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捌

    神黎知道,这个时节,深山还是垣院里的红梅都还未谢尽。

    扬雪微融,蜡月正行,距离神黎今年第一次见到那点点艳色似乎也才跨越了一个深秋初冬之久。

    瓦檐间跨过长街小巷的飘带像那巫女跳神乐舞时摆动的绯袴。

    热闹的祭夜,屋顶上的风带来了很远很远的声音。

    有笑声,有摇铃,有雅乐那是穿越了好几百年的遥远的声音。

    神黎低头凝视那双熟悉的眸子,脸上的笑容缓缓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身上的羽织也在扬,这让她握紧了伞,顺道摸了一下腰际。

    啧,没带日轮刀。

    她不爽地眯了眯眼,随即撑着伞从那不高不矮的瓦檐上一跃而下,也不管那一只没木屐垫底的白袜踩在了脏兮兮的街上。

    周围的人被神黎这一出吓到,以为是她失足从上方掉了下来,但是见她稳稳落在了地上的时候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有些人半懵半晌地鼓起掌来,似乎还以为这是什么表演来着。

    神黎撑着伞,落地后冷淡地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那人着一身单薄的黑色单衣,系着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看上去有种闲懒的感觉。

    但是面上是那熟悉的苍白的脸色,不论是眼神还是眉宇都没有温度。

    相比于他人的诧异,他对神黎矫健的身手很平静,甚至还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毫不掩饰的、像看猎物一般的目光。

    他微笑着将手中的木屐递给她。

    “谢谢。”神黎脸上的笑容敛了去,吐出的言语也是毫不掩饰的冰冷。

    她伸手接过,弯腰往脚下一套,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张讨厌得紧的脸。

    冰冷淡漠的目光,微扬的讥讽唇角。

    那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傲慢微挑的眼角,

    原来他们几百年前,就已经见过面了。

    鬼舞辻无惨。

    神黎挑了挑眉,突然也笑了。

    该说好久不见还是初次见面

    真是孽缘。

    神黎越看越厌,但还是笑着将额角上的恶鬼面具递给了他:“作为谢礼,这个就送您了。”

    鬼就应该有鬼的样子。

    她心想。

    语毕,也不管他什么反应,神黎转身就往神社那边走。

    一路上,心脏的鼓声渐渐平静了下去。

    神黎咳了两声,神色寂寂地站在鸟居下等继国夫人他们。

    有鬼的地方,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带着继国夫人他们,神黎到底是有点不放心的。

    她的目光始终追寻着正在祈福的夫人,期间,有数名男子上前来搭讪,这让神黎感到既诧异又有趣。

    有个男子给神黎留下了点印象,倒不是说他多么有趣,虽然比起他人,他看起来挺有钱的,估计是个贵族公子哥吧。

    神黎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他一上来就问神黎婚配了没有,家住哪,是什么阶层的家庭,颇有要纳她为妻妾的意思。

    如果放在以前神黎会惊讶得卡壳也说不定,但是经过炼狱那一遭,神黎现在反倒能轻挑地笑出来。

    神黎看着那男子红了一张脸,有心逗他,说:“如果你能送我一颗星星倒也不是不行。”

    男子哑言,神黎得意地笑了笑。

    不过不算过分吧,毕竟在她那边,星星什么的可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突然发现衣角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是缘一,转身再一看,继国夫人带着岩胜走了过来。

    神黎便不再理那男子了,微笑地牵起了缘一的手,朝继国夫人走了过去:“夫人,我们该回去了。”

    路上,神黎问起继国夫人来祭典的感受,继国夫人不出意外很开心。

    她说她为岩胜和缘一都祈了福还拿了平安符,神黎便问她有为自己拿一个吗。

    继国夫人“呀”了声,表示忘了。

    神黎为这位病弱的母亲的迷糊劲哭笑不得,决定抽空为她祈一个。

    这场祭典让继国夫人心满意足,她说没有遗憾了。

    过后,继国夫人的身体明显更弱了,神黎一边担心的同时,却发现她的笑容比以前都来得真切活泼。

    而岩胜对待缘一的态度明显积极大胆了不少,他想送给缘一的笛子也一直在偷偷做。

    祭典一过,继国家也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了,清闲的府邸好像一下子就忙活了起来。

