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月读发动 傍晚六点,傅公馆。
穿深灰色的长衫, 面容威严的老人坐在餐桌上首的位置, 面前餐盘中的食物纹丝未动。
他就是傅成山,傅家的主事人,在混乱的时局中带着这个姓氏跻身于“四大家族”的男人。他看来大约有五十五岁, 精神矍铄, 鬓边花白, 嘴角紧紧抿着, 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像是雕刻在脸上似的, 一双沉鸷的眼睛很是峻厉。
傅少泽坐在遥遥相对的另一端, 低着头切着盘子里的牛排, 两个人遥远的座位和冷淡的姿态使得这里比起餐桌更像是谈判桌。
“还没找到梦婉”傅成山沉声开口。
傅少泽没有抬起眼,只是餐刀透过牛肉切到了盘子, 发出吱咯吱咯的噪音, “直隶那边派人去打听过了, 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傅成山的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盯着傅少泽,语气不善地道, “我再问你一遍,梦婉去哪了”
傅少泽持着银色餐刀的手微微一顿, “她回去了,她也不想找我完婚了, 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要我说多少遍”
“所以, 你承认是你赶她回去的”傅成山缓缓地说,语气如结了冰。
铛
傅少泽将餐刀丢在盘子里,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响动,他似乎也丧失了耐心,冷笑道,“不然呢,留着她跟我拜堂成亲,早生贵子”
“放肆”傅成山因为他这句话勃然大怒,他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器皿都跟着哗啦啦地跳动,“她一个弱女子来上海投奔我们傅家,你竟做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还教人瞒着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面对他的怒火,傅少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玩着叠成花的餐巾,“我怎么狼心狗肺了,我给她钱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傅成山腾地站了起来,两股眉毛竖立起来了,眼中射出猛虎般逼人的光芒,那只攥着手杖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着抖。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拎着小皮箱、穿着深紫色提花锦缎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怎么了这是在外头就听到吵吵。”
她戴着一顶软帽,身段玲珑,容貌端丽,走进来时的神态本还很温和,一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变了脸色,忙放下箱子去扶傅成山,“爸,有什么事好好说,弟弟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不能商量呢”
“毓珍,你来得正好,听听你弟弟究竟做了什么混账事”傅成山喘了两口气,终究还是看在大女儿的面子上坐了下来。
傅毓珍拍着傅成山的背,帮老人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又责备地看向傅少泽,“小弟,你又干了什么好事爸才回来一个月,你怎么又气着他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傅少泽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神情,“不就是那个订了娃娃亲的虞梦婉来找我吗,然后发生了点事儿,人不高兴了,不想结这婚了,就走了呗我说,老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和她完婚的。”
傅成山举起手杖要打他,傅毓珍连忙打岔,“虞梦婉就是那个虞家的独女吧我知道弟弟是和她订过亲,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虞家这些年杳无音讯,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跑来上海完婚了”
傅少泽将虞家寄来的那封信简单地说了,游氏的信上只说了虞家败落,虞父早逝,而她又缠绵病榻,难以照料独女,因此托付于昔年故交傅家,傅成山这才听闻虞家如今落得如此境况,不由默然无语,眼眶泛红。
说完,傅少泽也沉默了。
其实仔细想来,他原本没有必要赶走虞梦婉的,不过家里多添一双筷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平日里话少不烦人,若是当朋友相处起来也不算难捱,可他知道傅成山只要见了虞梦婉,定会立刻让他们尽早完婚,因此他便对虞梦婉没了半点好感。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当然也会像个绅士那样带着她出去兜风,逛逛大上海的夜景,去骑一骑马,或是看一场电影至少不会是如今这样,他甚至连一个好脸都没有给过她。
一片安静中,傅毓珍叹了口气,“爸,你也不必自责,早些年你也好几次要接济虞家,信不知写了多少封,可人家就是不肯收,又有什么法子呢而虞家这么多年没有写来一封信,想必也是不想失了风骨,令人觉得有攀附之嫌,可惜了,若是早点知道,虞伯伯也未必会英年早逝。”
傅成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手摩挲着手杖的顶端,这代表着他正在思索。
片刻后,傅成山终于沉沉地开了口,“虞家与我们是何等的交情,梦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虞家遭逢如此变故,我们傅家若不能照顾她一生,我以后下去该怎么见我那老友”
他抬起手杖,不容拒绝地指了指傅少泽,“你,必须娶她”
傅少泽嗤笑了一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来这一套我就问一句,您真希望傅家以后的女主人是个连学都没上过的旧式太太”
