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虽在此地出生长大, 却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
纵使是她熟悉的景致, 也大都是随父母外出上香时,偷偷从车上望见。
不多时便已看完。
乐韶歌觉着很稀奇, 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六年,亲眼见过的地方除了自家院子,不过区区几条道路。
可对小姑娘而言,这又似乎是理所当然。
看来人间界虽然繁华热闹, 却并不像她所期待的那般充满乐事。至少对当地的女子而言, 这繁华热闹同她们也没太大关系她们似乎连出一趟门、见一见人都有许多限制。
不过,纵然院墙高耸,也依旧有紫藤开满墙、香满街。
小姑娘走完了故地, 很快便活蹦乱跳的指使着乐韶歌往这儿去、往哪儿去,兴致勃勃的向乐韶歌解说起瞿塘八景来,“穆某人说, 天下精致最美而雅致者有八, 为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1。自有心人总结出这八景之后,便有一众郡守、一众读书人附庸风雅、在各地都凑出八景来。一个三丈高的小土丘,也要凑个东陵春色,小水塘里长几朵荷花, 便是西浦荷香可我们白帝城不一样。某人说, 他走遍天下,未见有比此地更雄浑险峻者, 白帝城八景是名副其实的八景。”
她便指挥着乐韶歌一个景色一个景色的看过去, 大多数地方都是“某人”告诉她的, 可也有许多是她自己从诗里读到的。
有一些比她想象中更震撼,也有一些令她感到“不过如此”的遗憾。但大多数时候,她一个本地人表现得比乐韶歌和乐正公子两个外来客还要激动。尤其是当乐韶歌带着她飞过山峡时。
乐韶歌喜欢带着小姑娘四处乱转,就好像带着个小妹妹似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擅长带孩子,天生知道做些什么事会令他们惊喜起来。
被乐正公子照顾,她也不是不喜欢可相较而言,好像还是纵容、照顾着别人,更让她感到自在。
既然已经更乐正公子这么熟了乐韶歌看着小姑娘欢喜满足的模样,不由就想下次也稍稍宠他一下试试吧。
她很耐心的满足着小姑娘提出的种种要求,虽然有一些她确实做不到譬如小姑娘想尝一尝山上新结的地莓是什么味道。小姑娘为此破沮丧了一阵子,懊恼着,“我怎么死得这么早。”
不过鬼是能嗅香食烟的,乐韶歌便取来秘境中的合香为她点上,她嗅到香味便又精神起来,缠着乐韶歌问这是何处的香料,为何她从未闻到过她家有船市,做的便是远来的生意。自天竺西域传来的香料她全都用过,自认为在香料上的见识不逊一切达官贵人。
待乐韶歌告诉她世上还有比天竺和西域更远的去处,她不由再度流露出向往来。
向往过后,却又茫然了。
也不知向谁辩解,“其实我会喜欢刘穆之,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哪里都去过,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书都读过。模样如此,才情更是举世难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一面觉得自己浅薄孤陋极了,一面又觉着我比其余任何时候都更好。我跟着他读了许多书,听了无数故事,长了许多见识。就连我平生所见过的景色,也是跟他在私奔路上时,见得最多”
带着小姑娘四处打探奔走这些天里,乐韶歌翻阅了人界她能翻到的所有文集。
就她看来,刘穆之的才情纵然在当代也不算最好的若以上中下分九品,最多不过上中一品,算不得上上品。
但这大概只是因为她的眼光太高了。毕竟上上一品,放眼整个天下也才不过四五人而已。这四五人,就算放到历代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才子。且一个个全同他或是辗转同他有交往、酬唱的朋友。以当代的眼光看,他同这四五人齐名。
平生得以遇见这样的天才,确实足以令小姑娘兴起这样的感慨吧。
不知是人间界的通病,还是小姑娘本身的偏好,“才子”在她言谈中的地位太高了。好像沾上就会很高兴,哪怕在他跟前地位很低微也是理所当然似的。
才学,在人间是这么稀缺、高贵的东西吗
她正疑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乐正公子忽而说道,“曾有人告诉我,所谓的不世之才,每十年一遇,每百万人一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捧沙子里最亮的那颗砂,每口井里最特别的那只蛙。何况刘穆之就算在区区人间界里区区东胜神州华夏国,也远不能独领风骚。不值你如此赞誉。”
