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季临到收尾,忽如夜春风来, 小公主李青钰趴在窗前看着外头开了的桃花, 兴奋地笑道“哥哥哥哥你瞧,花儿都开了呢”
书桌旁端坐着个少年, 白衣蓝袖, 玉冠冰凉, 正低头看着书, 闻言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看了看, 淡淡道“树桃花,未免显得单调乏味, 长安城外有大片桃花林,妹妹若能老老实实把书背下来,孤便带你去看。”
“真的吗”小姑娘开心地蹦起来, 随机想到什么, 又落寞地低下头来,点点地蹭到少年身边来,拉着他的衣摆摇, 软声道“哥哥,我的好哥哥, 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实在背不进去书, 我不如哥哥聪慧,也不是读书的料,就连魏太傅, 都说我愚笨呢”
少年抬手敲她脑门,佯怒道“孤与公主母同胞,公主若是愚笨,那又是像是谁”
小姑娘捂住脑门儿,陷入了纠结之。
她娘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爹爹,那可是皇帝,代开国帝王,怎么可能蠢笨这样说来,她其实也不笨
小姑娘想了想,又本正经地狡辩道“我随了爹爹的英明勇敢,随了娘亲的美貌,至于智慧,自然都是给了哥哥,正所谓,人无完人,扬长避短,方是上”
话未说完,少年又敲她下。
俯视着不断撒娇的妹妹,少年沉吟下,又说“不如这样,我带你出去赏趟桃花,你回来后,便借桃花吟诗三首,届时将成果交给母后,如何”
青钰心底暗喜,这还不简单她到时候随便买通几个负责采购物资的小太监,让他们悄悄在民间找书生作诗,莫说三首了,便是三百首也问题。她佯装为难地低头思索了阵儿,才抬头“勉为其难”道“好吧,待到回来,我定好好作诗,定不让哥哥失望。”
少年抚着下巴,温柔地笑了。
他以为,妹妹的顽劣会有个限度,这趟儿出宫赏花颇为尽兴,本朝民风开放,姑娘们也是出得闺阁,青钰在桃花林路撒欢儿狂奔,晚到累了才被哥哥抱回皇宫,翌日便迅速完成了诗稿,递给少年时胸有成竹,似乎早有准备。
少年低头扫了眼。
第首,辞藻华丽,用词大胆。
第二首,质朴简单,借物言志。
第三首,引经据典,博古通今。
看,就不是同个人写出来的。
小公主李青钰事后便被罚了跪。
跪在殿还不老实,每隔个时辰便问少年,“哥哥,你不累吗”
“哥哥,现在到用膳的时辰了,你不饿吗”
“哥哥,你晚上啦,你今日整日都没读书,不怕太傅责罚吗”
少年心底清楚她在打什么小算盘,靠在柱边,抱胸微笑道“不累,有劳妹妹挂心。”
小姑娘耷拉起脑袋来。
后来,青钰终于摆脱了哥哥的责罚,她心底记着仇,好几日不去找他,本想着哥哥会过来哄她开心,谁知年多日,少年却将自己关在了东宫,不知忙活着什么,青钰心底好奇,终究是按捺不住,亲自去了东宫。
可东宫的总管元霖却将她挡在了外头,说太子殿下此刻正有公务处理,让她明日再来。
青钰浑不在意,闹道“能有什么公务哥哥平素处理公务也将我待在身边呢,我偏要找他,你又能如何”
元霖抹着额上的汗,弯腰哄道“公主莫闹,此事甚为重要,太子殿下下了死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公主先去宫玩儿,等殿下处理好了公务,再带些小礼物,去宫娘娘那儿找你玩儿好不好”
青钰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心底嗤之以鼻,哥哥才不会嫌她烦呢,他肯定是罚她跪了整日,心底正内疚,这才不好见她。这元霖偏偏油盐不进,她面上佯装答应,转身走了,待到元霖的视角消失在眼前之后,青钰便悄悄抄了小路,绕到东宫荒凉的角落里,命雪黛搬了凳子,小姑娘提着裙摆,动作熟练地爬上了高高的宫墙,又从上头跃而下,拍了拍手心。
大功告成
青钰心底窃喜,悄悄躲过所有东宫里的宫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太子素来处理公务的宫殿,她将耳朵贴在窗棂外,隐隐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嗓音温和清雅,果真是她的哥哥。她故意弄出了声响,引诱门口的侍卫都悉数过来察看,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推开门,溜了进去。
殿寒凉,金砖反射着淡淡的冷光,青钰蹑手蹑脚地靠近屏风,不让柔软的鞋底发出声音,她听着内阁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捂着小嘴偷笑,不无得意地想哥哥肯定想不到我偷偷地溜进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如此神秘,我要不要躲在此处,待会儿等他出来,就吓他吓
就像从前那么多次样,小公主决定了,要在这里等着哥哥出来,然后她会扑入他的怀,撒娇耍赖,软磨硬泡,少年心肠向软,只要她撒撒娇,他就不会生气,还会带她出去玩儿。
