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骨油纸伞撑开在车厢门侧,绵绵密密的凉雨砸落在伞面,淅沥声格外清晰。须臾,顺着伞骨滑落的春雨汇成雨幕。随着雨幕晃动的,是那缓缓撩开的锦帘。
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伞底。
顾礼微低了头“王爷。”
重景德也没料到近年来已经鲜少理事的镇南王会因这等子小事儿而现身,因而愣怔了片刻,但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不过须臾,他便敛了神色“王爷。”
伞下那人微颔首,还了半礼,而后缓步走向那青衫少年。
虞归晏在听见那两声“王爷”时便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旋即,视野里便出现了那一抹古朴雅致的雪白衣袍。
眼前的一幕与意识消散前顾玄镜来长乐院那一刻重合,似乎是顾玄镜推开了寝室门,腐朽的气息消散在了阳光中。
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现在是梦境,还是那记忆才是梦境。
“抬起头来。”
薄凉的声音融在寒瑟的春雨中,覆冰雪意。
虞归晏猛地从半模糊的记忆中抽离,眼底情绪翻涌,广袖下的手寸寸收紧。
这不是梦境
抬头吗可是她还做不到平静地面对顾玄镜,怕未消弭完全的爱恨会控制不住地溢出;不抬头吗可这般做的嫌疑太过大了,顾玄镜本来就已经开始怀疑她,若是她此刻还不抬头,以顾玄镜多疑的性格,必定不会放过她。
时间在虞归晏的静默下一点点流逝,顾玄镜却未曾再开口,似乎在耐心地等她的回应。随着时间的延长,氛围越发冷凝,寸寸凝结成冰。
思忖良久,虞归晏阖了阖眼,缓慢地抬起头,渐渐上移的视线中出现了顾玄镜如丹青圣手勾勒的清冷眉目。
她的视线避开了他那双寒凉的眼,虚虚定格在他的身上。比之记忆中的他,眼前之人容颜未变,可那一身上位者的威仪却越发迫人,似乎年少的青涩轻狂已经彻底沉淀,尊贵雍容,喜怒难测。
隔着厚重的雨幕,顾玄镜清凉的目光落在青衫少年雄雌莫辩却又异常姝丽的眉目间,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是最寻常不过的打量。
少顷,他沉沉问道“凉州人氏”
虞归晏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可听在耳中却犹如有千军万马嘶鸣,硝烟翻腾,让本就惶恐不安的她彻底失了平静,难以言喻的恐惧爬上心间。
顾玄镜认出她了
可是怎么可能
良久的静默。
顾玄镜似乎没瞧见狼狈倒在地上的青衫少年微微颤抖的身体,古井无波般开口“不肯说那就随本王去隆宴宫交代清楚。”
此言一出,重景德彻底震惊,可见随行的镇南王亲兵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又觉得自己过于紧绷了,镇南王亲自审问心怀鬼胎之人倒也不算小题大做。
顾义虽也明白自家王爷的行径有些过了,难免引起惊骇。可自王妃自尽于静心湖之后,即便所有人都清楚王妃已经不可能回来了,但王爷只要遇见与王妃有半分相似之人都要抓回去审问一番。
哪怕这么些年来都是一无所获,王爷却一如既往,像是不找到王妃便誓不罢休。
可王爷这次竟然怀疑到一个少年身上,在他人看来,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了。
但无论如何,军令如山,顾义向暗处的顾书打了一个手势,顾书便要现身将还倒在地上的虞归晏带走。
虞归晏方才被顾玄镜一句“凉州人氏”吓得魂飞魄散,可稍一冷静,方才意识到自己自乱了阵脚,正想抓住最后的时刻向顾玄镜解释,可在看见顾义的手势之后,心间的畏惧顷刻间化作一道道戾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眼底的怨恨再也忍不住地就要翻腾而出。
每一代顾氏家主身边都有武功高强的四大亲随,其一负责照料家主起居,其二负责护卫家主安全;其三负责协助家主处理政务;其四则负责统领顾氏一族暗卫。
顾玄镜身边的四大亲随分别名唤顾礼、顾义、顾诗、顾书。
若是一般的犯人,也就让顾义带下去了。可她不过是挡了顾玄镜的路,顾玄镜竟然让统领暗卫的顾书来带走她
她绝不能被顾书带走被顾书带走,与回到那座囚笼有何差异
虞归晏咬紧牙关,身体像一根紧绷的弦,一触即发。若是顾书真的现身,她宁可
虞归晏的思绪还未理清,一道轻快明朗的声音便自远处传来“父亲乔兄”
凝滞紧绷的氛围被这突兀的声音打散,虞归晏酝酿好的话也卡在了唇边,只见一同样青衫的少年撑伞自街道那头轻快而来。
其余人也瞧见了那少年。
重景德不由蹙紧眉心“寻译”
待那少年走近了才发现,他手中拿着几串红得极其剔透的冰糖葫芦,甚至嘴里还叼了一粒。
少年见虞归晏狼狈地倒在地上,蹙了蹙眉心,立刻不由分说地赶开把刀架在虞归晏脖子上的禁卫。
禁卫皆是重景德自皇宫带来,自然见过重寻译,见重寻译竟要真的握住刀刃,哪里敢拦重尚书嫡子,又怕手中刀剑伤到了他,只得不断闪躲,但重寻译可不管受到掣肘的禁卫,一心只想把虞归晏拽起来。
一来二去之下,重寻译已经成功避开禁卫,把虞归晏扶了起来。
扶了虞归晏起身,重寻译又把手中的冰糖葫芦一股脑地塞给了她,孩子气地抱怨道“乔兄让我好找我就去买个冰糖葫芦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虞归晏愣怔地看着少年一系列称得上极其霸道无礼的举动,错愕不已,直到少年将微微带着他指间温度的糖葫芦塞到她手中,她才逐渐缓过神来“你”
