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云,轮满月悬于当空, 冷风骤起, 席卷天地。
章郢面色冷如生铁,快步穿行在黑夜, 漆黑的眸子逐转暗淡, 心底反复回想着方才宋祁之言。
她的病没有好。
拜他所赐, 她过得此刻很痛苦。
他快步走着, 眼前分明闪过周遭切, 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脚步蓦然顿, 又弯腰狠狠闭双目。
他此刻多想立刻见到她,告诉她他是谁,让她不再感到孤独, 不再苛待自己。
可他又怎能贸然说出口
母亲只会更针对阿钰, 阿钰若不再被仇恨支撑着,又不知何时会骤然垮下。
像这样的人,他见的太多了, 旦支撑自己的那点念头化解了,是厉鬼亦会不再害人, 更何况是阿钰她大抵会开心许多, 也会丧失许多的敏锐, 被外物动摇,处在这样的身份地位,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怎敢告诉她呢
若她知晓真相后选择为他改变立场呢那么他能独善其身,等着她的却是万劫不复。
可眼睁睁看她如此,他又何其心疼。
章郢狠狠握拳,又缓缓松开,额角发痛。
本打算连夜赶回王府。
他终于狠心,朝公主住所的方向走去。
青钰正边看着卷宗边喝药,也不知怎的就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时,那碗汤药已半凉了,因睡着时没披衣裳,此刻浑身冷得厉害,她索性合了书本起身,命外面伺候的人进来把卷宗搬去卧房,便拿起桌上的烛台,边低咳着,边推门出了书房,出去即是冷风吹面,青钰快步穿过长廊,却迎面看见抹熟悉的身影,
是章郢。
他脚步匆忙,神态冰冷,月辉笼罩衣袍,拢了满袖寒露,看起来风尘仆仆,甚为焦躁。
她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她。
白日的妆淡了三分,脸色便透出些苍白无力,她似乎才刚刚睡醒,脸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长发被风吹得也有些乱了,瞧着有几分娇小可怜。
穿得这么单薄,怎么还在外头乱走
章郢快步上前,喉咙滚了滚,尚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率先步劈头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章郢身后跟着的管家抹着汗,弯腰回禀道“回公主的话,是大人忽然求见公主,小的以为公主在书房,特地带大人过来通传,大人身份站在外头候着终究不妥”若是被人瞧见大人柱在公主大门口,倒不知又会传什么闲话了。
青钰闻言,倒是了然了,抬手命管家退下,她揉了揉额角,眉尖轻蹙,低声道“我知你是来问什么,本宫明日再与你细说,今日已晚,先不奉陪”她冻得发颤,低了头快步要走,章郢却忽然伸手拉她手腕,谁知她本就脚步虚浮,被拉险些摔了,章郢忙又展臂扶住她,这样来,她便又生生撞入他的怀里。
遮风挡雨的温暖怀抱,瞬间惹人贪恋,青钰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许,却在下刻猝然醒神,猛地使力要推开他,章郢低沉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不问方颂,只是担心你。
俯视着怀小姑娘苍白的脸色,章郢忍不住抬了抬衣袖,替她把风挡得更严实些,温声道“先进屋再说吧。”
她伸出的手又滞住,在他怀不自在地动了下,他并未完全挨着她,只是给她腾出片安谧的空间,手烛台上的火苗不再被风吹得四处摇摆,如她瞬间不再发抖的躯体。
青钰垂下眼,慢慢朝卧房走去,刚到卧房外,青钰却忽然从他怀溜了出去,反手半扣木门,挑着眼角睥了他眼,“怎么你还打算再闯我卧房”
女孩子家睡觉的地方,你倒也真好意思。
章郢哂笑声,俊容在屋外悬挂的灯笼暖光显出几分柔和,“不闯,今夜不过路过此地,才顺势进来探望公主,白日之后贸然离去,不曾向公主辞别。”
你几时这么客气了
青钰狐疑地瞥了他眼,倒也真不客气,反手砰地关上了门,将他彻底隔绝在屋外。
既然要辞别,那就在外头辞别罢。
屋内,雪黛已备好了热水汤药,见公主关上了门,忙拿帕子绞了水为公主暖手,边笑道“这大人近日似乎转了性子,待公主甚好。”青钰挑眉,冷笑道“好什么好内里肚子坏水,本宫若信他半分,便枉混迹朝堂三年。”
雪黛连忙噤声。
青钰净手之后,才端坐在桌案前,继续低头翻阅卷宗,开始忙碌起来。雪黛不敢打搅,便轻手轻脚地过去,往香炉里添了香料,在屋内伺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又端起凉透了的热茶,出去倒掉。谁知刚出去,便瞧见章郢站在外头,身姿颀长,眉眼淡然,广袖被寒夜北风刮得猎猎作响,雪黛哪怕这样瞧着,都仿佛能感觉到股子寒意蔓延上来。
大人不冷么怎么还不走
