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临最近苦恼得很。
他从小就跟在世子爷身边,贯趾高气扬,从未有过半分狼狈的时候,可那夜落荒而逃的样子实在太难看,被整个府上的人瞧见了不说,世子爷那夜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儿,带着点儿玩味、好笑,还有点儿了然于心,宗临也不知世子爷到底了然了什么,他也不敢问。
只是那日瞥而过的美人入浴,宛若魔咒样缠绕在了他的心头。
这件事情,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世子。他也不能出现在公主面前,旦被识破自己就是那夜偷看她洗澡的人,宗临觉得恐怕连世子都保不住他,他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下定决心还没多久,宗临眼睁睁看着自家世子把长宁公主掳了回来,关在阁楼,临走之时,还吩咐他仔细照看着。
简直要命。
宗临心底片乱麻,心慌意乱之下,自然也没听见世子爷那句“若她不肯求饶,便关上三个时辰,不可再多。”
宗临蹲在房瓦之上,痛苦地揪着头发,正在思考应对之策,下头的侍卫却唤道“宗大人,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宗临问道“她求饶了么”
那侍卫迟疑地摇了摇头。
宗临不耐烦道“没求饶就继续关着,找我作甚这等刑罚,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道理,不撬开嘴便不许停。”
那侍卫张了张嘴,面露犹疑之色,“可往常哪有人坚持过这么久,超过三个时辰,尚未有过先例”
里面长时间没有动静,饶是做惯这等事儿的下人,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问题,有人被放出来活生生疯了的;也有还不到个时辰便痛哭流涕,浑身抽搐的;更有从开始就使劲儿求饶的,但就没有个,如今日这般,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样。
宗临跃下屋顶,掀开遮光的黑帘,凑到窗户边看了看,瞧到那熟悉的女子身形,便莫名地打了个冷战,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什么叫先例不就是给人打破的吗
章郢事后,狠狠脚,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踹翻了过去。
这小子近来办事越来越不尽心,他当面说得清二楚的命令,也能让他听漏了去。
宗临被他踹得跪倒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干咳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属下知罪,是属下时疏忽”
“你不是时疏忽,你是心里藏着别的事儿。”章郢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冷笑道“我不过问,不代表要纵容你肆意妄为。”
宗临脸色苍白,低头不言。
章郢垂眼,淡淡看着他,若有所思。
“不说么”
宗临沉默俯首,磕了三个头,只道“世子恕罪属下实在,有难言之隐。”
“带下去,责打百鞭。”章郢冷淡拂袖,身后侍从上前,将宗临反手绑起,麻利地带走。
料理完宗临的事情,新轮太阳已经悄然升起,天地蒙昧,朝霞连绵千里。
整整夜了。
章郢自认为,自己勉强算是个好人。
虽然平素不择手段了些,但他做事也有自己的套原则,譬如绝不肆意欺辱百姓,绝不无故拿人开心,更不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长宁除外。
对于长宁公主这样的人,她活着算是大人间祸害,死了算是为民除害。
但没什么深仇大恨,章郢也没真想折磨个姑娘家。
章郢转身,快步往阁楼走去。
转瞬便来到了阁楼,章郢直接脚将门踹开,屋外天光刺破黑暗,照亮这斗室的寂静角,青钰正静静地躺在软塌上,紧紧地闭着眼,动不动,长发湿透,额上满是冷汗。
身上依旧被那绸缎缠得死紧,章郢伸手探她鼻息,见她呼吸微弱却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身吩咐道“把门窗都打开通风透光,给公主松绑,换身干净的衣裳。”
侍从陆续进来,将门窗大敞,让外头的凉风吹了进来,再将烛火点燃,屋内登时明亮了几分。
章郢转身出去,等到侍女将青钰料理好了,这才出来低声禀道“世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让奴婢们更衣,更不肯取下面纱,奴婢不敢碰公主,您看”
章郢敛目不言,转身跨入门内,便看见青钰长发尽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眼皮朝下耷拉着,小脸苍白,动不动,边的侍女捧着碗清水,迟迟不敢靠近她。
地上是碎了的瓷碗。
青钰不肯取下面纱,更遑论让他们喂她喝水。
见章郢进来,侍女们这才全部退了出去。
章郢亲自端起那碗清水,递到她唇边,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先喝水罢。”