那时的青钰,是这样以为的。可她听见哥哥说的话之后,却好像被浇了盆冷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站在窗前,冷淡道“老三这回是淮西赈灾,想借弹劾姜淮,暗示父皇,是孤在结党营私,暗囤私兵。”
老三,正是齐王,其母妃乃是不受宠的赵贵人,青钰对这位庶出的哥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也是个温和谦逊之人。
少年身后站着个身穿官袍的年男子,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高铨,他微笑道“殿下打算如何”
少年转过了身来,冷笑道“杀。”
“让他没有这个命回京,以为得了父皇时赏识,便可以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动孤的人”少年神态漠然,语气简单得好像是要捏死只蚂蚁般,“他心想护那方淮西百姓,也得有这个命去护。”
少年说完,又问高铨道“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高铨笑道“臣的人已经准备就绪,如今淮西军上下已军心不稳,届时只要我们的人动手,他们便会顺势哗变,当晚便能趁乱杀了刺史,并大肆屠杀百姓,等到乱得无法收场之时,殿下再去御书房,向陛下请命亲自奔赴淮西平乱,届时这哗变的罪名,自然也能扣在齐王身上,全天下人都会以为,齐王扰乱军心反被哗变将士所杀,是咎由自取。”
少年微微笑,缓声道“高大人是孤的左膀右臂,若无你,孤也走不到这步。”
“为殿下效劳,是臣的本分。臣只愿殿下早日登上至尊之位”
话尚未说完,便听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少年神色厉,甩袖快步走了出来,却看见青钰躲在角落里,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少年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他从未用过如此冷漠的语气,狠厉的神态与她说话,青钰哭着去拉他衣袖,仰头哀求道“三皇兄是个好人,哥哥,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他也是我们的亲人啊。”
少年却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字句道“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青钰被少年阴鸷的神情吓住了,时噤了声,呆呆地望着他。
少年身后的高铨眸子闪了闪,快步上前,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少年垂下眼,过了许久,才蓦地伸手,将青钰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软禁在东宫,身边的侍卫把手森严,没有人放她出去。她想去劝哥哥,去救三皇兄,去找母亲求助,可她没有办法,太子以妹妹黏他的理由搪塞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又离不开太子殿下了,没有人怀疑,她究竟撞破了个多大的秘密。
那些淮西的百姓又有什么错三哥哥又有什么错血脉相连,可为何她向温柔的哥哥,却能面无表情地说要杀自己的兄弟
青钰不想坐视不管,不想让哥哥酿成大错,可她终于打晕了侍女逃出去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大声告诉她是哥哥要杀齐王,是哥哥软禁了她,可她的母亲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钰儿,你乖乖地听你哥哥的,不好吗”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眼神冰冷,抚掌道“看来妹妹意志坚定,连为兄也忍不住叹服。”
他步步上前,她便步步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惊惶无措,以及满满的难以置信。
她伸手拉他衣角,试图用贯的撒娇掩盖现实,“哥哥,你这样,我害怕”
少年微微笑,柔声道“别怕。”他伸手抚了抚她脑袋,眼神渐渐转冷,“怕什么呢哥哥杀老三,难道还舍得杀我们长宁不成”
青钰又被关了起来。
这回,她又伤心了许久许久,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儿,可她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吃不喝,自以为哥哥母亲又会心疼,可这回,没有再开始关心她。无忧无虑的长宁公主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夜之间忽然懂了很多,她最后终于学会了顺从,也得见天日。