雪黛踌躇片刻,便折返回去,对青钰道“公主大人他还站在外头呢”
青钰笔尖微顿,抬眸冷道“他还站着做什么”
雪黛不知,便出去问了章郢,回来又答“大人说,臣身为人臣,之前对公主举止无度,公主身子抱恙,臣难辞其咎,知公主勤勤恳恳,彻夜忙碌,愈发有愧,身为人臣,僭越在前,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玉体无恙,公主今夜不睡,臣今夜亦难耐愧疚,须看着公主熄灯入睡,方能放心离去。”
“呵,好个愧疚”青钰狠狠搁笔,冷笑道“冠冕堂皇,巧言令色,他又在算计什么你去吩咐人把他丢出去,别在本宫这儿碍事。”
雪黛欲言又止,心道大人此人不错,可惜偏就遇见了她家公主,公主素来不心慈手软,这等事情,只会惹她烦罢了。虽有些不忍心,雪黛还是转身,打算命人将大人捆了丢出去,谁知还没跨出门,青钰又忽然起身,烦躁道“回来”
雪黛忙又折返,惴惴不安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蹙眉道“外头风大,还是把他叫进来,省得人吹傻了,届时又被传成是本宫如何虐待他了。”
雪黛低头,努力掩饰了唇边抹偷笑,连忙出去唤道“大人,公主叫你进来呢”
章郢闻声抬眼,淡淡笑,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跨入大门,迎面而来便是股混着淡淡药香的熏香香味儿,外头寒风肆掠,屋内却暖融融如同夏季,章郢的目光落到窗边桌上上散开的摞书卷上,墨汁砚台早已备好,散发着翰墨书香,狼毫悬在笔架山上,烛火将笔架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已是深夜,可这副架势,显然她稍后是要继续忙碌的。
他眼神微动。
青钰那厢已抬起了头,微微讽刺道“你这是苦肉计还真以为本宫会心软不成”
方才自己冻得发抖时,还乖乖缩在他的怀里,转瞬便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嫌他烦。
章郢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兀自走到桌案前,低头去翻那桌上的卷宗这些书册都是从州衙门搬过来的,她是在查这些年青州官员的人事调动,以及几大士族的动向,当年高氏族在青州的作为也被她着重注意了,可见她此番前来,定是有要对付的人,只是她至今都没有说出最终的目的,章郢就怕她太过不计后果。
青钰直皱眉盯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转眼便看见章郢已经拿了她的笔,正俯身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脸色猝然变,快步走了过去,冷冷道“你做什”
低头,口未出的话却戛然而止。
他在纸上,将她需要找的东西罗列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家族的谁谁谁,做了何事,有何蹊跷之处。
当年高氏族因从龙之功越发显赫,族下门生无数,那高平,只不过是最不值提的小角色,青钰可以杀个小小的县令,可真正的高氏家族,却实在不可撼动。
帝王登基艰难,当年太子亦是武双全的好君王,若无这些家族辅佐,齐王做不成皇帝,即便做了帝王,他也不可能与这些家族撕破脸面,青钰是他拿来制衡的工具,可这也仅仅只是制衡而已,这个平衡,皇帝并不想贸然打破,任哪方占了好处,对皇帝都算不上好事。
可青钰却想。
章郢能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他此刻写出来的,都贴合她的心意,青钰愣在原地看了许久,神色复杂道“我发现,我直都在小瞧你,你好像什么都能得看出来。”
章郢微微笑,“公主的目的,臣约莫能猜到二,从开始,公主借机想要与我合作,是想让青州上下都配合您,以对付什么人。是高家,还是废太子”
青钰面色微变,猛地伸手夺去了桌上的书,冷道“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我在这里停留几日,办完了事,便会回长安,届时山高水长,与世子再无瓜葛,我是好是坏,都不会牵扯你分毫,你又何必管我要做什么”她烦躁地将那书卷往边拍,又微恼道“你只管为我行个方便就是了,管住你手底下的人,贺敏和季韫那些人,不许给本宫添乱子。还有方颂”
她转头看着他,不无讽刺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家与你章家暗有什么瓜葛,这里明记载,清二楚,方颂届罪臣之子,无上位者举荐,怎能入朝为官”
她看得清清楚楚,并不单单处于弱势。
青钰皱紧了眉头,眉眼间染上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知为何,就是显得十分烦躁,之前想要动手的冲动又涌上心头,她扣在桌边的手不住地扣着桌角,指甲因用力微微泛白。
