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

    “瀚海天魔”

    青墟城中天香楼上, 倚马千言手捉夜光杯, 靠在栏杆上俯视城中夜景。目光落到街道对角小树林中时,便已明白天香楼这位对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老管事, 今日为何要来殷勤宴请他。

    因他带来了乐韶歌的消息, 水云间凛香主香孤寒似是萌生了前往瀚海同天魔抢人的念头。

    水云间诸位长老自知鞭长莫及, 管不住自家这只出笼鸟了, 只好未雨绸缪, 先找知情人来打探打探瀚海吉凶、天魔虚实, 好为凛香主此行做些准备。

    瀚海啊,倚马千言心中百味杂陈时光轮回千百劫之后,世人的目光终究还是再一次投注到瀚海废墟之上了。

    他一时竟有些后悔享用了天香楼上这么多奇珍异宝虽说不懂人情往来对创作反而常常有好处, 但对作者本人就纯然只有害处了。身为一个长袖善舞的写手, 拿人手短这种基本规矩,倚马千言还是遵循的。

    此地密谈, 想必凛香主也能尽收耳中。倚马千言想,算了, 就当是说给这位小天真听吧。

    “瀚海啊,”他一言难尽的回忆着,“要说明白瀚海是什么,就得从宇宙的本源说起了。”

    最初宇宙是一片海,而后,海的中央生出了一株莲花。莲花吸纳了海中精华, 渐渐成为独立的陆地。最上层的花化作天龙境, 中层的花苞和莲叶化作战云境和香音境, 最底层生在黑色淤泥里的根茎,则化作了幽冥境。

    漫长的时光里,宇宙只由这四境和四境里生活的天人们组成。

    然而幽冥境因身处最污秽的土地,常与其他三境发生战争。战争的惨烈,让天人们开始对生死产生畏惧。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开始搅拌大海,想从中提炼出更多的精华,炼化成可以让他们长生不死的灵药。

    过程中,六界诞生,灵魂化育,无数先天法宝现世最终,天人们如愿得到了可令他们永生的甘露。

    至此,天人们认为大海里一切精华都已耗尽,剩下的只是无用的残渣。便如荒漠般再也孕育不出任何宝物,于是便将大海的残余堆积到六界中央,称之为瀚海。

    但是天人们没有料到的是,阴阳相生,祸福相依。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有创造必有毁灭。

    他们强行炼化出了永恒,便也同时放出了可斩断永恒的,绝对的毁灭意志。

    天魔自瀚海中,现世了。

    世间魔物数不胜数,却唯此物被称作“天魔”。是因他和创世之莲一样,诞生在宇宙的意志之下。

    比起生灵,他更像是一件武器。一件灭世的武器。

    “那帮子天人嘛,就和你们水云间差不多。什么好东西都不缺,寿命还是永恒。每日里美酒香烟歌舞升平,骄奢淫逸得很。”倚马千言对此显然欣羡追怀不已,“至于那个天魔,住在人称残渣的瀚海里。既没有灵魂,也没享受过人生,一出生就被设定好了,唯一的使命就是灭世,当然是又刚健又敬业他不懂享受,当然刚健;没自己的追求,当然就敬业。”

    这一交锋,天人便溃不成军。

    世界开始崩坏了。

    “照先生这话说来,天魔如此势不可挡,那四境六界,岂非只有灭亡一途可走了为何还会有你我之今日”

    “这话就错了,谁说宇宙只能有一条路可走宇宙蕴含一切可能。在这一条路上世界灭亡了;在另一条路上,世界就未必灭亡了。也许你我恰好生在那个没有灭亡的世界里呢。”

    “”毕竟是修行人,这种解释还是听得明白的,“原来如此经上动辄便说一切过去未来。过去不就是过去吗,为何要加上一切。原来还有这种玄机。”那人豁然开朗,感慨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你我所在的世界不曾灭亡,难道仅仅是因为幸运”

    “也并不只是因为幸运。弄明白天魔是什么,怎么对付他也就呼之欲出了。万物有生必有灭,此是定数。然而生与灭却未必同时,由生至灭中间,还有漫长的繁盛与衰败。天魔是灭世杀神不错,可他骤然现世,究竟是因为生灭之定数,还是因为天人贪得无厌,炼化出了甘露,提前透支了宇宙的生机”

    “先生是说”

    “也许,只要天人舍弃永生,放弃甘露,世界就不用提前灭亡了。”

    “那么天魔”

    “天魔嘛,宇宙意志的产物而已。宇宙生机缓过来了,不急于灭世了,他就彷徨无所事事了呗。但那么大一尊毁灭神矗在那儿,谁都不知他何时又要勤奋起来,也够渗人。所以天人们依旧得想办法对付他。”

    存在之物可被毁灭,但这世上确实也有无法战胜、无法毁灭之物,那就是毁灭本身。

    天人们追求永生。然而只有毁灭本身,才是永恒和绝对的。

    天魔一经现世便永不会被消灭。

    直到宇宙寂灭之日,存在和毁灭重归于一。

    “天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犯下了世间最愚蠢的错误。”倚马千言啜了口酒,颇为遗憾的说道,“四境八部天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天魔拆解了。把他的肉身、智识、神力、位格分别镇压,把瀚海封锁。而后他们发现,天魔身上竟还有它物留存。那东西,很像是人类的灵魂。不在轮回中的毁灭神,怎么会有灵魂呢天人们疑惑了。但是,若能将天魔纳入轮回,岂不是意味着能剥去永恒,将天魔变成可以消灭的东西”