青钰连动手指都没力气,只紧紧抿住了唇,虚弱地喘着气。
她仿佛还陷在那场黑暗的噩梦之,久久不曾缓过来。
章郢看她病恹恹的,便静静等在边,破天荒地,他居然有了丝怜悯愧疚之情眼前的女子,到底也是个金枝玉叶,这等酷刑手段用在个壮汉身上,对方也未必能坚持得过三个时辰,更何况是个从未受过委屈的姑娘家章郢吩咐三个时辰,已算十分不懂怜香惜玉,可事实是,已过了整整夜,满打满算,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已经足够个正常人彻底崩溃,更何况是个本就精神异常的长宁章郢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想。
有些时候,她能比任何人都坚强,让他也不禁惊叹。
但,愧疚归愧疚,章郢素来心冷,待到她喘匀了气,便道“不得不说,公主能忍常人之不能,着实令臣刮目相看。但心志坚定又如何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去”
青钰喘匀了气,哑声道“技不如人,沦落至此,算我倒霉。”
章郢低声道“只要服软,便可少受些苦头。”
“痴心妄想。”青钰虚弱地骂他“你讲些道理,我有真的伤害到你么你就对我下此狠手。”
章郢凉凉笑,并不买账,“是未曾想伤害,还是伤不到我”
青钰累极了,不想争辩。
在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后,她哪里还想伤害他呢,她恨不得将他永远留在身边,直到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她的阿延。
现在她确定了,他不是。她的夫君,从来不舍得动她根手指头,夫君是世上最最温柔之人。
章郢微微靠近了她,拨开她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耳畔道“只是,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又是那股熟悉的香味。
就是这股味道,扰乱了她向冷静的心,让她失去理智,步错,步步错,沦落至此,白白受罪。
青钰怏怏抬眼,看了他眼,因身子受不住长时间的摧残,她的眸子里含着盈盈水光,只是眼神却依旧是尖锐的、透冷的,“你从开始就打好了算盘,这样对待我,却还想让我主动息事宁人,所以才如此无所顾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屈打成招么”
章郢冷嗤,“公主以为,我只有这种手段么”
青钰有气无力地趴了回去,她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她这三年来,性子日益浮躁,自诩极为难缠,没想到这回遇见个更难缠的,被气得狠了,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有本事,就往死里整她,只要把她整不死,她迟早就撕了他。
章郢又凑近了她,在她耳边幽幽道“公主身白衣,像是在为谁守孝”
青钰睁开眼,镇定道“已亡故人,与你何干莫不是你连死人的主意都要打”
章郢微笑道“也不是不行,若细细调查番,说不定能挖出什么有趣的往事来。就算于我无用,毁了公主在意的人,也不失为种发泄。”
青钰冷冷道“不可理喻。”
章郢继续道“几日前,城外小树林,公主可是抱着纸钱在祭拜什么人”
青钰这才意外地看了他眼,忽然想起被冲撞的那夜,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年,其个便是阿绪,这才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垂在两边的双手捏得咯吱作响,“所以那日,你也在场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章郢笑吟吟道“只是巧合,不料发现了公主的秘密。你说,我要是让人刨了那坟”
他话音未落,她蓦地怒喝道“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她气急攻心,眼前顿时黑,胸口闷疼无比,伸手撑住了身子。
略缓了缓气,她恨声道“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便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章郢看她单薄孱弱的模样,时心竟软了软,不再继续刺激她。
青钰这回却真的是怕了,她手脚冰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急切道“祸不及他人,你已经将章绪带走了,令牌也拿回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她嗓音嘶哑,喉头用力过度,声音宛若是在玻璃上刮过般,尖利而刺耳。
章郢垂眼,便见她黛眉微蹙,眼凝水光,波光颤颤,明亮的烛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从高往下看去,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淡淡的绒毛。