见傅成山又要发怒,傅毓珍又连忙劝道,“爸,你别生气,小弟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这毕竟是关乎他一生幸福的事,这么听来,那虞梦婉的确并非良配,小弟怎能娶一个这样的姑娘,那岂不是让整个上海看笑话我们要照顾她,也未必要牺牲小弟,其实我们可以将她接来上海居住,就当做是咱们的妹子一样看待,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傅成山没有接话,只是看向傅少泽,语气森然道,“我不管这些,你将梦婉逼走了,就得把人再恭恭敬敬请回来若是再找不到,你就买张车票自己去直隶,什么时候人找到了,你什么会后再回来,明白了吗”
傅少泽沉默片刻,丢下被揉成一团的餐巾,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夜深了,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停止了最后一班运行,外滩巡逻的外国士兵也到了交班的时刻,法租界的热闹街区仍然灯火通明,舞厅的霓虹灯将将亮起,奔跑着的黄包车、横冲直撞的小汽车、晃着车铃的自行车这个夜晚与昨天、前天、任何时刻的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极司菲尔路与愚园路交界转角上,“araount ha”的花体英文字招牌在夜色中外醒目。女人们纤腰款摆,拎着镶着珍珠的小包,三两成群走进了舞厅中。
后台,衣服架子和各种表演道具乱糟糟地堆成一团,要上场的舞女们急匆匆换着衣裳。
金雁儿在梳妆台前描着口红,她描画得很仔细,将一双唇勾勒得如玫瑰花般鲜红欲滴。
旁边,有小歌星不满地抱怨着,“今天那个江野又来了讨厌死了,真不想待会儿过去陪他喝酒,跟他待在一块儿就浑身不舒服。”
“没办法,谁让人家日本人有钱有势呢,你敢不去么”另一个舞女道。
外面整个舞厅的灯光暗了下来,有人在报幕“下面,请听金雁儿小姐带来的一首夜上海”
金雁儿望着镜中的女人,抿了抿唇,从梳妆台上起身,整了整旗袍的衣褶。
噔噔噔噔、乐队奏响了歌曲欢快的前奏。
然后,她穿过通道,走向灯火熄灭时的舞台,最后她的身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三日后,休息日。
远远的,一声高亢遒劲的“马桶拎出来”穿云裂石般响起了,伴随着这道声音,清晨中沉寂的弄堂热闹了起来,拎着马桶的,扫地的、推着小车卖早饭的,拿煤球炉子到弄堂里生活的主妇,火星四溅中,烟雾升腾起来,不知哪家的大黄狗吠了两声,光着屁股的小孩吱哇乱叫去追。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从它起”这就是一个上海弄堂里的日常。楼板上的脚步声咣咣作响,隔音不太好,甚至能听到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大妈痛骂丈夫的声音,盥洗室里头的水管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楼的铁门开了又关。这样的动静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又归于宁静。
上午十点,白茜羽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她洗漱换好衣服,正准备下楼买碗小馄饨时,一推开门,便注意到隔壁邻居的家门依然紧闭,她敲了敲,果然没人应。
三天了,金小姐还是没回来。
想起她交代的事,白茜羽翻出邻居家的钥匙,过去开了门,一打开门,却实在地吃了一惊。
原本乱糟糟的房间,如今整洁得离谱,四处乱丢的衣服不见了,门口没有一双鞋,窗台前也再也没有晾着的内衣了,整个房间因为没有了这些杂物甚至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要不是很快她发现了金雁儿只是将东西收纳整齐,衣柜里还是满满当当的,她差点以为自己这位邻居退了租。
但不过是去一趟外地而已,至于么白茜羽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拿过水壶,走到窗台前为那株植物浇水,却发现花盆底下隐隐露出白色纸张的一角。
她搬开花盆,看见底下压着一封信,抬头是“白同学”。
白茜羽心里咯噔一下,拆开了信。
雨滴砸在地面上。
比起前几日凄清缠绵的绵绵细雨,这场雨却来得轰轰烈烈,还未落下,整座城市便已经万马齐喑,待到真的落下时,便如夜幕骤然降临。
大雨滂沱,夹杂在暴雨之中的是时而划过的电光,雷声阵阵而来,震动着黑暗中的城市。
霞飞路,梧桐树在雨幕中一片萧瑟,叶子哗哗作响,十七号别墅中愁云惨淡,雨滴顺着敞开的大门飘进来。
傅少泽是从电影公司那边过来的,接到傅冬电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虞梦婉能去什么地方她在上海可是两眼一抹黑,直到他接到霞飞路这边的电话之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虞梦婉的性他是了解的,一向文静保守,深闺里养的久了,见到陌生人说句话都会脸红,虽然多年不见,性子有些改变,但对他也不怎么上心了,应该不会作出什么胡闹的事。他反而担心小芝,她性纯真爽直,极有主见,这时虞小姐找上门去,恐怕也不会善了。
然而,真的进门之后,傅少泽才发现事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巴掌重重落下之后,殷小芝踉跄地往后跌去,傅少泽冲上去扶住她,这才发现她身上湿漉漉的,浑身都在发着抖,见到他来了,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来了,啊,我没事没关系的”
傅少泽四处扫了一眼,对王妈道,“还不拿件干净衣裳过来”
王妈赶忙拿了件外套给殷小芝披上,傅少泽站起身,这才看向那边的白茜羽,声音冷冷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雨丝飘了进来,风也随之灌进来了,白茜羽甩着有些用力过猛的手腕子正想说话,小丫鬟急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姑爷,小姐只是被殷小姐的话逼得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
在小环看来,在狐媚子面前是怎么狠辣刻薄也不为过的,赏个巴掌算什么,活活打杀了也是该的,但是男人一来,自然就要伏低做小的。听说有的手段厉害的姨娘,自己往墙上撞,或者故意割破手,好恶人先告状,免得男人耳根子软,一味偏袒弱势的那一方,这时候还要强硬而为实属不智。
“一时情急就出手打人”傅少泽沉声问。
