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
风过树摇,琼枝玉叶流光粼粼。
树下两人立在暗夜微光之下,一时只无言相看。当此情形之下,爱已过往,恨亦难生。倒有些像久别到交情淡去,可毕竟重逢了的故人。太冷漠了未免刻意。可太热情了,又有些自欺。
乐韶歌觉着,萧重九的感受,当也相去不远。
所以在久久对视之后,萧重九忽而用那种“犹恐相逢是梦中”的语气问,“真的是你吗?”时,她牙都酸倒了。
不由暗想……他到底在期待什么答案?莫非她还会说不是吗?
大约是她的诧异提醒了萧重九,萧重九终于想起些什么,“你是在为我和云萝主之间的事责怪我吗?”
乐韶歌在脑中搜罗了一瞬,才想起云萝主是天龙界那位女帝登基前的封号。
……她稍有些理解不了萧重九的思路了。
她都已经当众点明天劫将之、救世为要了,萧重九竟还觉得她是在他为移情别恋吃味儿?
——她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啊,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吧。
再让萧重九脑补下去毫无益处,乐韶歌只好开诚布公。
“身前之事,非你能防。身后之事,也非我所虑。”意思是失忆前的情史,不是失忆后的萧重九能预防的;而身死之后的绿帽,也不是意外复活的乐韶歌该在意的,“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萧盟主请不必多虑。”
萧重九似有苦涩,“何时起,你我之间竟要以“掌门”、‘盟主’相称了。”
乐韶歌:……
乐韶歌于是干脆利落的改口,“萧大哥。”
又道,“萧大哥说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要事?”
萧重九见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遭遗弃的愤懑。却也无可奈何,“……是天魔真身。”
乐韶歌已有所预料,不动声色。
“萧大哥既知晓有天魔真身,莫非,也一直都知晓天魔降世之事?”
萧重九道,“……是。”他说,“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对抗天魔。”
“也……包括同云萝主之间的□□吗?”
萧重九不料她会把话题引回去,怔愣片刻,才道,“云萝主本性柔善,原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却甘愿为天龙界众生舍弃真实的自我,强掩内心脆弱,以强势练达的面貌示人。萧某敬重她、怜惜她,可万民受难在即,萧某又何来儿女情长的闲致?我和云萝主之间,不过是知己间相互扶助罢了。”
云萝主是否当真如萧重九所认知那般姑且不论,可萧重九这一句知己,却让人不能不反诘一句,“云萝主也是这么想的吗?……云萝主对萧大哥也只有知己之情吗?她知道萧大哥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知己相惜吗?”
萧重九一时哑口。
——他和那位女帝间的绯闻已传遍四境六界,纵然他坚称内心清白,可言行举止是否有所逾越,世人皆看在眼中。
“事有轻重,义分公私。一切后果,萧某自会承担。”
“看来萧大哥是不打算向云萝主坦白心迹了。”乐韶歌道,“这难道不是在利用她的感情吗?”
“……我会对她负责。”萧重九痛定思痛,“我本以为你会懂我。”
乐韶歌不由暗叹,她还真的懂他——无非就是为了心中正义不惜去做有悖良心之事罢了,而他把不惜背恶名、行恶事,也看作应有的担当。
“早先确实懂得。”乐韶歌叹道,“然而现在,却已未必了。”
她略缓了缓,才提醒萧重九他们还在谈正事,“萧大哥适才说到天魔真身,不知是什么线索?”
萧重九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多问?”
乐韶歌道,“我一直都相信萧大哥的为人,只是近来听闻了太多事……”
萧重九打断她,道,“萧某所作一切,皆问心无愧。”
“纵使对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也无愧吗?”
“萧某剑下,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那么,”乐韶歌不能不替徒弟问一句,“萧大哥可还记得凤箫吟?”
萧重九恍惚了那么一瞬,“你既然知晓此人……”随即便强硬道,“莫非不知她依附陆无咎,以人饲蛊,坏事做尽?”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确实不无辜。可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想救你的。”
萧重九面容僵硬,丝毫不肯动摇。
乐韶歌便又道,“那么,苏密罗城饲鸟人,是否无辜?”
