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秋这趟生孩子的时机十分讨巧。

    适逢京中刚遭遇近一个月的春旱, 滴雨未下,众人都以为今年的稻麦铁定是种不活了,皇帝甚至已准备好命人开仓放粮, 好应对下半年的饥荒。然而就在林若秋阵痛起来的时候, 一场倾盆大雨轰然落地。

    这对百姓而言自然是极大的喜讯, 可对林若秋这个当事人滋味就不怎么美妙了。她本就担心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听着窗外稀里哗啦雨声, 愈发心烦意乱。

    红柳将一片切好的参片给她含在嘴里,一壁握紧她的手道“娘娘放心, 没事的, 都会好的。”

    林若秋却镇定不下来。

    许是吃了上次的教训,皇帝这回特意免去早朝,大清早就巴巴地在殿外守着。但因知晓林若秋格外抵触,倒也不好擅自进去。

    林若秋不由暗暗叫苦, 此时她才不想理会什么产房规矩呢, 要是楚镇能在她身边陪着, 她求之不得不知怎的,这回她心慌得格外厉害, 上次生婳婳都没这般紧张。

    可她也只好这么想想, 真要开口唤楚镇进来, 林若秋又畏缩了, 她害怕看到楚镇失望的目光。固然皇帝是最善解人意的,就算她二度产女,也绝不会指出她的不是, 可林若秋自己却过不去自己那关。

    她悄悄望了眼床头的黄松年,那老头儿正在镇定自若的指挥人手胡卓这回也得空进来帮忙,虽然只能打打下手,对他而言已心满意足了。

    两人脸上都十分坦然,看不出任何对未知的慌乱。林若秋只得寄希望于黄松年医术超神,有他做担保,这一胎绝不会有岔子。

    很快,下腹的那种疼痛感再度袭来,林若秋顾不上思考别的,转而一心一意地使劲。

    稳婆忙上前为她揉肚子帮助分娩,内室再度陷入秩序井然的忙乱之中。

    寝殿外侧,楚镇斜签着身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神情颇显焦躁,似乎比那殿中人还急迫些,恨不得代她受罪。

    魏太后就坐在皇帝儿子对面,母子俩却相顾无言,都没有什么话好说。原本魏太后是不必过来的,皇帝也没专程派人请她,可她还是来了,这叫楚镇难免有些不自在自那夜谈话之后,两人相见日希,哪怕是见了面,也疏于唤一声母后,遑论说笑。

    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皇帝懒得没话找话,魏太后也不觉得难堪,只静静出着神,不知想些什么心事恍惚记得她生楚镇的时候也是个雨天,先帝爷可没来陪她,就连孩子生下来,也没亲自过来探视,反而一道圣旨命人将皇子抱去昭宪宫里。

    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他们的母子缘分十分浅薄,可她毕竟熬出头了。无论皇帝对她有多少芥蒂,名份上总归是她儿子,她也因此得享太后尊荣。

    不知林氏能否有这样的福分。她这回想起林若秋倒没多少痛恨之意,魏家的女人都快死绝了,没死的也被关了起来,这宫里可不就是林氏的天下么可这子嗣上的事却纯看天意,并非皇帝对林氏的宠爱所能决定的。

    但愿她不辜负这份期许。

    隔着一道厚厚垂帘,皇帝与内室的喧嚣嘈杂隔开,唯有黄松年的小徒弟胡卓来回穿梭期间,不断向他汇报里头情况。

    听说宫口开了,孩子的头出来一点,皇帝便喜上眉梢;又听闻林氏疼得没了气力,几乎厥了过去,他便焦急不已,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探视。

    魏太后见他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整个人跟癫了一般,忍不住道“太医和稳婆自会照顾好林氏的胎,皇帝你就不用操心了。”

    楚镇冷冷道“那是朕的亲骨肉,朕怎能漠然旁观”

    这话分明暗指昔年之事,魏太后只得默默闭上嘴。

    好容易听到一声清脆儿啼,楚镇顾不上等稳婆出来回话,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这厢崔媪便揪着一个宫娥问道“是男是女”

    宫娥脸上亦是止不住的喜色,欠了欠身道“回姑姑的话,林主子生了一位小皇子。”

    无怪乎琼华殿的人皆额手称庆,困扰了这么久的阴云总算驱散了,看来真应了那梦日入怀之说,她家主子的确是有福的。

    不提那宫娥忙着进去讨赏,魏太后脸上亦显出些如释重负来。

    崔媪知其所想,因笑道“这下您的心事该了了。”

    无论魏太后与林氏交情如何,林氏腹中的孩子亦是她的血亲,没有哪个祖母不渴望早些抱上孙儿。

    魏太后轻轻笑了下,带着点无奈道“哀家只是替皇帝高兴。”

