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奢致的壁炉哔啵作响,松木静静地燃焚出静宁的木香气,橙黄的火光映照在雀蓝石镂刻出的炉壁上。
深褐色会议长桌延展开,自沉重的大门通向主爱世人的庄伟油画,隆重的高背椅在会议桌两侧列开,一个排一个,人们衣着讲究,神色严肃,坐在高背椅上。
鸦雀无声。
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
这里是,卡德王国首都,皇家骑士学院的董事会议室,只有最重要的事,才会在这里号召来学院地位最高的校董、主教和骑士长们前来参与会议。
今天的会议没有主题,没有人准备。
可年长的校董、主教和骑士长们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地面对一个会议。
因为一刻钟,或者两刻钟前,皇家骑士学院的能量保护罩被击破了,猝不及防、毫无预兆,甚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时间地在一刹那被击破了。
皇家骑士学院的能量保护罩是卡德王国教会唯一的白衣主教联合王国皇家骑士团的骑士长,与多位学院教授、教会主教设下的一层强保护罩,能抵御八级攻击力强者的全力一击——
与治愈力一样,外在形态被区分成气、水、土、火四种的人族攻击力同样被分为九级。
从一到九,越来越强,每晋入一级,都是质的跨越。有王国统筹组织统计过,攻击力从第一级晋入第二级,百里挑一,第二级晋入第三级,在一级基础上千里挑一。
除了一二级,几乎每上升一层,上一层的勇士便只剩下下一层的十分之一。
这个统计只做到第五级,也就是说,普通的、十中挑一的具有攻击力天赋的勇者,能成功晋入第五级的数量只占到一级攻击力勇者的十万分之一。
世人崇拜力量,哪怕治愈力同样不可或缺,但所有的荣誉、关注、光辉将永远的集中在攻击力天赋出色的人们身上。
无人知晓是不是八级攻击力的勇士是否占到一级勇士数量的亿分之一,唯一能确定的是,能达到八级攻击力几乎可以达到一个中等国力以上的王国的最强者水准。
卡德王国没有八级攻击力的勇士,只有拘囿在七级已经十几年的唯一一位白衣主教和皇家骑士团的骑士长。
现在,这两位地位尊贵的阁下联手建立的能量保护罩,据说能承受八级攻击力强者的全力一击的能量保护罩,像一层薄玻璃,被轻而易举地击破了。
响彻学院每一处角落的红色长鸣已经停息。
但新的警报在会议室中的每一个人心中响起。
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着会议长桌尾端那唯一一个高背椅上的人族。
或说人妖混血。
死一样的寂静。
无人敢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赤/裸裸地摆着。
第一个人,声音嘶哑地开口了,他像盘查犯人一样,问:“你的名字,年纪,入学日期,老师,上过的课,天赋情况,能力等级。说清楚。”
人妖混血沉静地坐在高背椅上,双手放在膝前,纯净的白色长袍微微垂落到地上。
他望着那个人微笑:“洛修斯,二十五岁,去年九月,没有固定老师,上过拉瓦内先生的课,治愈力天赋,目前一级。”
一位红衣老者——
卡德王国教会仅次于那位白衣主教的红衣主教:“停下你无知的询问。”他审视着因为与妖族混血,模样尚如同少年的银发学生,“请阁下向我们袒露您的真实身份。”
皇家骑士学院的院长:“也请阁下不要隐瞒您进入敝院的目的。”
一位贵族服饰的校董交错起手指:“你破坏了学院的能量保护罩,我想我们有缘由得知有关于你的许多事情……包括你的身份,目的,还有真实的天赋和能力……”
红衣主教皱眉,厉声打断:“住嘴!”他以右手放至胸口谦逊地向银发学生行点头礼以表示歉意,“请您不必被他们的愚蠢所打扰,我们只期望得知阁下的身份,不会追究您任何行为造成的后果。”
银发学生依旧很安静。
没人会相信他是一名从王国偏远村落出身的工读生。
因为没有任何一名工读生会在一群位高权重、年长他近百岁的贵族面前不动声色,能表露出如此镇定、从容的神态。
甚至好像王国仅次于唯一一名白衣主教的这位红衣主教的谦逊是理所当然的。
可他绝不傲慢。
从他的神态、动作,言语:“我是洛修斯,一年级工读生,确切无误,我说过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曾欺瞒诸位。”
几位仅仅在校董会挂名的贵族露出讥讽的神色。
无论在哪个组织,都不缺靠着父辈继承位置,不动脑子,但很会骄傲自大的草包。
坐在红衣主教对面的青年贵族嗤笑了一声,他棕发华服,相貌俊气,却因为尖颏长眼显得刻薄,似乎与卡诺尔有一分相似。
青年向后倚,下巴上抬,轻蔑地向下看着那个银发学生:“能量保护罩年久失修罢了,大题小做的蠢货们。你,工读生是吗?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红衣主教怒气冲冲地喝止:“闭上你的嘴,没有人会当主剥夺了你说话的权利!”