“是我不好。”殷小芝湿淋淋的手攥成拳头,仍然克制不住周身簌簌地颤抖,她抹了抹脸上的茶水,有些狼狈地说,“是我说错话了,这样,我先出去吧,你和她好好谈一谈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说完,她抓起包,就要往外跑去。
“你别走”傅少泽紧追几步一把拉住她,对于这种事他看起来有些无从下手,语气只能无奈地放软,“我让她给你道歉,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他一边揽着殷小芝的肩安抚,一边向白茜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见她无动于衷,又催促道,“快啊”
所有人看着白茜羽,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说些什么,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就连丫鬟也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姐,小姐,你要不就和姑爷认个错吧”
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地样子,小环急得在她耳边小声说“好歹给姑爷个台阶下啊您心里头若有气,回头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不,真的不用了”殷小芝嘴唇忍不住微微抖动,她却忍住心中的难过,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轻松,“虞小姐可能是对我有些误会,我可以理解,这里与她原本的世界差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别哭了”傅少泽其实也很烦躁,他不喜欢处理这种事,对这种女人哭哭啼啼的情况更是束手无策。
殷小芝摇了摇头,她努力笑着,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哽咽,“没关系,我是大学生,读过书,受过教育,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的可虞小姐是个旧式的女子,没了这门亲事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会死的她还带着你们的庚帖,她真的很想嫁给你”
“庚帖是吧”傅少泽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大步往白茜羽这边走了过来。
小环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连忙挡在白茜羽面前,“姑爷”
傅少泽却越过她大步走到茶几旁,一把抄起那张泛黄的大红色柬帖
天地间闪电骤亮它无声地照亮了昏暗沉重的客厅,照亮了梧桐婆娑的树影,照亮了红色柬帖背面上的字迹,在这电光火石般短短一瞬中,映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谨订此约
“刺啦”一声,“谨订”与“此约”之间突兀地裂开了一截,直到将整张纸都撕成了两半傅少泽撕碎了这张薄薄的纸,随手一扬。
轰隆,惊雷乍响。
“姑爷”小环发出一声哭喊。
雨点哗啦啦地砸在地面上,梧桐树叶在风中横着翻飞,昏黄的世界中,四面八方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暴雨的声音,狂风的怒号,整个别墅好像都被这场凄风苦雨包围了。
小丫鬟呆愣了片刻,猛地扑到地上,不顾地上刚才摔碎的杯盏,拼命地去拾庚帖的碎片,可狂风卷起那些碎纸,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归拢,最终还是像是红色的雪片般飞上了天,再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
“姑爷”小丫鬟膝行到傅少泽身前,哭着说道,“你不能这么欺负小姐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这么欺负她她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她是要嫁给你的啊”
她的一句话中,似乎饱含了太多的彷徨、无助、绝望和痛苦傅少泽的喉头动了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胸口一阵发闷。
殷小芝站在门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少泽”似乎有感动,又有委屈。
白茜羽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她本该将绿油油的帽子顶在头上,扮演着心碎欲绝或是蛮横无理的角色,尽职尽责地将这场戏唱到最后,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些累了。
虞小姐,好惨一女的。
这傻姑娘鼓足勇气,跋山涉水,跨越半个中国地图,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可这个世界却并不欢迎她。
白茜羽将小环从地上拉起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然两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我也就不在中间碍眼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这个婚约取消了吧”
傅少泽冷笑一声,第一反应是不信,“虞梦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别玩什么以退为进,你难道以为”
“省略掉这些废话吧,傅先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白茜羽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你白纸黑字写个解除婚约书,反正本来也是小时候随口定下的,我家里人也死完了,不用谁同意,咱们签个字,这事儿就了了,你看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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