    她哪能说什么担心那碗落胎药害得皇帝不能人道纵使林氏后来的盛宠令她打消了些许疑虑,可直到皇子生下来的这刻,魏太后才终于放心,此时她方恍然惊觉,自己对于皇帝始终是有一份歉疚的尽管她永不会在皇帝面前承认这点。

    趁着大伙儿都喜气洋洋,崔媪一鼓作气劝道“您也进去看看皇子罢,不知那孩子会长得更像陛下还是先帝爷。”

    都说孙子类爷爷,也许魏太后会在那孩子身上看到先帝爷的影子也说不定。崔媪是知道的,无论先帝爷生前对魏太后多么刻薄寡恩,魏太后可从未忘了他,有时候梦里还会叫出那人的名字。

    魏太后迟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哀家去惹得不痛快做什么。”

    因扶着崔媪的手将要回宫。

    崔媪以为她仍为皇帝方才的话耿耿于怀,因劝道“陛下只是见林妃娘娘生产辛苦,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罢了,您无须放在心上。”

    “无心如何,有心又如何,他说的是实话,哀家都该受着。”魏太后叹息道。

    她既然做得出,自然也能担得起。何况皇帝给她的不过是些冷言冷语,虽然难听,却伤不了她分毫,不像先帝,几乎毁尽了她的一生。

    林若秋浑身热乎乎的躺在楚镇怀里,感觉就像一个火炉靠上了另一个火炉。她以为自己出的汗就够多了,结果皇帝比她流的汗还要多,简直像从锅子里捞出来似的,到底是谁在承担生孩子的辛苦

    可是她也不好叫楚镇将她放开,大概在楚镇眼里,此刻她就跟一块挤干水的海绵般,软趴趴毫无力气虽然分娩的过程的确很不好受,可到底是第二遭生孩子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林若秋庆幸她是在早晨发动的,否则若晚上痛起来,正赶上外边瓢泼大雨,只怕太医稳婆们赶来都得颇费功夫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

    楚镇吻了吻她汗津津的唇角,喜盈于色道“若秋,你是朕的恩人,朕便知道你的福气不会叫朕失望。”

    原来皇帝也早觉得她是个幸运物么林若秋迷迷糊糊想着,低头看向襁褓中那个洗得白白净净的婴孩,动了动嘴唇道“陛下还是为咱们的孩儿起个名字吧。”

    否则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叫混了可怎么好。

    还好楚镇这回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便胸有成竹道“就叫楚瑛吧。”

    因在她手心描绘字形的轮廓。

    林若秋还以为是苍鹰的鹰,结果却是这个瑛字,美玉之意,倒有点像女孩子。

    她忍不住低头又瞧了瞧,觉得还真有点像女孩子,楚瑛遗传了他父亲的白皙肌肤,且大概因她怀孕后期神经过度紧张的缘故,生下来偏瘦小一些不像婳婳遗传自她的健康结实。

    好在都是足月产下来的,照黄松年的看法,后面精心地养着也便是了,瘦一点反而便于抽条,男孩子的个头可是很重要的。

    林若秋因点头表示首肯,“那便叫阿瑛吧。”

    听说民间有时候为了好养活,还会故意给男孩子起些女名。林若秋虽不讲究这些,但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可不愿日后再起波折。

    只是这么接二连三地有孕,林若秋觉得自己的神经受了不少摧残。分娩时的痛苦还在其次,怀胎时候的那种紧绷感可着实叫人心有余悸,林若秋忍不住向皇帝埋怨道“生了这个就别生了,怪累人的。”

    至于该用什么法子杜绝风险,林若秋还未想好,不过皇帝已经有了子嗣承继,今后她能否再怀胎,应该无所谓了吧

    楚镇不言,只神情严肃的望着红布裹好的襁褓,犹疑道“万一”

    林若秋想到一个可能。之前因婳婳是个女孩子她才未想到那上头,可是如今楚瑛会不会遗传到他父亲的毛病

    林若秋几乎立刻想解开儿子裤腿瞧瞧,可楚瑛无非是个刚出世的婴儿,就算真有何毛病,一时半刻也瞧不出吧就不知皇帝的隐疾是基因型还是表现型,林若秋所学的那点生物知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事到临头,才痛恨所知尚浅。

    就算叫黄松年来问也是一样,这种事不是靠把脉能把出来的,总得长大几岁再看看究竟。林若秋只得竭力安慰楚镇,“您放心,您是天子,又仁泽爱民,广施德政,上天定然不忍加责于您的。”