    于是,他们将那一团像是灵魂的东西,送入了轮回盘。并在它轮回为人之后,兴高采烈的庆贺起来。

    “你说他们蠢不蠢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吗”倚马千言愤慨的问。

    管事颇为惭愧,因为在他看来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事啊。纵然没把天魔变成可消灭的东西,但至少天魔有了一颗人类的心,开始懂得人类的感情那么,从此他便可以被打动,他的行为逻辑也可以被理解和预测了。

    倚马千言敲着栏杆,恨铁不成钢,“这世上最不安定的,就是人性。你看林子里的野狼,风餐露宿奔波不止,何其艰苦但它会想到灭世吗可一旦成了人呢饱食终日浑浑噩噩时还罢,只消稍稍品味到冷暖喜怒爱恨痴缠,心里有了祈愿,毁灭心也就跟着来了。万一不幸,他找到了什么寄托。再不幸,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更不幸,这寄托在尚还没被拆穿,尚还美好时就当着他的面被摧毁了他崩溃,扭曲,厌世很好,现在他不但有了灭世的使命、灭世的能力,他还有了灭世的主观动机”

    “而人间悲剧何其多也。俯拾皆是”他似是也悲观起来,“只消入世,谁能逃得过。把这么个纯洁得跟婴儿似的终极怪物,扔进人间自生自灭得有多蠢,才能干得出来啊。”

    他有些醉了,便闲拍着栏杆,唱起了诗。

    管事本着水云间特色待客精神心里白眼翻上天脸上也要保持礼貌周到的微笑耐心的等他把牢骚发完,才接着说,“如此说来,眼下轮回在世上的不过是当日剩下的那团魂灵,并非当日要灭世的天魔”

    “啧啧啧。”倚马千言摇头,咋舌,“未必啊未必。瀚海既已开路,其他封印谁知还在不在也许他又把自己拼回去了呢”

    “若真如此,天下岂不是危在旦夕”

    倚马千言打了个酒嗝,“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就祈祷他事事顺心如意,别遇上什么挫折。遇上挫折也能尽早振作起来,别动不动就想灭世吧。”

    “只能像伺候祖宗一样事事迁就着他吗”

    “不然呢,你还想夺他所爱不成”

    管事稍作权衡。不吃亏,也是水云间一贯以来的优良传统。哪怕知道眼前这位书修是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可一旦把他家凛香主带入其中,便忍不住认真起来。忍不住觉得世上有那么多人,谁还不能是天魔所爱天魔灭世,受难的又不是只水云间一家凭什么退让的非得是他家凛香主不可呢

    “就算如此,也未必没有旁的办法吧”

    倚马千言叹为观止,对这种宁肯同归于尽也不独自吃亏的利己精神,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和敬佩之情。

    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也不是没有,搅拌乳海所得先天至宝中,第一件法宝名为太虚宝鉴。传说是一件时空法宝,进入其中,便可看破往来古今一切可能。只要能找到一个足够神通广大的人物,把他送进宝鉴之中找出幸存的那条世界线,再将他带回来。他自然便能告诉你,幸存的关键在何处。”

    “那宝鉴现在何处”

    “据说被远古的某位神带到人间,传给他的后嗣了。具体在何处,便不知晓了。不过,纵然找到宝鉴也没用。未来的事只有未来的人可见。而未来之人是不可能回到此刻告诉你,你该怎么办的。”

    “为什么”

    “因为规矩、法则就是如此若有人自未来回到过去,那么他在未来所经历之事,是发生在过去,还是发生在未来”

    管事认真思索了一番,“自宇宙而论之,自然是发生在未来。自他本人而论之,那便是发生在过去了。”

    “那么,这个自身标尺和宇宙相悖之人,他依旧算是宇宙的一部分吗”

    “”

    “他不是了。他是冗余,是错误。是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清除的存在。”倚马千言叹了口气,“很可惜,未来之人并不能为你指明方向,你只能谨小慎微自行摸索。”

    他拍了拍管事的肩膀,啜着美酒离开了。

    出了天香楼,青墟城中纸醉金迷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

    倚马千言甩着酒葫芦摇摇晃晃过了路口,走进对面小树林中。

    历代大能加持的无数法阵在书修面前空若无物,他径直来到小吊床旁,旁观凛香主坐在地上点数自己的行李。

    而凛香主对此毫不意外。

    “很有趣的故事。”

    “你也这么觉得”

    “嗯。是下一本书的提要吗”

    “算是吧。就是还没想好该从哪儿说起。”

    “就从说书人是从何听得这样一个故事说起如何”

    倚马千言似是有些醉了,静默许久,才问,“你觉着,说书人该从何处听得这样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世间有人纵使做了皇帝,也依旧觉着自己该是民间的手艺人。每日烧炉打铁做把锁,刨花削木制家具,于愿已足。若故事非要找一个出处亲手将天魔拆解的圣尊,也未妨是个独爱走街串巷找故事的说书人,如何”

    “”倚马千言抚掌大笑,“好创意。荒唐可笑的故事,正该有个荒诞不经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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