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道“眼下你受制于心魔, 心性大变,所作所为一改前是我认不清你的心意, 无法给出什么答案。”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阿羽想。
她依旧不肯相信他的爱慕是发自真心,不愿承认他确实是在肖想着她,每当她微笑他便想亲吻,她碰触他便想得到更多却只能压抑着一切感受去回应她的期待她的岁月安稳。也或者她只是想敷衍拖延罢了她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他的本相,却不能割舍那个高洁明耀清冷寡欲的小师弟。于是便想将他的真实内心当心魔阉割了去, 好找回她那个无能亦无害的小师弟。
可是
“根本就没有什么心魔都是骗你的。”他说。
她似是愣了一愣。随即凝了凝神,语气再度轻柔起来, “他只是在给我口渡真元罢了。阿羽, 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在给你答案之前更不会同旁人纠缠不清。”
她果然没有信他的话, 只以为他是因嫉妒而发了疯。
他确实是因嫉妒在发疯不错可她莫非觉着区区心魔便能控制住他的神智吗
“你不信吗也对。确实曾有过心魔不错, 你早先问我那是怎样的心魔, ”他便在她身旁跪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 “师姐,你还想知道吗”
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她既认定他此刻作为是因心魔发作,自然怕他触景生情。可她显然是想知道的, 便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便说, “梦里你死去了, 九歌门也覆灭了。我落入仇人之手, 可他却并不打算杀了我。他在我经脉里种了音魔,便如他种给你的。第一次见到时我便知那是假的,可那时我已太久太久没见过你已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了。于是我只静静的看着。她那么栩栩如生,便和记忆中的你一模一样”
而后,她便来亲近他。
他明知那不是真的,却无法下手斩杀。于是眼看着她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那疼是那么的真切。他一次次在死亡中大汗淋漓的醒过来,血染青衫。
他知道这是仇人折磨他的手段。
那人洞悉了他内心的软弱,以此报复,也以此扭曲他的心性,逼他入魔。
可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依旧会觉着还能再见着她的面容,已是平生之幸。他想将她存在心中,他很怕一旦他下手诛杀了,记忆中关于她的一切便将崩塌,她也再不会出现了。
可人对痛苦的忍耐是有限的。
当她折磨他的手段变本加厉,她所能带给他的熟悉感却越来越薄弱扭曲时从他第一次无法忍耐,失手将她诛杀后,他渐渐便能对她、对诛杀她一事,变得无动于衷。
内心最珍贵的感情,就此终于被摧毁了。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弱小,领悟了他受屈辱和折磨的缘由,意识到他在九华山上所经历的一切才是镜花水月、虚幻不实,如今他不过是醒来了,认清了世间真相而已。他失去她是注定的,因为他弱小、无知竟还有心逃避,这是他的原罪。
他就此成长起来。真是可笑啊,偏偏在失去一切之后,他才明白失去的缘由。在得到力量之后,才发现世上早已没什么值得他去守护和珍惜的了。清冷寡欲真正的清冷寡欲他品味过,不过就是世上一切都激不起兴致,空虚无趣的肆无忌惮着罢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除去心魔。
他在心魔中回忆着久远之前的求之不得,期待它能给自己寡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些许波澜。
可是,那就只是个粗糙拙劣的心魔罢了,他反而疑惑自己当初竟会执着于这种幼稚可笑的玩具它便也由此衬托得他的此刻,没那么枯燥和乏味了。
而后,那漫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梦醒来了也或者是他进入了梦中之梦。
他回到了镜花水月一般的九华山上。
那些属于乐正羽的幼稚愚蠢的感情再度充塞了他的胸口。
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实,以他的修为居然也寻不出一丝破绽。
而后,她便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很可笑的,他能纵容拙劣的心魔在他眼前肆意舞蹈,可当她如此真实温暖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感到无法忍受。
掣剑斩去时,过往那些久远的褪了色的时光,随着他手中剑如水洗浮尘般,渐次鲜明清晰起来。
她握住他手腕的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嗅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她弯了眉眼对他微笑的模样瞬间便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再一次听到心口鼓动起来的声音,鲜血随着那鼓动注入空虚寡欲的躯体,识海中花绽鸟鸣,风过竹响泉击石应,便在她一笑之间再度明媚鲜艳熙攘鲜活起来。
是心魔吗他想,若是这样的心魔,他也可以忍受。