小姑娘似是懵了片刻,随即牙尖嘴利的反驳回去,“你知道你所谓区区的这口井有多大,有多少人吗你知道比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芸芸众生,他有多亮、多特别吗”
乐正公子似是很难理解她的心情。
乐韶歌没急于制止他们的争吵。她莫名觉得,这种争吵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很有益处。
她觉着自己和乐正公子可能犯了同样的毛病,他们大概太不接地气,又太以己度人了。
而小姑娘乐韶歌能明白她的心情,却觉得她也并非没有错处。她将自己看得太低微,将“遇见刘穆之”这件事看得太过意义重大了。
想到她平生所行之路、所见之人,又觉着这似乎也不能怪她。该怪人间界,或是她的父母真的将她养成了井底之蛙。而作为一只井底之蛙,她心底却依旧存留着对大千世界的向往。当刘穆之让她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她便对他倾尽一切。不惜私下同他媾和,不惜跟他私奔,做尽了“不该”做的事,至死都没怎么后悔她大概也没意识到她身上闪耀着的光芒有多么美丽吧。
乐正公子露出嘲讽的神色,“再亮也不过是砂,再特别也不过是蛙,同你也没什么本质区别你既如此向往,何不自己也去闪一闪,特别一番莫非只要跟了刘穆之,你也能染上他的闪亮、特别变成不那么平头、不那么芸芸的那一个”
小姑娘被他噎住,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容易”
是的,问题在于不容易乐韶歌想,在人界,读书、求学、游历,甚至包括见识各色各样的人,任何一样对这小姑娘而言,都是很难得的事。当她活着时,也许刘穆之是她通向墙外世界的唯一一扇门唯一一扇她可以争取的门。
“再难也不过一死。”乐正公子道,“死都死过,还怕难吗”
小姑娘再次怔住了。
乐正公子道,“想明白了,就轮回去吧。下次记得多读书、多行路、多见人。待你自己成为独领风骚之人,区区一个刘穆之也就打动不了你了。”
小姑娘扶着瓶壁滑坐下来。
半晌,忽又恶狠狠的问道,“那你自己呢莫非你就能在你那口井里独领风骚”
乐正公子
“就算你通天彻地又如何还不是被个不解风情的二愣子拿住了媚眼抛给瞎子看,眼波都把瞿塘峡填满了酸味隔着瓶子都能闻到,人家头都不回一下。你长得再好,才情再高,本事再大又如何我都替你难过了”
乐正公子回以字正腔圆两个字,“白、翎。”
他衣上眠鸟忽的睁开眼睛,小姑娘吓得抱头大喊,“姐姐救我。”
乐韶歌尚未回过神来,乐正公子已自觉抬手一遮衣上孔雀眼,闷闷的别开了头。
乐韶歌
乐韶歌挼了挼坠子,算对小姑娘求助的回应。
但她觉出,这番争论似是乐正公子占了下风尽管他更占理,但谁叫小姑娘更擅长人身攻击呢
而小姑娘恼羞成怒,怕也正是因为被乐正公子的话触动了吧。
乐韶歌觉着自己该替乐正公子说句话。
但她其实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小姑娘是在暗指乐正公子喜欢她吧但她确定自己很解风情,而乐正公子也没对她乱抛媚眼。她对乐正公子的示好,就更没有“头都不回一下”了虽说一路上确实是乐正公子照顾她更多,但她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为乐正公子分担了很多。
说到底乐正公子究竟喜不喜欢她她都不那么确定。毕竟她什么都不记得,而他也什么都没说过。
她又不会读心,自然是试探出多少就回应多少。试探不出,就乐得装傻呗。
“”思索片刻,便道,“至少乐正公子依旧是美貌、高才、通天彻地的。”
他有更广阔的天地。
她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只滚滚江水不尽东流。
小姑娘一面为自己沮丧,一面目带同情的看向乐正公子,“也对啊,至少本事还是自己的你要节哀顺变啊。”
乐正公子勉强挤出两个字,“谢谢”
乐韶歌等等她在说正理啊为什么一转述听上去这么悲哀啊
“我是说,不论什么姑娘,得乐正公子青睐,都必定荣幸欢喜”
“谢谢。”
听这二字的语气,乐正公子喜欢的分明确实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乐韶歌只好赶紧找补,“不过感情这种事也说不准。有时是时机不对,有时是身份不对,还有些时候是人不对。就算全都对了,也总有那么些眼光奇特的姑娘,放着身旁大好男儿不爱,偏偏被些从天而降的巧言令色之辈拐走。所以有时真的不是因为你不好”
总觉得她越安慰,乐正公子面色越是难看。
小姑娘已捂住了脸,“够了,已经够了姐姐你别说了,我快不忍心听了。”
乐韶歌
