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雨后初晴

    “什么, 找到少泽了”

    一声脆响,殷小芝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抓着舒姨的手臂,焦急地问道, “这消息可是真的”

    舒姨也神色惶然, “我也不知道, 就今天听街上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说什么受了重伤正在广慈医院抢救殷小姐,你说少爷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啊”

    城破那日, 到处都兵荒马乱的, 各处收容所都人满为患,殷小芝与傅公馆的几个丫鬟嬷嬷无处可去, 不得已之下, 她们在舒姨的提议之下住进了霞飞路的洋楼留守的王妈还在, 对于原女主人的归来自然没有二话。

    当初, 这栋洋楼是傅少泽为了殷小芝买下的, 为了遮掩老爷子的耳目,并没有挂在傅家人的名下, 也甚少有外人得知。殷小芝一开始虽有些抗拒重回故地, 但情势所迫不得不住进来之后, 却也颇觉心安。

    王妈连忙过来, 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一边念叨道, “哎呀,这可糟了,人可别出什么事才好,殷小姐,你要不托你那个朋友问问吧”

    这两个老妈子你一言我一语,却又给不出什么意见,殷小芝心乱如麻,索性拿起包就往外走,“我去医院看看。”

    外头下着小雨,殷小芝浑然不觉,只是心底不停念着那个名字。

    她叫了辆黄包车赶到广慈医院的时候,医院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傅少泽这个名字,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无非就是个常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花花公子,但对于许多上层人士而言,则是代表着曾经“四大家族”的光辉。

    虽然城头变幻大王旗,如今的傅家早已走下高高在上的宝座,许多人为了避嫌而并未选择前来,但如今医院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豪华轿车,只是这些非富即贵的人物全都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拦在医院门口,气氛一时僵硬。

    “凭什么不让进啊医院又不是他们看的”一个梳着油头的富家公子愤愤不平地抱怨着,但又忌惮那边杀气腾腾的士兵,不敢真的硬闯,只好发几句牢骚。

    这些人都有来头,见人家守卫森严,便八仙过海般地使出手段,不是试图重金收买士兵,就是搬出自家与“某某长官”相熟来背书,还有的掏出记者证说要去采访,结果全被冷冰冰的枪托给顶了回来。

    殷小芝挤在外边的围观群众中,听到有好事者窃窃私语地讨论,“怎么还被看管起来了”

    “不知道啊,傅家不是和东洋人不对付么,估计是傅家少爷被逮着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真犯了什么事儿,哪还整的这么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

    各种版本众说纷纭,殷小芝听得心里焦急,努力往前头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最前头,奋力地将手里的“红十字会员证”往前头递,“让我进去吧,我是红十字会的。”

    可那士兵冷着脸置若罔闻,毫无反应,见她凑得近还颇感不耐,将她推得一趔趄,差点坐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辆轿车缓缓驶来,众人并没有太在意,只道又是个来白费功夫的,谁知道那车子驶到大门附近被拦下后,司机摇下车窗,与那士兵交涉了几句,原本严阵以待的东洋士兵竟然过去将栅栏与障碍挪开,令那车子通行。

    众人一时聒噪起来,纷纷猜测那车上人的身份。不多时,后驾驶室的车门缓缓打开,殷小芝也不由侧目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紫罗兰色纺绸旗袍的女子踩着三寸高的皮鞋优雅地走下了车,她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浑身上下只手腕上戴一只玉镯,事实上,唯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她一身衣料极为金贵,皮鞋是法国空运来的,那玉镯更是市面难寻的老坑玻璃种,一身打扮既时髦又简洁,虽高贵却不显张扬,比起倚红偎翠的暴发户做派,这种在上海滩的名流场上是公认的的“有派头”。

    那边本围着士兵软磨硬泡的富家公子立刻眼睛直了,“唐、唐家千金我没看错吧”

    “是唐菀小姐”

    “不是说唐家的人都逃到重庆去了”

    “这时候她来做什么”

    认出下车女子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个名字一传开,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兴奋起来,纷纷往前头凑要去看唐家千金的模样哪怕没看过玲珑杂志,至少也都听说过“上海滩第一名媛”的名头,虽然现在只能看见个绰约的背影,但往日也有了与旁人吹嘘的资本。

    场面稍有些混乱,但在无数人瞩目下的唐菀却丝毫没有慌乱,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只是礼貌地朝旁边淡淡地微笑,然后通过那士兵让出的一条通道,施施然迈步走进医院。

    从下车,到离开,短短的时间,她的风度端的是无可挑剔,如高岭之花般令人难以忘怀。

    殷小芝在人群中望着那夺目的身影,忍不住咬了咬唇,她知道唐菀曾与傅少泽订过亲,此次现身肯定是为了少泽而来

    阴沉天色下,殷小芝忽然心有所感,不知为何,下意识望向身后茫茫的人群。

    距离广慈医院几条街,有一条小弄堂,里头开了几家大饼油条店,上午的时间正是早餐摊点生意最好的时候,四处香气四溢。

    提起上海滩,总让人想到面包、糕点、馅饼、糖果和其他西式点心,但那不过是南京路和霞飞路的一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依然泡饭、酱菜或者从大饼店买来的点心。

    半旧不新的木桌前,一碗香喷喷的馄饨端上了桌,馄饨皮薄若蝉翼,晶莹剔透,在高汤里如裙摆般四散,蛋皮、开洋还有几粒香葱点缀其间,还有胡椒的鲜辣香气,吃到嘴里更是入口即化,几乎让人迫不及待去吃下一个。

    “吃完了”