    神黎这些天在继国家可以说是和很多人混熟了,除了继国夫人和那两个孩子外,最熟的莫过于阿系和厨娘们,硬要说的话,还要加上岩胜的那位武士老师。

    阿系自不用说,厨娘们基本上可以说是神黎自己跑厨房结识的,当然她可以很诚实地说,她就是喜欢吃,所以难免抱着点小心思亲近她们,时不时也会帮忙做饭蹭吃的,自然而然就混熟了。

    府上有喜欢神黎的,自然也有看神黎不顺眼的,例如一些排外的小心眼的仆人,或是一些看不惯神黎作风的。

    岩胜的那位武士老师就是那个看不惯神黎的。

    神黎想训练岩胜,但是那位武士似乎对她不打自来而且还是个女性而感到芥蒂,每当看到神黎带着岩胜舞刀弄枪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好脸色。

    神黎觉得他有些瞧不起女性。

    次数多了,神黎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道:“要不我们打一场看看谁厉害。”

    其结果当然是神黎胜利了。

    神黎掂了掂伞,笑着问:“怎么样服气吗”

    那位武士被揍成了猪头,摔在地上一脸懵逼,反倒是岩胜十分淡定地在旁边整理自己的竹刀。

    武士彻底服气了,不敢再说什么。

    神黎心想他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眼去打小报告吧,便没再理他,

    但是他们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神黎也和那位武士熟识了,神黎便和他开始一同折腾岩胜。

    那孩子苦不堪言,但是不敢吱声。

    一小段时间内,身体倒是健气不少。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现在整个继国家对神黎都十分温和,神黎在继国家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数个或飘雪扬扬或阳光明媚的日子。

    天阴地寒的时候,继国夫人烹茶总不会落下她,柿饼菓子在袅袅的茶雾氤氲中备着。

    神黎可以嗅到夫人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茶香一起。

    但是继国夫人自己却并不怎么担心身体状况了。

    十二单的繁袖盛摆像花一样绽放在这座宅邸的冬日里。

    不管是雾霭沉沉的清晨,还是阴雪辽辽的午后,她都笑得温和,眸中一片通透。

    那注视着世界的目光中有留恋,有笑意,但却没有痛苦与寂寥。

    神黎看在眼里,并未多说,只是安静地陪她看日升月潜,看那花白的雪落下屋檐,看那鸟雀掠过低矮的天际。

    神黎时不时会带她去外边转转,为她摘来那山间的山茶花插在壁龛中。

    夫人曾打趣说那花树怕是要被她摘秃了,但神黎只是淡淡地笑:“没事,它来年还会开。”

    可是这位夫人来年是否会一直绽放呢

    神黎神色淡淡地想,转而为夫人研墨,看她写日记。

    神黎觉得夫人是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的,因为她笑道:“神黎,穷其道者,归处亦同。”

    语毕,她也不和神黎解释是什么意思,只是微笑着将这句话写进了纸页中。

    天晴而路干的时候,岩胜喜欢上了放风筝。

    现在他喜欢拉着缘一一起放风筝,可是心里大抵还是惦记着他父亲的严令的,所以总要拉着神黎给他们把风。

    有一回风筝线断了,神黎刚好坐在屋顶上发呆,要不是她反应快飞身一跃拽住了线,估计那风筝就不知飞哪去了。

    神黎将风筝递给岩胜,岩胜重新缠上手中的木筒后又递给缘一放。

    这两兄弟的感情也算升温了吧。

    神黎微笑地转身,见继国夫人正被阿系扶着,站在那长廊的尽头微笑地看着他们。

    她的目光,安心而温和,再无没有一丝阴郁与脆弱。

    这天,神黎路过一片冷清的院子时,注意到那灰白灰白的墙角下伫着抹深色的影子。

    神黎一看,就见缘一那孩子站在院墙下,微微抬头看着那积了雪的墙头。

    上边除了雪外什么都没有,有的也只是与其接攘的阴灰的天空。

    神黎瞅他瞧得出神,难免好奇地走过去,蹲了下来以他的角度看去,想要知道他在看什么好东西。

    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又是困惑又是失望的。

    注意到她来了,那孩子的眸子闪了闪,随即低下头来看她。

    神黎想起这片院墙是之前她带着他们出门的地方,便道:“想出去”