她本想继续解释,谁知小姑娘双手往瓶壁上一撑,强烈要求,“突然想起,我读了那么多题在题诗壁上的诗,却还从没亲眼见过题诗壁呢姐姐我们去酒楼里看看吧”
乐韶歌见气氛尴尬,果断决定听她的。
路上乐正公子一言不发。
乐韶歌为缓解气氛,便又道,“恒沙、井蛙那番话真是很有道理。公子那位朋友见识很是不俗。”
乐正公子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谢谢。”
“不过,若真到了独领风骚的境界,偶尔得意自满一下也无伤大雅。公子一表人才,该更自信些才是。”
“”随即乐正公子便失笑,目光复杂又温柔的看着她,“现在就很好。”
乐韶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的“很好”究竟是指什么跟着个失忆的女人无所事事的到处乱逛吗虽然她自己逛得是很开心没错
桃花楼早已不是酒楼、客栈。不知乐正公子用的什么手段,总之他似乎将桃花楼整个儿盘了下来。
不过有码头的城池,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闻名遐迩的客栈和酒楼。
乐韶歌便带着小姑娘去了码头官市附近,如今白帝城里最知名的酒楼。
尚还不到午饭时候,酒楼里却已宾朋满桌。
熙熙攘攘讨论的却并不是往来生意,而是山海之间的遇仙记。
似乎有人自极东之地的登州来,正在吹牛。
烟波浩渺与云霞明灭之间,总是多游仙故事。这两日打探刘穆之的消息时,乐韶歌多少也听了一些。
她自己便是个修士也就是说话人口中所谓游仙。她对游仙故事的兴趣便同凡人不大一样。
然而大概因为她失忆过的缘故,听那人说起以长风为线、明月为钩的海上钓鳌客,说起访仙泛海二十年、入银河而不识真仙的无缘人,说起巨蜃吐气为楼、巨鳌浮海为岛,说起落难的海客提着灯笼游走在阴暗的鬼市、十年后才知道这城池坐落在巨鲸的肚子里不知不觉她便已失神,脑海中似有潮水汹涌着涨起了。
她站在题诗壁前,心思却不由自主便飘回到说书人的故事里。
那说书人似也察觉到什么,目光也不由看向她。口中故事就顿了一顿,随即草率收尾,抛下身后一众起哄、追问的听客,便向她走来。
乐韶歌疑惑的看着他是个书生。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气息与凡人大不一样的书生。
像个游戏人间,以说书吹牛为乐的谪仙人。
那人走近时,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却是看见了乐正公子。
莫名的同乐正公子对视了一阵子。一笑,还是走上前来。
“久违。”便同乐韶歌打招呼。
“我们是旧识”
那人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是面露喜色,“算不得旧识,萍水相逢而已。听说姑娘同好友绝交后,回家继承衣钵去了。今日竟有空闲来人间界游玩,想来家中事已解决了吧”
乐韶歌莫名便涌上些危机感,慎重道,“公子似是很熟悉我”
“当年为了写书,颇打探了一些。”
乐韶歌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写的书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要问、不要看、不要让乐正公子知道
乐韶歌
“公子又为何来到人间界”虽她转移了话题,但乐韶歌总觉着他已看穿了她的失忆。
“找故事。”他扫了一眼乐正公子,“七日之前有陨星坠落于此,宝光上彻于天。我恰在附近游历,觉得异宝降世,必有高人来寻,我又要有好故事可写了。于是入城。谁知等了七天,也只你们二人来,还不像是来寻宝的”随即他又意有所指的一笑,“而且,此地路绕得很,我好像也出不去了。”
耳坠里小姑娘悄悄抱怨,“这人阴阳怪气的好讨厌啊。”
乐韶歌
乐正公子淡淡的说道,“山路难行,还有水路。自己不认路,便寻认路之人引路。想走,总归能出去。”
那人似是恍然大悟,“多谢公子指点。”
便回头找店家结账,临行前似是又想起些什么事,回头对乐韶歌道,“当年姑娘一曲大韶,瑰丽壮阔,令人毕生难忘。不料今日再见,却是这般小女儿姿态虽各有妙处,然而依在下看,姑娘还是同瞿昙子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些。若终究喜欢照顾旁人,也还有香孤寒可选。可惜呀可惜,怎么就”
一面叹惋着,一面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瞿昙子,香孤寒
香孤寒。
乐韶歌细细品味了一阵子,记忆中似有梅花绽放,血液中似乎都沁入了花香。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记起些什么就能找到这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的东西,可搜寻良久,脑中依旧茫茫一片空白。
