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 146 章

小说:北斗 作者:梦溪石
    夜, 有些凉。

    鹿同苍坐在车里, 忽然想起司机是不是忘了开暖气。

    须臾之后他又恍然, 这已经是夏天了。

    车窗外面的风吹进来,对有些人来说是热,对他而言则是微凉。

    自从很多年前受过枪伤之后, 他就有些畏冷。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江河是其中之一。

    鹿同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细节,也许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开始防备这个兄弟, 明里暗里派人调查试探,对方就像埋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刺, 不拔出来, 他就永远都不舒服, 坐立难安。

    长街上双方合共十几辆车, 两头围堵, 无声对峙。

    但巡捕房居然安静得像人全都死光了, 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询问察看。

    鹿同苍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其中有诈了。

    但他想不通,如果说去刚才距离德成菜馆最近的房子, 江河能料到也就算了, 为何自己临时起意过来这边,江河也能堵个正着

    难道自己身边有内鬼

    不可能, 自从他准备清除江河之后, 就把身边的人也顺带清了一遍, 现在留下的,要么跟江河不对付,要么是对他绝对忠心的死士。

    如果江河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往他身边安插人手,那他真要说一句佩服了。

    “大哥,好久不见,我想与你聊聊。”

    鹿同苍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见江河下车。

    声音遥遥传过来。

    对方站在手下人墙后面,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鹿同苍不由冷笑我当你多大胆,原来也不过如此。

    江河看见前方中间的车子有人下来,却不是鹿同苍,而是他的司机。

    “鹿先生说,他不想看见你。”

    江河笑了“是不想看见我,还是心虚不敢看见我”

    双方有枪,鹿同苍看似处于劣势,真要火拼起来,他手下那帮死士护着他未必不能突出重围,江河不着急动手,除了不想鱼死网破之外,事到如今,他希望鹿同苍认清形势。

    司机弯腰将脑袋探入车里,似在请示,片刻之后又直起身体。

    “鹿先生说,他待你不薄,你在街头流浪当混混,他将你捡回来,悉心栽培,让你得以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你却是白眼狼,不仅不知感恩,还要转头反咬主人一口,实在令他很失望。”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江河听的,也是说给江河手底下那些人听的。

    鹿同苍意在告诉他们,你们效忠的人,是这么一个寡廉鲜耻恩将仇报的人,他今日可以背叛我鹿某人,来日自然也可以对你们如法炮制。

    江河摇摇头“你总是这样,自始至终看见别人的不是,却从未反省过自己。你的确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我也几次三番拿命救你,黄浦江边,租界仓库里那几次暗杀,要不是我帮你挡枪,你现在还有命在吗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有些脏活累活你不方便出面,我就出手料理,从来都没有二话。你看上大明星何幼安,她不愿意,你就不痛快,我还帮你杀人”

    鹿同苍听不下去了,江河的话里七分真三分假,真假参半,更能蛊惑人心。

    “信口雌黄”

    他弯腰从车中出来,左右手下自然而然围住车子和他,以身体筑成肉墙。

    想要杀他,就必须冲过这些人的堵截,而那时候鹿同苍大可从容逃脱。

    江河微微一笑。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鹿同苍所有手下全都为了他而死,他今晚的失败也已成定局。

    “你今天晚上派人去春山会大闹,为的就是引我出来吧难为你筹谋那么久,今日终于有了机会。”

    鹿同苍冷冷看着他,眼神如一把刀子,刀刀都要把江河剜肉凌迟。

    江河却毫不畏惧,淡定回望。

    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与时间,在某一点上对上。

    江河从对方眼里看见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如此。

    也许他们曾经兄弟情深,但所有情分已经在多少年的互相试探和彼此杀戮中消磨殆尽,在那之后,两人明争暗斗,鹿同苍从来没有对他心软过,如果不是江河足够警醒,现在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成为胜利者的一方。

    “大哥,你说这话,就太伤我的心了。”

    江河不紧不慢道,当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急的就不是他了。

    “凌枢不是我派去的,我也指使不动他。只能说,凡事都有一条线,你越了那条线,许多人都看不过眼。老天想要收你,我也无能为力。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太绝,太狠,不留余地。”

    鹿同苍沉默半晌。

    “你是怎么说服洋人跟你合作的”

    “大哥,我说过,很多人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上次私吞洋人的那批货,你以为他们不会不满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说到此处,江河叹了口气。

    “大哥,属于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认清这个现实吧。放下枪,你自己走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

    生路二字没说完,江河的声音戛然中断。

    他扭身直接就往后扑去

    下一秒,耳边轰然炸开

    火光冲天,霎时照亮半条街道。

    鹿同苍身边的人往这里扔手榴弹

    许多人躲闪不及,当场就被炸伤了。

    又有好几枚手榴弹在各处爆炸,江河的人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四散躲避,一边掏枪射击,鹿同苍的手下一边还击,一边护送着他撤退。

    刚刚江河还言之凿凿跟岳定唐说不会枪战,正是因为他笃定了鹿同苍惜命怕死的性,没想到他自以为了解鹿同苍,这次却料错了,鹿同苍无路可逃,在知道洋人也掺和一脚之后,居然还敢孤注一掷。