    果不其然,他点了点头。

    神黎又问:“想出去干嘛”

    本来神黎是不期望他回答的,但是他安静了一会后,淡淡地说:“那枝樱花,应该开了。”

    神黎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于是,她很开心地笑了出来:“那我们去摘吧”

    出门的时候,下着如鹅毛般的细雪。

    阴灰的天有微亮的浮光,映得那浓云有了几丝绮丽之色。

    薄雪中意枝头树梢,林间一片雾白。

    神黎撑着伞,同缘一走那山间的路。

    许是神黎走得快了些,待她回头看时,那孩子落了她些许。

    但是他不慌也不喊,正微微低着头,看那雪地上属于她的浅浅的脚印,然后一步一步踩着她的脚印走来。

    看上去像只小企鹅,有些笨拙滑稽呢。

    神黎看着好笑,就停在那等他走来。

    等到他踩到最后一步了,寻着没有脚印了他才懵懵地抬起头来,下一秒就被神黎圈入了伞下。

    小小的孩子,发间落了绒雪,抬眼时整个人被神黎的身影烙下阴翳,显得有些黯淡,倒是那额上的斑纹艳丽得很。

    伞外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但此时都与他们无关了。

    神黎一拂袖,伸手去牵他,与他一深一浅地寻着那白茫茫中的一点樱色走去。

    那棵冬樱果然开了花,虽然不算繁茂,也不如红梅和茶花艳丽得惹眼,但胜在淡雅,叫人看了后心里平静舒坦。

    神黎没立即走上前去,而是盯着那团花簇簇的枝头,纠结地蹙了蹙眉:“哦哆,是哪一枝呢”

    折樱花不难,难的是哪枝是那第一枝。

    神黎早就忘光了。

    所以她心想就折一枝最繁茂的回去吧。

    但是身旁的孩子突然抬手,对其中的一处就是一指:“那一枝。”

    神黎为他笃定到平静的神色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时,那是掩在了其它繁簇枝头中的不起眼的一枝。

    神黎不禁问:“你确定吗”

    他点了点头。

    神黎便也不问了,走过去就要摘。

    但是她刚伸出手,又收了回去,转而将身边的孩子抱起来,说:“缘一你摘吧。”

    闻言,他会意,仰头抬手去碰那绯色的枝头。

    但是枝上的雪似乎不堪触碰,他的指尖刚刚拨开外边微掩的樱花时,上边的雪全窸窸窣窣地落下,零零落落地砸上了他们两人微仰的脸上了。

    其中还有零散的花瓣。

    见此,他便不碰了。

    转而顿了下,低头来给她拭去了脸上细细的雪絮。

    “金鱼都死了。”将她鼻尖上的一点雪拭去时,他突然吐出了这句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

    “是吗”神黎道。

    “我把它们都埋了。”他很平静地说,轻轻地捻起了一片落在她脸上的花瓣:“如果,把它摘下来,它也会死吧。”

    孩子暗红色的瞳孔微瞌着,眼睫上也有一点融雪在轻颤着。

    柔软的指尖因碰了雪而微凉,神黎感受着他带来的触碰,笑道:“所以不摘吗”

    “嗯。”臂弯中的孩子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那枝上安静绽放的花朵:“我就是想来看看它,然后告诉母亲它开了,有多漂亮。”

    他抬手将那些花瓣一一放上枝头,仿佛它们都从未从枝头坠落一般。

    神黎忽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同他母亲一样有颗慈悲的心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她轻轻弯了弯眉眼,笑道:“夫人会很开心的,既然不摘的话,那等过年后春樱开了再和夫人一起来赏樱吧。”

    “可是到时候你就不在了。”

    没有悲伤也没有落寞,缘一仰头看着那些花瓣在微风的吹拂下又纷纷扬扬离了枝。

    其中一片,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作者有话要说家主:“我好像真的被偷家了。”b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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