青年斜乜了红衣主教一样,满不在乎,像没听见:“先不说你毁坏能量保护罩要赔偿给学院的金额了,因为对你来说,无论多少你都赔不起。说说你做的别的好事吧……我没记错的话,你杀死了卡诺尔,是吗?”
银发学生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副在青年眼里就是这个穷鬼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学生像在学舌白衣主教:“我只是剥夺了卡诺尔的未来。”
“呵,”青年懒得纡尊降贵去责骂一个贱民学腔作势,只说,“你知道卡诺尔是谁吗?”
院长脸色变得阴沉,他看了看白衣主教,又看了看青年,一言不发。
红衣主教紧紧盯着喋喋不休的青年,震怒:“阿布那殿下,请您收敛一点!”
被称为阿布那殿下的青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卡诺尔是我父王亲弟弟的儿子……”阿布那突然想起什么,讥笑,“哦,你知道我是谁吗?”
银发学生还没回答,坐在阿布那殿下旁边的贵族抢着回答:“阿布那殿下是卡德王国尊贵的三皇子,阿布那殿下父王的亲弟弟的儿子卡诺尔,是当朝唯一一位亲王的儿子。”
阿布那对贵族的讨好不屑一顾,睨着银发学生:“你杀了他,你要死。无论你是谁。”
红衣主教骤地站起身来:“阿布那殿下您逾矩了,如果您继续对这位神秘的阁下无礼,我有权将您带到陛下的面前问责。”
阿布那坐在椅子上不动:“关你们教会事?卡诺尔死了,这就是我的家事,你倒猜猜看,父王是看重你的一面之词,还是看重他亲弟弟儿子的性命!”
教会有无上的神权,他们间接控制着皇权——
但对不讲理的蠢货在第一时间内一点办法都没有。
全权负责这位强大的“学生”这件事,教会要想接手,需要经过繁杂的程序提交、处理、批准下来。效率再快,也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在现在,没有办法。
如果是那位王国教会的白衣主教阁下在这里的话,可以直接让这个愚蠢透顶的皇子永远闭上他的嘴。
但他只是一名红衣主教,无权对三皇子不敬,使用强迫手段。
所以校董们、院长,甚至这位红衣主教,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愚蠢的三皇子将一排随身骑士招进会议室:“把他关押进监狱,这个贫民杀了王国的贵族,严重破坏了王国资产,按律法……上报给父王,择日斩首吧。”
一击能打破可以抵抗八级攻击力勇者全力一击的能量防护罩的强者,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
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
除了草包的阿布那殿下,和借助裙带关系一起进入校董会的草包贵族——
他们每天享乐度日,天赋能力一塌糊涂,从不知八级攻击力意味着什么。
可偏偏这种草包,是校董会在场各位里面身份最尊贵的一位。
所以无解。
院长害怕受波及,两边不敢得罪,尝试劝诫:“殿下,今天的事不要这么莽撞地决定……”
“闭上你的嘴!一群只知道拿钱不会办事的蛀虫,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王国正是因为你们这种人才会一日不如一日,事事效率低下。”阿布那随脚踹翻了挂在墙角的鹿角,鹿角滚到院长脚下,折得稀碎,“我会如实把你们的情况告诉父王。父王让我来校董会,你们该改改你们腐朽的老作派了!”
骑士们走到银发学生身前,银发学生恍若无事,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为首的骑士冷肃道:“自己站起来,或者被拖走,你自己选一个。”
红衣主教脸色剧变,站起身——
阿布那这个蠢货,才来校董会第三天就惹祸!!
阿布那见红衣主教起身,又一脚踹在会议桌上,会议桌上的茶杯纷纷倾倒,在诸位贵族面前洒了一桌茶水:“一群蠢猪!你们谁再敢说一个字,就是和我对着干,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有话要说!”
踹出两脚,阿布那心里的郁气才散了好多。
可他回头,竟然看见那个叫“洛修斯”的戴罪贫民居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当即一股无名火冒上来:“连一个贱民都敢违背我了吗?”
阿布那的狗腿应和:“平民的贫穷不可怕,可怕的在于他们恶毒的心肠。学院竞争,你却想要同学的性命,与卡诺尔的地位无关,只关乎你的德行,王国便不会宽恕你的罪恶,你死后也得不到主的原谅。你一定会下地狱,滚去监狱吧!”
红衣主教眼中露出一丝绝望:“既然阿布那殿下一意孤行,我先告辞。”他行经银发学生身前时,向银发学生半鞠躬,右手放在心脏前,“宽恕他们的无知。愿主与你同在。”
银发学生平和地望着他,露出一个笑,向他颔首,与他说一样的半句话:“主与你同在。”
红衣主教听了浑身一颤——
阿布那殿下自己寻死,没人救得了他。
院长重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疾步走出了会议室。
几位年长的校董面面相觑,各自叹气:
“告辞。”
“告辞。”
“告辞。”
“殿下告辞。”
……
不多时,会议室只剩下了阿布那殿下和他的四五名拥趸。
还有一排轻铠长剑,王国最优秀的骑士。
阿布那脸色沉得滴冷水,这群该死的蠢货,居然当着他的脸拂他的面子!