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格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优前途无量,还攀不上这等名门闺秀呢。又说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 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
乐韶歌竟莫名有些心疼他了。
而小姑娘居然同他很有共同语言。略一怔愣,便道,“还是不要了,听上去真的好可悲啊。”
乐韶歌
“你羡慕她的妻子吗”
“就是觉得,她做的那些我也能做到。”可她得到的那些,她却都得不到。
“然而刘穆之同她结发,却写诗怀念你。换了你是她,你作何感想”
“”片刻后,“我好像也没那么羡慕她了。”
乐韶歌失笑,又道,“那么你羡慕刘穆之吗”
小姑娘再度愣住了,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显然乐正公子先前所说的话,她已记在了心上。
乐韶歌道,“下一世,你定能成为比刘穆之更见多识广的人。”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能不能送我去见一见刘穆之”
夔州这位新刺史,这一夜是独自入睡的。
妻子自幼得父母精心教诲,德言容功皆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唯有一点令人遗憾岳家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粗教她识了几个文字,读过女诫女训便罢。于诗文一事既无修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虽日常柔婉仰慕的听他讲说,却至今仍无学习之意,更不必说同他互有唱和点评。早年家道贫穷,仕途颠沛,多劳她营运,也确实无暇教她。如今家计渐有起色,他亦有心教授,她却依旧婉言谢绝,“此非女子本分”。夫妻交流,不免乏趣可言。
暇日无事,重游故地,思及少年韶华,不免便又想起早年在此地所行荒唐事,所遇照水伊人。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展家令文,音容宛在眼前。
得知她的死讯后,他曾无数次追悔自省。之后十六年洁身自好,不肯再行一桩荒唐事。
他也确实再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灵秀好学,咏得有欠雕琢却别有意趣的小诗。
如今故地重回,不由便想,若令令不曾遭遇强梁,平安随兄长回到白帝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忽闻空中仙乐声,便有仙子踏月而来。
近前时,见那面容明媚。依稀还是当年月下小楼上,她奔至台前掀开纱幔,望见他披夜而来时,那一瞬间展露的芳华。
彼时她已卸去钗环,知他要来,便折花草簪于发上。鬓边一朵白芍药,却远不及她容色皎洁、花开鲜艳。
花非花,雾非雾。
他忽觉自己是在梦中,不由伸手来抚摸她的面颊,“令令,是你吗”
少女俏皮的后退避开,“不然还会是谁你在等我”
“嗯。我想着你今夜也许会入梦令令,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你变得好老啊面皮都松了”
“”他怔愣,复又笑起来,“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谁叫我死得早呢我听说你为我写了诗”
“是,你想听吗”
“已经听过了,比当年写得更圆熟,更情深。所以我来见你了刘郎,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令令”
“我想对你说”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而后房内笔墨纸砚能飞的全都飞起来,悉数向他身上乱砸,边砸边骂,“你以为我不知你当年脚踏两条船怎么没劈叉劈死你啊你害我这么惨还不够,都过去十五六年了还敢写诗昭告天下你恶不恶心啊,以为世上已没人记得你当年做的缺德事了你还敢等我,等我干嘛你他娘的就不怕老娘一怒之下来向你索命吗”
刘穆之抱着脑袋屁滚尿流。
小姑娘爽完了,却觉得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复,于是在刘穆之书房里乱飞,控笔在墙上肆意题诗泼墨,闲来还呼啦啦的隔空翻完了房内所有文集诗书。虚坐在刘穆之背上评价,“可恶,诗写得还是那么好”