——那是萧重九拯救战云界时发生的事。
这世上但凡追捧武力的部族,都有些血腥残暴的仪式。战云界虽不比幽冥界那般扭曲,却也颇有一群偏执的疯子,在幽暗隐蔽之处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意图造出能一击毁灭天龙界的神兵。结果神兵没造出,以活人命力为灵源的法阵先失控了。
无数人被吞噬命力丧失意识,法阵波及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终至难以控制的地步。战云界修士们齐聚一堂,解救危局。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找出了控制法阵的方法——只好将身居特殊命力的人柱祭入阵眼,令法阵停止运转,才能争取时间进去拆解。但那人柱,自然是难以活命了。
战云界不得不祭起星图,寻找身怀特殊命力之人。
——星图本由香音部众掌管,恰萧重九一直在为此奔走。战云界便请萧重九协助启动。
而星图上显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萧重九,而另一个则是苏密罗城中的某一人。
乐韶歌依旧记得《九重天尊》是如何描述当日场景的。
事实上就算书中不假笔墨,她也能想象在场之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一夜困顿之后,萧重九表示——若牺牲萧某一人便能拯救万民,萧某责无旁贷,人柱就由萧某来当吧。
就在这时,一位养鸟人站了出来,说——星图上所显示的另一人,是我。和萧大侠不同,我本无用之人,留此残躯也无济于事。人柱还是由我来当。
萧重九正要同他争那去送死的资格,却不妨被身后人一掌打晕。养鸟人于是慷慨赴死去了。
单看这描述,只觉悲壮感人。
可打晕萧重九之人实力怕是不足以伤他。而苏密罗城本在千之遥,那养鸟人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到这凶险之地?
虽不明真相如何,但乐韶歌觉着,萧重九应当是心中有愧的。
而果然,当她提到“苏密罗城养鸟人后”,萧重九再一次动摇了。
可那动摇,也就只有一瞬。
“未能救下他,萧某心中苦痛。然而他慷慨赴难,无悔于心。萧某能做,唯有不辜负他的牺牲。”
乐韶歌忽觉可悲——她想,阿九他这些年,究竟一厢情愿的背上了多少“不辜负”?
她最后问道,“那么我呢?阿九,我是否无辜?”
萧重九不由惊诧。
乐韶歌逼近一步,“当你以天火囚龙阵逼杀我时,可曾想过,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那被天火焚烧之人,正是乐韶歌本尊?”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我……”
——天火囚龙阵。
那火专烧灵体,是远古时用来惩戒、诛杀仙人的阵法。其后渐渐就被炼制成种种用来杀魂夺舍的邪阵。当初只青墟城中,她那个凶残的小徒弟凤箫吟布下的,正是此类。
萧重九用此物对付她,自是不论如何都要烧灭她体内神识,不论她是夺舍者,还是乐韶歌。或许他认为,不存在她是乐韶歌本尊的可能。然而他对她的了解,当真能胜过九歌门里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师友?那他的坚信,是否也太过刚愎独断了。
她再次逼近,“阿九,你是否想过,纵然我就是乐韶歌本尊,也只能杀了我?”
她其实憎恶如此——可她已听够了他的堂皇言辞,她心中萧重九本不该这般矫饰,纵然万恶加身他也不惧行所当为。这种人,为何连真话也不敢说?
不觉便已对他用了言灵。
萧重九心神已乱,竟是毫无察觉。
“这世上也有……”他艰难、痛苦,却毫不动摇的告诉她,“必要之恶。”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言灵便在这一声叹息中破去。
萧重九立时惊醒过来,才知自己竟说出了真心话。
然而如他先前所言——所作所为,尽无愧于心。他随即便平静下来,释然一叹,似在笑自己失言,“……我让你失望了吗?”
乐韶歌摇了摇头,道,“我只在想,所谓必要之恶,是有多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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