“我什么我”少年又塞了一颗糖葫芦到嘴里,“别以为这样磕磕巴巴装可怜就能逃过明天请我吃酒的命运”少年瞪了她一眼,凶巴巴地道,“没门”
虞归晏被少年一连串话堵得根本没法开口,其实她只是想问一句他认识她吗
可转念一想,她这具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说不准还真和这少年认识。
重景德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低声训斥道“寻译,不得无礼”
重寻译似这才想起来还有旁人在,遂赶紧把虞归晏护在身后“父亲,不知道我朋友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生气。”他躬身长揖,“若是子安有什么不对,我在这里代他向父亲请罪,希望父亲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这遭。”
重景德没有拦重寻译的话,只是眼角余光瞥向一侧的顾玄镜,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回答重寻译的话,而是道“还不过来拜见镇南王。”
重寻译吃了一惊,顺着重景德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马车侧见了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一身胜雪白衣的顾玄镜,旋即一作揖,执的是敬礼“寻译见过王爷。”
重景德也随之躬身行礼“犬子无状,惊扰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重寻译虽然未曾见过封地位于淮安的镇南王,但镇南王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与君氏家主一并被世人誉为大秦智囊,他却是知晓的。
思及此,他不由得好奇地抬了头,想偷偷瞄一眼传闻中名满天下的镇南王到底是何等模样。然而才刚刚有所动作便被身侧的重景德发现了。
重景德狠狠瞪了重寻译一眼,见他不老实地向他比了个手势才低下了头,气得鬍髥都晃了晃。
镇南王面前都敢放肆,他迟早有一日要被这逆子气死
虞归晏淋了太久的雨,又乍一遇到了顾玄镜,身子发软得厉害,没有了重寻译的掺扶,便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手中的糖葫芦也随之滚落在地。但这样的角度却恰好给了她看顾玄镜情绪的便利。
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幕,可她却清晰地瞧见顾玄镜在听了那父子两的话后稍稍倾斜了伞沿,那淅淅沥沥的雨便顷刻间沿着玉骨垂落而下,飘扬到他转动着的玉扳指上。
顾玄镜虽然情绪不外露,但他沉思时却极喜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
她还想再看仔细些,可却忽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向她望了过来。哪怕隔着厚重的雨幕,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出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寒凉迫人。
虞归晏闪躲般避了开来,那压抑的窒息才仿佛好了些许。她垂下头微微喘息,那目光太冷厉,让人无端敬畏。
顾玄镜回笼视线,眼底的温凉未散,轻缓的声音染上了雪意“重大人言重了,令郎率真开朗,本王并无怪罪之意。”
虽然顾玄镜这般说,但重景德却不能肯定他是否不悦,他思忖须臾,又见自家儿子那蠢蠢欲动的姿势,暗自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虞归晏,无奈开口道“此子行举无状,失礼王爷驾前,但望王爷念在他是因病发而失仪,饶恕了他这遭。”
顾玄镜温和一笑“本王尚有一问,劳烦重大人与令郎稍候片刻。”
重景德自然不敢开口阻拦,也没必要阻拦,寒暄了两句,便拽着重寻译让了开来,见重寻译还隐隐有些不乐意,立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重寻译撇撇嘴,但到底没再固执。
谁也不知道顾玄镜有没有注意到重氏父子俩的举动,只见他轻撩衣袍在侧,在虞归晏身侧半蹲下身,雪白长袍随着他的动作浸湿了水,但他却依旧从容优雅“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虞归晏见顾玄镜竟不顾身份地在她身侧蹲了下来,一时间越发心乱如麻,又还如何理得清自己的思绪,细细去想如何应对他。
更何况她也确实没有这身体原身的记忆。
好在她没纠结多久,便有人替她回答了。
重寻译还以为顾玄镜要问什么要紧问题,没成想他竟然是问这个,他看了看略显无措的虞归晏,抢先道“这个寻译知晓,乔兄姓乔名子安,几年前自凉州迁居长安,是乔尚书远房表亲。”
重景德低声呵斥“住口王爷并非问你。”
重寻译委屈“乔兄被王爷的威仪惊到说话都不利索了,雨又这般大,儿子也是担忧王爷贵体,儿子和子安是朋友,所以才斗胆擅作主张地帮他回禀了王爷。”他指指暗沉的天,笑着讨好地向重景德道,“父亲你看,还在下雨呢。让王爷一直淋雨也不好啊。”