    蝼蚁尚且有求生的本能,更何况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佬,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只要让鹿同苍跑了,来日他也许还能东山再起,重振旗鼓

    想及此,江河又怎么会放虎归山

    “追”

    凌枢正在夺命狂奔。

    离开德诚菜馆并非意味着就安全了,当你只有一个人,而后面却追着一大串人,对方还都有枪时,凌枢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刚刚挣脱陷阱的兔子,又一头扎进了老虎的营地。

    看似龙入大海,实则凶险暗藏。

    好在这附近都是七弯八曲的小巷,后面的追兵一时半会还没法马上追过来。

    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万一对方更熟悉地形,直接在前面截住他,那可真是小命休矣了。

    凌枢奔入一条暗巷,眼看前面三个岔口,想也不想直接右拐翻墙,听着外头一大群人追过去的动静,一墙之隔,堪堪错过。

    他微微松口气,靠在墙边略休息一会儿,心说这老岳和沈人杰也太不靠谱了,本以为沈人杰肯定会去通风报信,岳定唐那里自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谁知道自己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救兵,看来他跟老岳还是差点默契啊,指不定今晚就得靠自己活命了。

    正想到此处,前方传来房门打开的动静。

    原来他翻墙过来的这边,是一户人家的房子。

    开门出来的则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披散头发,一双眼睛受了惊吓似的,睁得大大,与他在月色下四目相对。

    凌枢

    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晚大闹一场,好像没被揍脸吧

    既然没被揍脸,那就是还能用美男计。

    不知道是天太黑还是月色不够亮,那小姑娘居然没看清他的绝世俊脸,在呆滞片刻过后,立马张开嘴巴

    凌枢生出不祥预感,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啊来人啊,进贼了”

    少女的尖叫声堪比好几只鸡一起打鸣,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左邻右舍倏地被惊动起来,霎时人声喧哗,四处响动。

    “谁”

    “哪有贼,在哪呢”

    “快出去看看”

    提棍的,拿竿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时都热闹起来了。

    再看凌枢,早就又翻墙溜了。

    他刚跳下墙头,正好就跟循声追来的追兵对上,为首的居然还是宋姐。

    这女人一看见他就立马高声嚷嚷。

    “他在那里,快抓住他鹿先生说了,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就好办了,最难是要抓活口,众人一听,当即就对着凌枢开枪了。

    凌枢反应更快,直接把墙边的箱子和垃圾通通推翻,两人高的箱子砸下来,子弹慢了半瞬,全部打在箱子上。

    枪声吓着一墙之隔的路人,那些提着棍子要追打凌枢的人,反倒是安静下来了。

    凌枢很快发现自己处境不妙。

    他一时跑晕头,居然跑到一条死胡同了。

    后有追兵,前面就是高墙,角落倒是堆了不少箱子,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腌鱼味。

    看来这附近住了个鱼贩。

    天冷的时候倒还好,天气一热,这味道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除了猫,估计没有什么动物是受得了的,包括人。

    宋姐指挥众人分三路追击凌枢,那么多人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还不得不跟在后面一路紧赶慢赶。

    虽则累得气喘吁吁,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恨凌枢。

    非但不恨,要是换个场合,说不定宋姐还得合不拢嘴地笑。

    因为这门生意虽然是她跟陆祖德一起做的,但实际上以陆祖德为首,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陆祖德肯定得背锅,说不定鹿先生一生气,直接把他从头撸到底,那她可不就成了接班的

    陆祖德刻薄寡恩,她原本就不大服气,如今倒算是阴差阳错得了便宜,这一切还多亏凌枢了。

    胡思乱想的几个念头闪过,宋姐看见前边的人停住不动了。

    她皱起眉头走过去。

    “做什么”

    前面是条死胡同。

    腌鱼味浓烈,个个掩着鼻子。

    “人呢”

    手下道“宋姐,人跑到这里就没了”

    前方无路可走,两旁都是高墙,那么短时间肯定攀爬不上去,人十有八九就藏在这里,但前面都是一筐筐一箱箱的腌鱼,光是那味儿就令人退避三舍,众人面面相觑,对着筐子打出几枪,却都没听到惨叫声。

    谁也不想先迈出一步。

    宋姐气急败坏“赶紧搜啊,想让鹿先生怪罪下来不成”

    鹿先生三个字让所有人振作起来,众人扑上去一顿乱搜。

    腌鱼们死而复生,从筐里争相蹦跶出来,鱼腥味和零星盐花鱼鳞在半空盘旋舞动,密密麻麻织成一道天罗地网,把所有人熏得透不过气。

    竹筐与腌鱼齐飞,气急共败坏一色,在所有人几乎把筐子都掀起来之后,一声枪响打断了他们的行动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一名弟兄蓦地往前栽倒,而凌枢掀开鱼筐一跃而起,抓住对方的身体当挡箭牌突然冲杀过来,一下子撂倒好几个人,眼看就要到宋姐面前