轮满月悬于夜空,淡淡银辉洒落进来,落在她洁白的裙摆之上。
章郢心底忽然闪过个念头。
“三年来,公主惩处宫人无数,下官本想以此查出端倪,却意外发现公主冲动易怒、大肆惩处宫人之时,多集在月。”
季韫之前的话又瞬间浮现在脑海,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月,满月当空,今日正是。
他忽然忘了她方才言语上的讽刺,转头,目光落在边还未来得及喝下的汤药上,若有所思。
这碗药,会不会有问题
他忽然放下笔,快步朝拿碗药走去,那处站着的雪黛不知他要如何,连忙上前道“大人你不可”话还未说完,章郢直接越过了她,将那碗药抬起,低头嗅了嗅。
味道没什么异常,但是与之前阿钰在他府上养病时喝的药不同,这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风寒宁神头晕之疾
章郢抿唇沉思,雪黛还在边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切道“大人行事甚为无礼,这是公主的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青钰索性抱胸冷笑,“本宫放你进来,是见你可怜,你若是在这里四处发疯,就休怪本宫让侍卫丢你出去。”
章郢置若罔闻,仔细闻了闻那药,又想起宋祁说她病了。
这世上绝无莫名其妙的病,更何况她曾经除了失忆,是那样的健康活泼,章郢换位设想,若自己是皇帝,他会怎么对待阿钰,才会真正地放心给她权利
自然是捏在手心,让她脱离了自己便万劫不复,永无背叛的可能。
驯狗应怎么驯不但要让它凶猛,还要让它从心上乖顺,甘愿臣服,又从身体上感到恐惧,挣脱不了。
章郢垂下眼,眸底冷色愈重。
青钰看他久久不理自己,更是恼怒,心道此人白日里发疯闯她闺房便算了,如今又在这里发什么疯儿自以为与她熟络了,便能肆意妄为不成她冷然道“来人”外间的侍卫几乎是在话音落的刹那便闯了进来,青钰吩咐道“给我把大人拖出”
“喝药吧。”章郢忽然打断她的话,端着药转身,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把药喝了,今夜早些歇息。”
青钰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望着他时哑然。
这人,到底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
为什么副关心她的样子,她再怎么恼怒,他都好像点儿感觉都没有这还是之前那个把她气到没脾气的章郢吗
边的侍卫面面相觑,也等着公主的吩咐,不知道此刻这说话说半截又是何意他们到底要不要把人拖走
连雪黛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也站在边,来回打量着公主和大人,心道大人老是干预公主的事情做什么他莫不是真的喜欢公主公主又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在意大人
几人各怀心思,皆在这里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青钰能感觉到章郢的目光直灼灼地看着自己,索性有面纱遮挡,不至于让她露出尴尬来,她干咳声,缓了声音,“都退下。”
侍卫闻声退了出去,青钰想了想,淡淡道“我不知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有话就直说,你应该不是这等凡是还要藏着掖着的人吧”
章郢只道“喝药,早些歇息。”
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的还是这两句话当真以为她好糊弄么青钰恼怒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被吹得有些凉了的勺药递到了唇边。
章郢朝她微微笑,神色有些温柔无奈,“整日疑神疑鬼的,你不累吗”
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哪有什么弯弯绕绕,疼她都来不及,怎的忍心糊弄她
在外头等着,也是真心担心她,怕她彻夜不眠。
他知道,好生相劝无用,威胁挑衅无用,只能如此沉默相逼,他不如此厚着脸皮,又怎么能让她听进去自己的半句话
青钰闭着嘴,垂目看着面前碗黒糊糊的汤药,迟迟不肯张口。
他柔声诱哄“乖些,坐下来喝药,今夜早些歇息什么都比不过身子重要”
乖点儿,我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章死皮赖脸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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