忍受到她展露狰狞真相,再次前来刺杀他时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看她言笑、烦恼、不解、苦思,就仿佛她真的活着归来了一般他便又想,或者更久一些,久到他再也无法忍耐,久到他厌倦了这个游戏为止。
若只静静的旁观,是否便可陪伴得更久些,梦醒得更晚些
若无期待无欲求,是否便不会激发她的本相,可以一直旁观和陪伴下去
她肆无忌惮的试探和靠近。
她吹奏了逐云。
她许诺纵日后遇上更“可爱”之人,也将寻常待之。
其实她不必如此迎合他满足他。就像少年时的痴梦那么幼稚低俗,反而更骗不得人。
他握着那支她吹奏过的笛子,不知不觉便摩挲着吹孔,想象自己摩挲她的嘴唇。感到身体微微的发热。
想要亲吻。想要靠近。
想永远也不醒过来。
不知不觉便忘了这是一场梦,忘了她是他的心魔和情劫。
他陪她练剑相杀,明知她想要的是杀意,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将心事寄托在剑上,无声的与她对谈。
看她烦恼的模样也会觉着可爱,感到快活和眷恋。
就这么暧昧下去也无不可原本他的思慕便不可能得到回应。
毋宁说她回应之日,才是美梦将醒之时。
所以,只消顺应便罢,一切无需强求。
然而这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为什么在他的美梦里也会出现多余的人她不是他的心魔吗不是该迎合他满足他,在他得意忘形卸去防备时,再给他致命一击吗令他躁乱、嫉妒终究有什么益处还是说这是新的玩弄人的手段
她以剑舞相试探。
他答她以相杀,她却拒绝不应。他几次三番的邀杀,她也几次三番的拒绝。
她一次次的靠近、纠缠,固执的强迫他揭开真心。她目光如丝缠绕着他,仿佛在邀请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她不会逃避、不会拒绝,她允许他一切狂言一切悖行她已准备好接纳一切了,所以他不必再有任何隐瞒。
万千流景尽坠入她眼中。
他终于明白一切淡泊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渴慕着她肖想着她,每一次相见每一次交谈每一次碰触,都只令他更相思入骨。
若她当真是他的心魔,他便把命给她。只要只要她当真想要他。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宰割。
她却拒绝了。
“我在梦里一次次死在那心魔手里。那梦太长了,比一生还要长。以至于梦醒时依旧不自知,再见着你仍觉着是心魔。可是当你弹奏大韶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醒了。”阿羽道,“梦里的心魔不曾追来所以从一开始便没什么心魔。我喜欢你,想要你我所说的一切,全都出自我的真心。”
然而清醒便也意味着克制。
将心意剖白,已是他能对她做出的最大的放纵。
她不是他的心魔,她不想要他的命,当然更不会想要他的情。
她唯一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个对她无丝毫杂念的,乖巧懂事的小师弟罢了。
依旧想要给她的。失而复得之后已没什么代价不可以支付。只是他已拿不出了。
当他说要下山时,他是真心的。可她令他留下,并说听懂了他所说一切,会认真考虑。
她在骗他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缓兵之计。
可是或许她当真会考虑呢在他尚能克制住时,不妨便等一等吧。
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谁。
在她面前,他贪婪安逸的扮演着乐正羽。等待着她考虑出结果那一日。
可镜花水月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你说有人在你经脉里种了音魔。是”
“是乐清和啊。”阿羽轻轻说道,“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死。他会从瞿昙觉明手里逃脱,前往幽冥秘境,再次夺舍归来。”
乐清和再一次出现了。
可他选择了成为乐正羽。
于是只能忍受自己的弱小无能,眼看着她拼杀在前,而后理所当然的落败。
大武她明明已做了天机梦,为何还会天真的认为只消令门下弟子们修一修大武,只消稍稍磨炼自己相杀的技能,只消凭香音秘境里这些荒废了一千年的,退化得只剩风花雪月的功法,便能在这烽火乱世里保全性命和师门
而他明明已亲身经历了一切,为何还会心存侥幸和贪恋
从一开始,他便选错了。
“阿羽”
“只是个天机梦罢了。”他眸中一片雾蒙蒙的光,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从一开始,他便选错了。
所以他必将品尝此刻的苦果,感受嫉妒灼心蚀骨的滋味。瞿昙觉明可以香孤寒可以,甚至舞霓也可以,却唯独他,不行。
“师姐,”他最后一次追问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要离开了。就算如此,你依旧不肯告诉我答案吗”
他凝视着乐韶歌的眼睛,发觉她也在凝视着他,那目光中的痛苦和自责令他的心紧紧纠起了,他不由便想去擦拭那似乎已然滚落下来的眼泪。可那泪水并未流下来。
她轻轻唤着阿羽,额角贴着他的额角,抬手将他圈在怀里,似乎是在补偿他安慰他。纵然他最不想要的便是她的怜悯,可依旧无法拒绝同她肌肤相亲。
他不愿再去尝她口中旁人留下的腻人的香甜,便将唇印在她眼睛上,“不答也好。你说过在回答我之前,不会同旁人纠缠不清这一次便别再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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