重景德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但到底没再训斥重寻译,他这个儿子没规矩惯了,现在也训不出个样子来,至少不得罪镇南王便是万事大吉。
闻声,顾玄镜不轻不重的目光自虞归晏身上收回,缓缓站起身来,忽而轻笑了一声,竟是接了重寻译的话“重公子年少恣意,当真是当世少年郎,颇有乃父之风。”
一句不知到底是褒是贬的话。但到底让虞归晏高高悬起的心放下了些许,至少看起来顾玄镜不会再追究她的事情,眼见着顾玄镜又与重景德客套地寒暄了数言才上了马车。
直到顾玄镜离开,她心里半悬的那口气才彻底放松下来。完全放松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连半跪都无法维持,身体一歪就要倒在雨中。
重寻译赶紧扶住了虞归晏“哎哎哎,乔兄乔兄”眼见着她的眼睛渐渐要阖上,他赶紧拍了拍她的脸,“乔兄,你还好吧别吓我啊”
“我没事。”虞归晏朝重寻译虚弱地笑了笑。
重寻译松了一口气“那还好,那还好,你要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松了的那口气就被她一句话重新提起“就是有点头晕,想睡觉。”
“啊”重寻译哭丧着一张脸,“不是吧现在想睡觉”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还好啊,没发热不过这身湿衣服确实要换了。”
“劳烦”虞归晏刚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这少年郎姓甚名谁,一时之间便卡住了话。
重寻译向来大大咧咧,并没有察觉到虞归晏的异常,只道“我先带你去找个地方换件衣衫吧。”
“劳烦你了。”虞归晏借重寻译的力道站着,轻轻点头。
“嗨,”重寻译一边抬手握住虞归晏的手臂,让她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边右手就要搂住她的腰身,“我说乔兄啊,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啊,我俩谁跟谁。”
他的右手搂住她的腰身那一刹那,她便是不自然地一僵,甚至险些想要直接挣脱他的手。
即便已经恢复了现代的记忆,知晓男女之间因为掺扶而这样搂着也并不算太过出格,更何况这少年似乎还不知道她是女子。可她在这个时代没有记忆地生活了十多载,接触过的男子除了孤山圣手便是顾玄镜,从未与别的男子这般亲近过。有些印记也不是说能磨灭便能磨灭的。
她愣怔了须臾才回过神来,害怕他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去瞧对方的目光,只见那少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一边脚踢了踢散落在地的冰糖葫芦,一边念念叨叨“可惜了我的糖葫芦啊才吃几颗呢”
情绪似乎可以感染,这样清朗的少年,让虞归晏本来沉重压抑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笑了笑“我下次赔你,请你吃你喜欢的。”
“你说的啊”重寻译低沉的语气一下变得愉快,如数家珍地点起长安的从食来,“下次我不仅要吃冰糖葫芦,还要吃城南那家香酥鸡,以及城西的雪泡豆儿水。乔兄啊,你可不许耍赖”
“不”耍赖
“耍赖”二字被一阵疾风扫过,一匹汗血宝马风驰电擎地从二人面前而过,马蹄踏起的雨水不可避免地溅了些许到两人身上。
重寻译自幼锦衣玉食长大,何曾被这般对待过,不止身上溅了些水,连嘴里似乎都呛了些,他嫌弃地“呸”了一声,“这人怎么这般急”
虞归晏笑了笑“可能是要追什么人才急了些,他也没甚恶意,方才经过我们时还特意绕了对面的路,放缓了速度,不过是路面积水过多,才溅了过来,我们走吧。”
两人刚走出两步,那厢又传来一道女声“世子爷慢些,春雨寒凉,您还没带披风呢”
前面那打马而去的人明显是男子,声线低沉而磁性“长说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
长说
虞归晏迈开的步伐蓦然停了下来。
是长说吗
顾玄镜方才走了,长说本就是顾氏一族的暗卫,武功并不弱,现在跟上顾玄镜倒也说的过去。
可是长说竟然唤适才打马而去的男子为世子爷。而听声音来看,那男子便是还未弱冠,但至少已是可以成亲的年纪。
而她自绝于静心湖时,被顾玄镜封为世子的闻祁不过才八岁
可除了闻祁,她想不到能让长说称为世子爷的顾家子嗣还有谁。
若打马而去的少年真是闻祁
虞归晏陡然愣住,满目震惊。
到底多少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说yue四声
病娇顾闻祁露了一面然而两个男主还活在传说中
顾闻祁不是顾玄镜的娃也不是女主的娃但是养在女主和顾玄镜膝下
是的,本文的时间线是往后延伸的,不是重生到女主嫁给顾玄镜之前。
想写一篇时间线往后延的古早文,我不想女主重生到嫁给顾玄镜之前,那个时间段,只有女主一个人记得一切,一个人在苦苦挣扎,其他人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全世界都忘记了,就你一个人还记得,这太惨了。
要痛大家一起痛,凭什么要女主一个人负重前行。
哦不,马上女主就不痛了,让顾玄镜和乔青澜自己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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