    宋姐大惊失色,禁不住连连后退。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紧接着

    “不许动”

    “兰路捕房都举起手,不许动”

    宋姐扭头一看,居然是巡捕房的巡捕们到了。

    这帮人平时尸位素餐,也不见得如何勤快,而且鹿先生跟他们上司关系也不错,黑的白的早就打点好了,他们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仿佛从天而降的正义,令人感觉荒诞可笑。

    宋姐忙道“我们是鹿先生的人”

    这个名号在上海滩赫赫之威,对方居然道“我不管你们是鹿先生还是马先生,深夜上街斗殴,还敢动枪,这是活腻了都给我绑起来,有话去巡捕房慢慢说”

    宋姐他们岂会坐以待毙,当即就掏枪还击,哪里还顾得上凌枢的存在。

    子弹嗖嗖在空中乱窜,凌枢没有急于出头大杀四方,反倒是借由刚才那具尸体在角落里蹲下,把尸体挡在身前。

    严实,安全,保险,甚至还能打个瞌睡。

    就是这鱼腥味,实在有点大。

    凌枢打了个呵欠,他这一晚上折腾,滴水未进,耗尽体力,这会儿还真有点困倦了。

    最妙的是周围伴随入眠的不是音乐,而是子弹和惨叫。

    刚刚巡捕房一露面,他就知道肯定是岳定唐的缘故,要么对方喊了人过来,要么对方亲自过来,巡捕房背后就是洋人,洋人一动,宋姐他们就输定了。

    看来老岳还是经得起念叨的。

    蓉姐有些坐立不安了。

    好好一个春山会,被凌枢这么大闹,客人全跑光了,下回还能不能办起来且不说,那些跑掉的客人全是非富即贵,只怕这回要把人给得罪狠了。

    但这些事情还不是最让她担心的。

    她常年负责看场子,跟各色人士打多了交道,脑筋也比宋姐那等专注一亩三分地的转得更快,所以她想到的是如果有人胆敢到鹿先生的地盘来捣乱,这莫不是说明有人要对付鹿先生

    更有甚者,可能是实力不逊于鹿先生,或者相当强横的势力。

    蓉姐的直觉素来很少出错,她越想越是不对劲,恨不得立马脚生双翼先回家里收拾两件行李以防万一,她那些财物可都藏在家里了,真想跑路都得带上,还有

    想及此,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无视一地狼藉,起身就往外走。

    好巧不巧,门口来了个人。

    “您想上哪儿去”

    蓉姐定睛一看,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你是谁”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敝姓沈。”

    沈人杰笑眯眯道。

    蓉姐感觉来者不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开始思索后门的方位。

    “有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请您跟我走一趟。”沈人杰似乎看穿她的意图,不紧不慢接着道,“我劝您还是别打逃走的主意,这里前后左右都被我们包围了,您想以死效忠鹿先生无所谓,就怕您死了,最后也没人记得。”

    他话刚说完,蓉姐就瞧见原本守在外面的手下全都悄无声息退回来,面色凝重,回头冲她露出着急的表情。

    蓉姐心头一沉。

    难道鹿先生也自身难保了

    凌枢还真睡着了。

    睡觉的姿势太别扭了,加上周围的气味委实难闻,别人稍稍一碰他身前的尸体,他立马就惊醒了。

    “哎哟,老岳,你可总算来了”

    凌枢下意识紧绷准备出手的身体在看见来人身形的瞬间就放松下来。

    “你再不来,我可能就要死了。”

    “睡死的”

    岳定唐觉得自己可能要调动对凌枢所有的爱意,才能控制住捏鼻子的动作。

    这身西装是别想要了,澡回去估计也得洗上两回。

    凌枢哈哈一笑“被熏死的”

    枪战已经停火,宋姐的人毫无疑问一个个被捆成粽子带回巡捕房,胡同里还有不少尸体,其中也有几名巡捕的刚刚双方可都是真枪实弹,谁也没留过手。

    也正因为如此,岳定唐才更佩服凌枢,居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打瞌睡。

    别人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坐久了,腿有些麻。

    凌枢朝对方伸出手。

    岳定唐看着那只几成咸鱼的手,微微叹口气,还是抓住,稍一用力,把人拉起来。

    凌枢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这可是对洁净程度有相当要求的岳家四少。

    “感谢岳长官与我心有灵犀,恰到好处赶来救援,要不然我今天这条小命恐怕又要出现状况了。”

    岳定唐“你有没有想过我万一没来得及赶过来”

    凌枢嬉皮笑脸“没有万一,咱们是最默契的搭档。”

    夜光中的岳定唐好似不大痛快,凌枢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能从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感觉到。

    这也难怪,大半夜的,骤然接到凌枢的消息,就要到处奔波,又是去拉结盟,又是陈明利害,还要过来救人,差一点点就救不上,是人都会不痛快。

    凌枢自忖身为男人应该大度一些,哄哄对方,他余光一瞥左右无人,飞快在老岳脸颊上啃一口。

    “行了啊,别生气,回去任你处置。”

    岳定唐只觉自己被腌鱼啃了口,不由啧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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