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傀儡越叠越高,渐渐竟叠成双腿立地的人形。伸出手来试图将乐韶歌拍落。
乐韶歌于是出手袭扰——巨大的躯体本就难以控制,而人虽为万物灵长,却腿长身短,不利于稳站。立住地面而攻击空中,人形并非首选……甚至可称为末流之选。
果然,攻击腿部,便轻易使这巨大傀儡变得笨拙失衡,不片刻间便被乐韶歌击倒。
这些傀儡依旧没能收到越清光的指令,便凭借本能再次开始堆叠身躯。
……却依旧是双足站立的人形。
这土傀儡的行动逻辑并非纯然的战斗理性,它们在灵核中残存的集体自我认知,是人类。
预感被证实了,怒火的在乐韶歌心中腾起。
——那诡异的手感并不是她的错觉。
地面上这万千傀儡大军——结成他们灵核、赋予他们独立战斗意识的材料,确实是人的灵识。
她早先曾依稀听闻,幽冥界修士如蓄水般蓄有幽鬼池——而幽鬼多是幽冥界和下六界凡人身死之后残余的灵魂。但只是灵魂残余,根本就不可能保存如此完整独立的战斗意识。
……只怕越清光是将活人当成了炼化土傀儡的材料。
凤鸟仰天怒鸣,悲愤之声达天入地。
越清光身在地下蟾宫,竟也闻声入耳,心中有莫名的情愫被激起。然而他情感本就残缺不全,竟是无动于衷。只暗想乐修果然是媚音惑人,竟也牵动他想起往事。不过这乐修修为尚不足以压制他,令他产生幻觉。倒是这乐修自己被情绪绊住了手脚——正是他动手的时机。
落天弓已然张满,越清光当即不再犹豫,一箭射出。
落天弓是必中之弓,离弦之时,便已中的。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剧震。震波深入地下,竟令蟾宫也抖动不止,泥沙俱下。
越清光毫无防备,已知情形不妙。
忙透过傀儡查看地面情形,然而更换几次视角,却只见烟尘弥漫。
但这其实已足够推测了——被击倒的,恐怕正是地面上的傀儡大军。
落天弓误射绝无可能,唯一的解释是,在射出弓箭时他瞄准的本就是傀儡巨人。
越清光心中巨震,忙内观神识——心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中了那乐修的幻术?
然而内观未毕,先前接通的傀儡视野都同时传来这样的景象——先前化作飞鸟的乐修已恢复人身,却是头戴宝冠身披战甲,怀抱琵琶的飞天战相。
不,并不是飞天战相——越清光是幽冥界中人,他很清楚那战相究竟为何。上古传说中幽冥界始祖身怀双相,既男且女,既恶且善。男则极丑女则极美,恶则嗜人好战所向披靡,善则大愿慈悲舍身地狱,荷担一切世间诟秽,度化一切罪苦众生。
那应当是,罗刹慈悲相——然而罗刹本是幽冥界中物,香音界中人,如何查知罗刹往事,又如何能洞悉罗刹本愿?
就在他惊诧之时,乐韶歌拨响了琵琶。
——飞天舞第八章之,地藏十轮经变舞。
这世间有些善恶本就共通,并不分天上地下、香音幽冥。乐正子当年足迹踏遍四境六界,采集天下乐曲——所采集的正是人心最本真的爱憎期许,幽冥界本在其中。何况,在悲苦不下于幽冥界的下六界凡人之中,地藏之名早已遍传。反倒是幽冥界中罗刹本就自有慈悲善相,早已无人记得。
……幽冥界既有此先祖,为何修士所继承,偏偏尽是极丑极恶的那一半?
落天弓将近半土傀儡击得支离破碎,受伤而一时不能再起的傀儡灵核散落一地……像是枯黄土地之上滚落了满地泪珠。
天地之间回荡起恢弘悲悯的梵唱声。
万物皆依地而生,万事皆依地而成。以地之厚载担负众生苦难与罪诟,安忍不辞。如地之静默,含藏世间一切财富秘宝、功德善业。而愚者不知,反求之于恶。纵使慈悲沉默如地藏,也有忍无可忍之时。
她隐藏愤怒,以慈悲本愿镇抚那被禁锢在傀儡身上的灵魂。
而经变舞本自佛经,内蕴佛光圣音,正是净灵度亡之舞乐。灵核骚动着,被抹杀自我禁锢已久的灵魂冲击着灵核上的法阵,想要获得自由和安宁。渐渐一颗颗爆裂开来。
越清光在蟾宫中看得心惊肉跳——他执掌仵官城数百年,这样的傀儡大军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不是心疼自己积攒的傀儡灵核被乐韶歌净化,所惊骇者,乃是自己所修炼的傀儡秘术遇上了专克此道的克星。
当即再也坐不稳,跃出地面,向乐韶歌杀去。
他虽善操傀儡,却也并非没有近战的手段。幽冥界同六界的人间界和冥界相接,交互繁衍之后,部众主体早已不限于纯血罗刹,部众善战的威名也丢失已久。但他正是最强悍善战的罗刹之身。自地下出来,便化出青面獠牙的丑恶真身,手持炼化万骨而成的森森青白骨刃,扑向了空中飞天。
那骨刃之上缭绕万千怨恶,迎风震起了凄厉不绝的鬼哭,遮盖了大梵天音。
乐韶歌自空中听见,只觉心中且悲且愤,难以名状。她收了琵琶,在手中化出降魔双杵,迎面杀了上去。
恶声鬼哭和大梵声音互相切割碰撞着……终于,降魔宝杵与恶鬼骨刃短兵相接。
宝杵迎面压住了骨刃。
甫一交接越清光便觉如山压顶,纵使将全身修为一推再推,那骨刃也不能寸进。对面仿佛不是区区飞天一人手持双杵,而有亿万之众怒目相对,正合力要将他镇压——一念及此,那降魔杵便不容抗拒的向下压来。
他奋力顽抗,却是螳臂当车。不由心中大骇。
忙要唤身后弟子们前来相助。
却骤然意识到了先前落天弓偏离的真相——不是他中了乐韶歌的魔音幻术,也不是他大意瞄错了目标。
——先前被他用蛙鸣喝破幻术得以脱身的弟子们,早已尽数被人诛杀了
这战场之上的敌人,不止乐韶歌和她的灵宠。
……竟还有旁的人。
不,应该说他早就知晓还有旁的人——纵使开战之前,那些定居在此地的碍事之辈已被他诛杀驱赶。可开战之后,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趁机偷偷回来了,只因他们太过于弱小,一旦傀儡术发动,在战场之上不过就是些垫脚的炮灰碎骨罢了,故而他竟没有在意。
而正是这些人,趁着他的弟子们被幻术和蛙鸣震晕,将他们逐一杀死,而后破坏了设置落天弓的结界!