    角落中的一张桌子里,肖然端坐在木长凳上,背脊挺直,手扶膝盖,面无表情,面前的桌子上一碗馄饨纹丝未动。

    “我这不是怕空腹长途坐车容易晕吗。”白茜羽咽下嘴里的食物,为了遮住胳膊上包扎的伤口,她从旅馆那儿穿走了一件长袖白衬衫,配着黑裤马靴,看着很不像她一贯的风。

    但仅仅是休息了几个小时,她醒来之后依然恢复到了精神奕奕的状态,仿佛昨天夜里那个有些。

    “要吃馄饨哪儿都有,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吃”肖然道。

    白茜羽理直气壮道,“这可是百年老字号,我来上海每次都必须吃这家。”

    肖然冷笑,转而问一旁的馄饨摊主,“师傅,你这家店开了多少年”

    那馄饨摊主一边干馄饨皮,一边爽朗而自豪地道,“小店已经开了十几年了,这馅料这皮子,可都是独创的秘方。”

    肖然的目光冷漠地看向白茜羽。

    白茜羽耸了耸肩,丝毫不觉尴尬,端起碗咕嘟咕嘟喝面汤,喝完才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对肖然用那种很老气横穷地口气说道,“行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刚才出门前我买了份报纸,这么大的事儿,我装不知道就走了,不合适师傅,来加碗豆浆。”

    她这人没吃饭淋了雨累着了心情不好就浑身负能量,但睡了一觉起来又吃舒服了就神完气足,甚至趁着隔壁房间的肖然没起,还有精神去隔壁临街的铺子买了雪花膏涂脸,不然一天没护肤会让她很有罪恶感。

    若是别人换做是她如今的处境,早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住在下水道里了,可白茜羽全然没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刚刚买雪花膏的功夫还在自己的通缉告示下好奇地琢磨了会儿,旁边有大爷问她看什么,她就脸不红气不喘地顺势和人瞎扯淡,就这样得知了消失许久的傅少泽正躺在医院里重伤不起的消息。

    这也是潘碧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点这人完全没将特工总部放在眼里,仗着没有摄像头和实名制为所欲为,如果不是昨天遭受打击有点儿丧,甚至都不打算挪地方。

    豆浆端上桌,肖然冷着脸见她递过来一根勺子发出邀请,并不作回应,只是淡淡道,“这很有可能是圈套,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看出来了,不过,你们知道傅少泽的行踪吗”白茜羽问道,她虽从未问及关于肖然他们效力的势力,但大概也都猜出来了,这多多少少也是她愿意无条件信任他们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肖然反问道,“他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很尖锐,白茜羽掏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嘴,语气很平淡地说道,“那要看和什么比了。”

    “和你的命比呢”肖然是个不擅长拐弯抹角的人,言下之意几乎不用揣测,就差指着鼻子问“你是不是找死”了。

    他与白茜羽并没有特别深的交情,去管她这档子事,也是受谢南湘之托,如果白茜羽硬是拒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倒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救蠢货是没有意义的,救一个想死的蠢货则更加愚蠢,他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其实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白茜羽低头看碗里的豆浆,看不出什么表情,说道,“他是死是活,我总得看一眼,没多大事儿,你不用管我。”

    不知道为什么,肖然被她的第一句话触动了,只是很简单的一句陈述,却令人几乎心折。

    “我可以帮你确认医院里躺的人是不是他。”他忽然说道,“你今天和我去青浦。”

    其实,在今天得知这个消息之前,白茜羽几乎是已经准备离开上海了,既然自己继续留在这里这件事会让身边的朋友感到困扰和担心,她换个地方就是了。

    她昨晚就想过了,自己一直留在上海无非是雏鸟效应,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摩登的大上海,外界对于她而言总是充满未知和恐惧,不过现在形式不由人,她也开始考虑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定居,做什么职业,要以什么样的面貌重新生活

    但潘碧莹的举动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谢,我知道你其实没有义务帮我。”白茜羽笑了笑,“都这份上了,我也就直说了吧,你知道有个叫潘碧莹的女人想找我,我估计她现在已经快疯了,这段时间特工总部抓了多少年轻姑娘你知道吧只要我一天不出现,她就会继续疯下去。”

    “所以呢这就是你要去自投罗网的理由”肖然语气略带嘲讽,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直接说上一句“愚蠢的女人”,但现在他却觉得这还算愚蠢得有些担当。

    可惜,善良的人在这个世上活不长。

    为了不继续牵连身边的人、以及更多的无辜者,宁愿自己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明知前方黑暗危险,却不得不跳入火坑,说不上多么明智的选择,却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觉悟。

    他心中微感唏嘘。

    然后,肖然就听到刚喝下一口豆浆的白茜羽有些惊奇地道,“噢,你是误会了。”

    白茜羽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潘碧莹这么盼着我死,肯定守在医院里头等着我去自投罗网,我正好找个机会过去把她杀了就完事了。”

    嗯肖然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地重复了她最后的话语,“就完事了”

    “就完事了。”白茜羽认真地说,“她满世界没头苍蝇似的找我,我也烦啊,所以我刚在吃馄饨的时候想了几个方案,她肯定也没想到我会兵行险着,到时候我来个出其不意,神不知鬼不觉把她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确定了她不是在开玩笑后,肖然很费解地吐出一句话“你觉得这能解决问题”

    白茜羽将豆浆一口喝干,抹了抹嘴,“解决不了问题,但我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哗”地一声,馄饨下锅,烟气蒸腾,并没有意识到在许多年后会成为百年老店创始人的馄饨摊摊主,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切着面团儿,剁在案板上,刀刀生风。

    阴霾天空中隐有阳光穿透云层,扫去连日阴雨的潮湿,弄堂旁的垂柳青青,食客们高声谈笑,有夏日清新的气息。

    肖然沉默片刻,道,“我看,是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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