    倘若神明果然有知的话,自当公平对待世人。楚镇因魏太后的罪孽而饱尝苦果,可他平生并未伤过阴骘,上天怎忍心加责于他的子嗣身上一报还一报可不是这样算的。

    再则,林若秋自认福运逆天,既然老天爷能在这样的困境下,让她顺利生下一双儿女,又怎会对这一双儿女施加缺陷若真如此,她变了鬼也得到地府找那群老家伙算账去。

    几番抚慰下,楚镇的情绪总算平稳了些,他拍了拍林若秋的手背,“你且歇息一阵子,朕晚间再来看你。”

    林若秋正觉困乏得慌,因点点头,也不强留他,只嘱咐魏安多带把伞,别让皇帝淋湿衣裳。

    魏安笑道“娘娘放心,外头的雨势小了不少,不会有事的。”

    林若秋向窗外望去,果然已不见方才的瓢泼之相,只是雨丝仍淅淅沥沥缠绵不断。这般下上十来天,今年的旱情便能大为缓解,可知楚瑛来得多巧。因了先前的梦日之说,众人已经颇为神往,这下只怕得传得更玄妙了。

    倘若这个孩子真是得天所授,就让他平平安安长大吧。林若秋默默想着。

    甘露殿中,谢贵妃已经拟好贺礼的清单,神情平淡的递到明芳手中。

    明芳照着念了一遍,觉得还真是不少林妃一举得男,这份贺礼是免不了的,此其一;二则,因林妃先前怀着身孕不便,才将公主周岁挪后,与皇子的满月宴一道办理,皇帝的意思看似从简,众人可不敢马虎,两份并做一份使,得恭恭敬敬的奉上心意。

    这些必要的花费就算了,明芳看到第三条,却是为表林妃晋封之喜,她不禁愣住,“娘娘怎知陛下会晋封林氏”

    可没听魏安何时传来口谕。

    谢贵妃睨她一眼,“林妃诞下皇子,晋位不是应该的么想来最迟不过下月。”

    明芳可不比她这样波澜不惊的态度,当即紧张道“陛下要给林氏什么位分”

    再往上就是四妃了,她家娘娘占了贵妃,赵氏则居于末次的贤妃之位,想来林氏最低也能排在赵氏之前,甚至

    谢贵妃静静道“甚至把本宫这个贵妃拉下来,来为林氏铺路也说不定。”

    明芳当即倒抽一口凉气,“不会的,陛下总得虑于人言。”

    谢丞相在朝中势力不小,陛下若敢这样作践老大人的女儿,老大人定得联合言官上疏的。

    谢贵妃当然知道不会,可那也无非是暂时的安全。她轻轻笑道“林氏这样浅薄的资历,已然身居高位,你猜,她今后会走到哪一步”

    那样触目惊心的话,她说来却淡漠至极,“若陛下真要让林氏踩到本宫头上,本宫也只好受着。”

    这宫里的天都是皇帝说了算,她们能做什么主

    明芳不能理解她这种心态,明明林氏生下皇子,她怎能事不关己一般明芳忍不住道“听说消息传去披香殿时,贤妃娘娘脸都绿了,当即便摔了一套细瓷。”

    谢贵妃微哂“她还是沉不住气。”

    连皇帝都在兴头上,她们怎么能不跟着同喜这时候露出异状,只怕留下把柄供别人攻讦,没有子嗣、没有恩宠的女人,要坐稳这个位置,不就靠着不出错么

    明芳望着她沉沉如水的面容,不禁叹道“娘娘,若奴婢直言,林氏接连有孕,又生下龙子,您真能毫无心结么”

    谢贵妃一手按在平坦的肚腹上,侧身望着那面宽大穿衣镜,镜中人气度端华,不露自威。没有生养过的女人,总归是会显得年轻些的,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她自然是满足现状的,出身相府之家,一朝选入宫廷,坐上统摄六宫的尊位,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她的位置,她所求无非如此。

    但,她真的对林氏毫无半分羡慕之意么谢贵妃扪心自问。

    林若秋黑甜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觉喉咙干渴得厉害,正要让红柳倒杯水来,刚坐起身,就觉胸前胀痛得十分厉害,低头一瞧,却发现胸口那块的衣襟上有两团十分明显的洇湿。

    林若秋起初以为是楚瑛那混小子不小心尿在自己身上,继而想起襁褓早就被乳母抱到侧间去了,那这是她试探着用手指蘸了点轻嗅,顿时面露惊喜之色。

    适逢楚镇解下雨披弯腰进门,林若秋便满心雀跃地向他宣告,“陛下,我有奶了”

    两条手臂还凌乱的挥舞着,足可见内心的激动。

    楚镇听得一脸懵逼兼羞耻,“这个,咱能不能小点声说”

    总觉得会被人曲解成不好的意思。

    事实上他已经曲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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