……等等,这些无知之辈有什么能耐破坏已设置好的结界?
越清光脑海之中纷乱杂呈。
然而不管他想清了几多紧要的关键,都不能阻止眼前降魔杵的威压。
又是一声蛙鸣惊起,越清光猛的从为时已晚的觉悟中清醒过来——心知自己到底还是被乐修之音动摇了心智。
此刻已不宜恋战。
那蟾蜍与他通心达意,将他唤回心神之后,便也不再同青羽缠斗。
吐了枚金钱出来罩顶,蛙嘴一张,拼着受降魔杵一击,跃起将越清光含进嘴里,飞快的遁地而去了。
越清光潜回蟾宫,顾不得地上残存的傀儡大军,留下令他们杀尽地上氓流的指令,便匆匆逃回了仵官城。
而地上尚未被梵音净化的土傀儡,其实也已不多了。
很快一战终了。
留漫山遍野的碎土乱石,和碎土乱石之上映着苍白日光的水晶残核。
天地依旧苍茫无声。
不论是乐韶歌还是破坏结界逆转了战局的反抗军,亦或是居中替他们传递消息的香孤寒,都体会不到任何胜利的快感。
但战胜毕竟还是战胜。
乐韶歌将青羽唤回,便踏着土石,向远道而来的同伴们走去。
——她知道,只要她就这么一路目标明确的杀过去,他们必定会向她汇聚过来。
但当她的师父乐正徵自对面走来时,她内心还是产生了不小的震荡。
乐正徵会出现在此,虽在预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为追捕乐清和他在幽冥界辗转多年,被乐清和暗算战败之后,又被镇压在幽冥界多年。最后被自己的徒弟救出来——然而那个本该继承他衣钵的最令人放心、实质上却又最让人不省心的徒弟,偏偏又堕天为魔,在幽冥界当了城主。
他不留在幽冥界,还能往哪儿去——去投奔萧重九吗?
大义上确该如此,可情感上却让他情何以堪?他又不是舞霓那小祖宗,脑子浑,情感迟钝,舍弃谁选择谁都能得过且过。
一身修为残破,劫后余生之躯,对救世大业已无甚助益。他宁愿留在香音界,给万念俱灰的二徒弟留一点亲情的牵绊。
谁知——他大徒弟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继承先祖大愿,将舍身救世来了。
乐正徵亦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此地响应救世之愿的根基,本就是他们这些老人当年筑下。当大愿继承者应劫而出时,祖祖辈辈的先烈都以英魂响应,他尚还在世,又有何脸面逃避责任?
只能拖着残躯,再度出山。
此刻师徒二人相见,俱都风尘仆仆——说是恍若隔世,实则确实已是隔世再会了。
大徒弟竟是已死过一回了……又竟是能活着在见。乐正徵也只能庆幸弱水毁了他大半知觉,此刻才不必涕泗横流,让这个自幼就爱把师父当老小子来待的大徒弟看了笑话。
而乐韶歌见师父瘦骨如削,明明正当盛年却已两鬓斑白,三花衰萎,却也是心如刀绞。她不比她师父那般感情活泼外漏,却是哭不出来。无言对视片刻,她上前一步抱住了师父,将头埋进了他肩膀里。
倒是乐正徵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笨拙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师父在这儿呢,”安慰半句之后,复又尴尬起来,“……就是已没能耐替你们遮风挡雨了。”
“师父人还在,便已是为我们遮风挡雨了。”
大庭广众之下,却也不好对长辈太过撒娇。
师徒相见之后,便又同其余同志相见——却多有遗珠楼的人,其中竟有蒙清。
蒙清曾试图夺舍于她。虽说不但没能成功,反而被她囚困在自己的神识世界之内,但二人灵魂曾坦诚相见。乐韶歌过他的记忆,也将自己的道与愿向他敞开过。算是某种很特别的相识之人。
蒙清本人会出现在此,乐韶歌并不奇怪。
遗珠楼中多有同志,她也并不奇怪——毕竟遗珠楼一直都是先祖们在幽冥界的据点之一。
乐韶歌看着眼前青年,青年也看着她。
她眸中明光泫然一转,忙别开头去。到底没能如毫无察觉一般,在众人面前互道安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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