难道他们不怕他去父王面前告他们的状,和父王说清楚他们是一群怎样愚蠢、不堪重用的蠢材吗???
正烦躁愤恨得几乎整个人都冒火了,阿布那殿下突然看见那个该死的工读生竟然还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平静得像事不关己,甚至还带着那种让人看见就想一脚踩在他脸上的笑!
都是这个该死的工读生的错!
明明是这个工读生破坏了学院的能量保护罩,还杀死了他的堂弟卡诺尔,严重违背了王国律法,他甚至有权将这个工读生当场处死,然而鬼知道为什么学院校董会那群脑子进水的蠢猪会合起伙来庇护这个一无所有的工读生?!
难道那层能量保护罩很强吗??设立了将近五十年,连用过都没用过,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朽物,打破这层能量罩又能怎么样?
就那层垃圾能量罩,阿布那殿下自认四级攻击力的他也能破坏,只有学院这群老古董会像老鼠一样胆怯!
一口恶火烧上来,阿布那缓步走到银发少年面前,从上向下睥睨着他,蔑视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让你去见我的父王,也不会让你去见我的王叔。”
洛修斯颔首,像同意他的决定——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同意,在阿布那殿下眼里。
阿布那骤地揪紧银发学生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向上提,像提一条狼狈的野狗一样让他毫无反手之力地向上站起身,他阴冷地盯着这个自称“洛修斯”的工读生:“你不配我花费更多的精力,我替王国律法向你宣判,你的死刑现在执行。”
*
“西大陆教区,卡德王国,皇家骑士学院,一年级工读生,洛修斯。”
这一条涵盖了从广到细的五个层次的信息,在短短半天中在机械转轮般高速运转的教廷中不断一级一级下传,一级一级查细,一级一级告知——
这是教皇阁下要找的人。
不。
这是教皇阁下,在藏书阁隐世七百多年后,第一次出现在教廷,宣布亲自要去寻找的人。
没有人曾见过尊贵的教皇阁下如此迫切的时候。
当然,这种迫切不体现在他在世人前从未改变过的庄穆神态上,也不体现在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上。
教皇阁下弗拉德仅仅是在宣布出这个消息后,便消失在了教廷。
消失在了神心国。
因为教皇阁下实力的强悍,即使在最强盛的王国也是最强者的白衣主教们,也无法跟得上教皇阁下的行迹。
所以教皇阁下离开了教廷。
而主在世间唯一的意志传达者,离开教廷时,必将携带宏大的仪仗,以彰信仰的威严,主的恩宠,让市侩、慕强的人们信服。
所以主教们仍要跟随着教皇阁下的行迹,前往教皇阁下要去往的地方。
西大陆教区。
卡德王国。
皇家骑士学院。
身着繁复的刺金白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立在学院最高建筑的顶角,像一只在风中没有重量的飞鸟,雀鹰从他身旁飞过。他有着粲然的金色短发,海青色的瞳孔映照进明亮的日光,像汇来世间的辉光。
他缓缓抬起一侧手臂,日光凝流,流淌到他指尖,转瞬逸散,散作能覆盖到所有被光照耀的角落的密网,将这一所学院细密地笼盖进去。
无人能察觉。
骤地。
男人罕见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密网从他指尖收回,他转头盯向一栋高而窄的钟楼,下一秒,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建筑顶角。
*
几位校董在钟楼外长吁短叹,面面相觑。
红衣主教被气得说了一句“荒诞”便匆匆回教会报告了,院长仍沉默地站着,像在安抚旁人,也像安抚自己:“那位大人的力量究竟在什么样的水准,我们并不知道。不一定会出事,我们可以稍微放宽心。”
话未落。
磅礴的火焰骤地爆破开来,自钟楼为中心,向东南西北水波一样振荡出去。
那是一瞬间、毫无预兆地爆发。
犹如天灾。
几位在学院学生眼中实力高强的学院管理者在那一瞬间全身僵劲不能动,像灵魂黏连在地面上了。
他们会一起被毁灭。
这是他们在那极短暂的爆发的一瞬间的共同想法——
他们在人族,甚至在造物中,无疑都算强者。
可他们终归只是造物,会生老病死的造物。
在天灾面前,永远没有独善其身的能力。
他们会死。
可就在那磅礴到近乎浩瀚的力量冲破钟楼,即将席卷整所皇家骑士学院,将这里势如破竹、无人可挡的夷为平地时,火焰竟倏地散了。
像风吹云烟。
那种锁定他们灵魂的威压与恐惧也骤地散了。
院长,校董们陷入怔忪,他们甚至来不及产生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怔怔地还望着席卷出那种天灾般的浩荡力量的钟楼——
高而窄的钟楼不见了。
烟尘散去,灰烬之中,立着一个银发的学生,他淡淡地注视着凝望他的贵族。
露出了一点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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