前无人打扰他做法,此刻见他睁开眼睛,才捧了清水上前给他盥手。
若是早年的香孤寒,八成要懵懂的眨一眨眼睛不过,在游历过之后,对于这般被朴实却恳切的款待,他已懂得谦逊的领受了。
然而说话的风格,却一如既往不通人情。
“地气并未受损。”待村中耆老询问时,他便诚实相告,“之所以收成歉减,是因地气被分流引走了。”
短暂的骚乱之后,村民们很快便想到了什么。
“会不会是百步谷的驻军”便有人低声讨论起来。
香孤寒也直言相告,“是,他们修了引灵阵。”
“”村民们各自沉默着。片刻后,耆老上前,道,“修士远道而来,不知可愿移步村中,容我们略尽心意”
香孤寒推却了看了看乐韶歌,便又道,“可需我们将引灵阵毁掉”
村民中一阵骚动,耆老却并未动容,眼神衰老平静,“纵然今日毁了,明日他们亦可再修。”
香孤寒便道,“可需我们将驻军逐走”
耆老叹息着摇头,“逐走驻军后,修士能久住村中吗”
香孤寒道,“不能。”
耆老道,“那便不必了”那双衰老的眼睛望向远处山谷。
香孤寒便问,“你可怀念昔日时光”
“谁不怀念呢”耆老道,“可好日子已一去不返了。眼下光景已是不坏,安定,不会动辄战乱,不会动辄死人挺好的。”
乐韶歌忍不住开口询问,“若能将境内驻军悉数赶走,若能罢免萧重九,你们可愿意”
不止村民躁动起来,连耆老也有些变了脸色。
但当他们开口时,回答却是,“罢免了盟主,谁来统领时局”
“为什么非要有人统领有人统领时你们要养驻军、要养联盟,要被夺地气,时刻都要担忧三餐不继,担忧被征兵,为抵消些赋税还得冒着性命危险去采药草。”
耆老道,“可至少有人统领我们,带我们抵御侵略。让我们无需担心被人侵门踏户,沦为外境的奴隶。”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所有人都点头,依旧是那句话较之劫难来临时,眼下光景,已是不坏。
乐韶歌坐在云头上,看着地上景色渐次变更。
遇有村落,香孤寒依旧会问,“可要落地,陪我去饮一杯茶”
乐韶歌也照旧会答,“要。”
她走访了一处又一处的村落、城池,询问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那耆老并没有骗她。
至少在临近幽冥界,受外境修士们劫掠最深的这片土地上,无人想罢黜萧重九。纵然被领导和统治会让他们丢失许多自由和利益,可至少能让他们免于被单方面的屠杀和掠夺。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不坏,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光景了。
而这里,是她的故乡。
香音界和旁处不同,这里没有皇帝,甚至都没有城主,只有三大祖庭和星罗棋布的一个个修士门派。可这些门派,从未想过要统治这片土地。
他们调控天时,净化瘴疠,传授乐理和星象知识,每到冬至日大祭典便开放山门,供四周百姓前来祈福。若周边村落若无书院和医馆,修士门派便常是求学和就医之处。若有书院和医馆,修士也有援助之义。他们视此为参悟天道之人理所当然该承担的使命。
便是三大祖庭里最为世俗的水云间,他们将商铺开遍香音界每一个角落,誓要从每一个活人手里掏出钱来,他们也不曾推诿过这种使命,不曾据此来统治和敛财。
在香音界,修士和凡人之间虽称不上水乳交融能入道之人毕竟极少却也鱼水相得,各司其职。在这里,人人都是自在的,谁也不会被谁统治和压迫。
这里是真正的桃源秘境。
可是,这桃源秘境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去统治和不被统治的率真自然,甚至会败给残酷扭曲如幽冥界这样的对手。它保护不了自己。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谁能不承认
她所爱的自在与温柔,在这残酷斗争着的大千世界里,是不可实现的。
在香音秘境曝露于世的那一刻,好日子便已注定,将一去不返了。
她已不可能夺回九华山,夺回香音秘境因为纵然她做到了,她也只会发现,她没夺回它们,她只是取代了萧重九,仅此而已。
若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她首先得活得足够长,长到能改变这样的现实才成。
便怀着这样的烦恼,他们终于抵达了九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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