她此刻,才露出三分柔软颜色来。
眼神如此熟悉。
鬼使神差地,章郢伸出手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眼角。
阿钰,阿钰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瞧过他。
略晃神,往事便历历在目。
“恩人”小姑娘扎着两条辫子,顶着满头落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走到这里的少年被她惊吓,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我在等恩人你呀。”小姑娘从草丛里爬出来,跺了跺脚,将满身花叶拂落,也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有何失礼,便背着右手凑到少年跟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恩人,我特地给你备了礼物”
她伸出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甜甜地笑望着他,少年垂眼看,只见是束花,姹紫嫣红,开得灿烂明媚,明媚得如她的笑靥。
可那时的少年与她并不熟络,也不爱这等花里胡哨之物,便冷冷将那束花拂落。
娇蕊打落地,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也这样渐渐黯淡下来。
她不知这样站了许久,久到少年都开始不耐烦时,她才勉强扯出抹笑容来,凝视着他。
素来清澈的眸底,荡开了片晶莹泪光。
她轻声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讨你欢心,你自可不接受,可我的喜欢不可被这样践踏,你既然不喜欢这些花儿,那我往后便不送了。”
她果真再也没给他采过花儿。
哪怕后来,她仍旧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却再也没有如那日般,将束姹紫嫣红捧到他的跟前。
他不爱她时,她处处都是错处;他爱她时,她从前的错处便都成了好处。后来他娶她为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却仍旧将此事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多年。
也罢。
章郢的初衷,本就是吓唬吓唬长宁,他没那么无聊,当真去干挖人坟的缺德事,口头上的威胁,不过是在摸索她的软肋。可如今她既如此伤心,他又怎么还能对着如此相似阿钰的双眼,下得了狠手
章郢正要说什么,手上却软。
她栽倒在了他的怀里,彻彻底底,昏迷过去。
章郢“”
抱着怀的女子,章郢哑然无言。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去。
章郢召来了郎,给青钰诊脉,那郎并不知青钰身份,只以为青钰是他夫人,诊脉之后,便道“夫人受惊过度,加之长期日夜操劳,身子过于劳累,这才元气大伤。公子不必担心,只需让夫人好好调养,切记日后不可让她情绪起伏过重。”
郎说完,用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章郢眼。
看着是个富贵人家,怎的还能劳累到这种地步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似清风霁月,实则竟是个连夫人都照顾不好的
章郢不欲解释,只拂袖道“去领赏钱,退下罢。”
郎这才抬手行了礼,弯腰慢慢退了下去。章郢在檐下静立片刻,拂袖跨了进去,绕过屏风,只见青钰掩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弱不堪,见他来了,却是冷笑,“听见了没,想让我死,便继续。”
为什么会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还这般有恃无恐,当真不怕他狗急跳墙,要和她玩出玉石俱焚么
章郢靠在墙边,意态从容,倒是轻哂声,故意道“自然不会让公主死,哪怕吊着口气,都会让您活着回去,只是那坟头里面埋着的”
此话出,青钰登时敛了冷笑,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像颗被霜打蔫了的大白菜。
不戳到她的痛处,她就不会收起爪子,章郢好笑道“怎么公主不继续讽刺人了”
青钰拿被子蒙住脑袋,拒绝与他交流。
她是真的怕了,就怕这人个不开心,去刨她夫君的坟。
章郢走过去,扯开被子,弯腰与这双漂亮的秋水剪眸对视,“不碰那坟,不动牌位,也不动你面纱。”
她冷笑,“交换条件”
“公主先在此处修养几日,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之前数次都谈崩了,这回,必须正正经经谈回。
青钰凝视着他,良久,她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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