而后虚影一化,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飞着的诗书笔墨,于是噼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一地。
她走得很干脆。再未遗留任何动静。
不,还是留了的,出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只笔,于是隔窗又扔了回去,正砸在刘穆之脑门上。
这便是结局了。
他们在日出前重回到瞿塘峡,看了白帝城八景中最后一景,“峡江春晓”。
红日破开水天之交的茫茫白雾,自两岸高峡之间那条狭长碧江上一跃而出,曲折幽深的湍流上红光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一片明晃晃的赤色,然而江崖影落之处依旧幽碧。果然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观。
小姑娘同乐韶歌并肩坐在高崖上,双脚一晃一晃,感叹道,“哎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景观,也依旧是他告诉我的。”
乐韶歌便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拉着她自高崖上一跃而下。
碧水清江于是迎面撞来。
纵然变了鬼,小姑娘也吓得尖叫不已。
而后她们便跌入了水中。
乐韶歌带着她不断的下潜。她先是惊慌,但渐渐便被自她们身边游过的鱼吸引了。目光跟着鱼群上移,看到了水上缩得小而远的峡谷,看到悬崖延伸入水,树木的枝叶根须漂浮在水中,上头新生了青藻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泡咕噜噜的上浮。
这是她从来也没从诗中、从刘穆之口中听过的景色。
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甚至没设想过的景色。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完美啊。
她浮在江水中央,看乐韶歌笑容明亮,头发衣衫如仙乐悠扬。
她便又想起乐韶歌为让她能现形在刘穆之面前而奏的曲子她用那曲调为她编织了全新的形象,竟令她回想起自己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的曲子那么动人,用来帮她做“教训刘穆之”这么恼人的琐事上,还真是浪费啊。
若能再听一听便好了,明明早听他们自称是乐修,却一直没想要听一听
真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相遇啊。
她看着这景象,感叹,“真好啊下辈子我便当一个海客吧。”
乐韶歌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便也笑起来,“姐姐,我要走了。”
“嗯。”
“你快些回去吧。不然乐正公子又要背后瞪着我,恼我缠人了。”
“嗯”
她的身形终于消散在水中。
那团寄在她身上的元气似是因此吸收了些什么,渐渐现出了模糊的形体。
果然是个有着金碧色眼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有着清晰的自我认识,在看到乐韶歌的瞬间,便露出惊慌想逃的神色。
乐韶歌抬手一翻,亮出了阴阳二气瓶。
阴阳二气瓶用时其实不必征询对方的意见,乐韶歌先前之所以征求小姑娘的同意,只是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被囚住了罢了。
对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生魂,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但当她将那生魂纳入瓶中时,忽觉身后有什么气息波动了。
她意有所动,忙开储物戒指拿了指南针出来,便见那指针剧烈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确的指向江底某个部位。
这时乐正公子别扭的传音过来,“道完别了吗”
乐韶歌失笑
“嗯,我这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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