她听说齐王并没有死,只是性命垂危,天子震怒,将奄奄息的齐王关入了大牢。太子在朝的势力越发如日天,人前的太子哥哥仍然温柔,也会弯腰摸摸她的头,可青钰不再亲近他了。
她以为,切就是如此,除非有日哥哥认错了,或者哥哥救下齐王,她才会原谅他。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心,低估了这血脉亲情对自己的重要程度。
第日时,她想我定不会原谅他的;第五日时,她百无聊赖,心想哥哥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吗他是不是再也不喜欢我了那我便也再也不喜欢他了。第十日时,她托腮望着满园落花,郁郁不乐地想若哥哥还能来见我,该有多好,只要他来见我,我就再也不生气啦。
可日复日,少年开始涉足朝堂,却再也不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他开始忙碌起来了,前朝百官都在谈论着太子的韬武略,青钰却伤心极了。
她以为,今后便是如此了。如那些画本子般,皇家的手足会渐行渐远,最后公主远嫁,皇子做了皇帝,便老死不相往来她有日这样想着,喝着桃花酒醉了,朦胧间好像被人抱了起来,股熟悉的清香袭入鼻尖,她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喃喃道“我好想哥哥,真的好想哥哥,可是想到哥哥害了三皇兄,我就好难过。”
“哥哥本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为什么,那件事偏偏是你做的呢”
周遭安静地根针掉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宫人都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少年抱着怀娇小的妹妹,眼底闪过丝杀意。
第二日,在青钰的眼,是她那哥哥又再次出现讨她的欢心了,青钰开心极了,哥哥将她带到了皇宫外游玩,骑马划船赏尽美景,最后,少年负手站在山顶,俯视着这秀美江山,柔声道“钰儿,哥哥本打算着,等你及笄后,便为你寻个好儿郎嫁了,护你辈子快乐无忧,我们的长宁公主,将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哥哥注定对不起你了。”
少年在她绝望的眼神,将她推下了悬崖。
悬崖间悬有枯木,青钰落在崖底,奄奄息;少年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那日之后,长宁公主离奇失踪,可世人只知公主身子有恙,在民间静养。伺候长宁公主的宫人因公主失踪,悉数被杀,真相被人无声无息地抹去,她的父亲不曾在意,母亲不曾在意,哥哥亦从不在意。
“公主公主”
雪黛在边轻唤,青钰猛地回神,看见雪黛复杂的眼神,才伸手摸脸。
她又哭了。
“呵。”青钰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去。
青钰回了卧房,打散了满头青丝,命雪黛秋娥为她重新装束。
头戴金钗,饰以耳铛,秀眉微描,眼尾轻轻勾勒出冷酷的弧度。
红唇微抿,美目转,端得是精妙无双。
秋娥转身打开了箱子,奉上长裙,服侍公主穿上,满屋朴素,瞬间被衬得熠熠生辉。
那长裙是由极品吴绫做成,上头蜀绣精美,金丝彩线绘制了华贵的暗纹,裙摆摇曳,熠熠生辉,宛若朵盛开的枝头牡丹。
极为耀眼,极为华贵。
这才像当朝公主。
好像忽然之间,眼前的人已彻底脱胎换骨,饶是雪黛,见惯了公主不施粉黛、身素服的模样,此刻也有些回不过神来,隔了许久,才小声赞道“公主当真是美极了,说来,奴婢已经不记得上回公主身华服,是在什么时候了。”
青钰冷声道“走罢,去见宗府。”
长宁公主这回几乎动用了她的全部侍卫,丝毫不曾提前知会刺史,宋祁身为青州别驾,很快就回了州衙门,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贺敏得到消息的时候,长宁公主已抵达了宗府,并出动了她手皇帝亲赐的圣旨,长宁公主使持节而来,初次动用手权力,刺史亦不能贸然干预。
侍卫将宗府团团包围,宗府侍卫俱被控制,青钰路畅通无阻,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越是靠近这个地方,她的心越是跳得厉害,胸腔内的血液宛若瞬间苏醒,滚烫灼人,在疯狂奔涌至五脏六腑,分明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却宛若隔了天堑。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又要重新见到他,她曾经最爱的哥哥。
以个胜利者的身份。
高兴吗痛快吗还是愤怒悲伤
青钰在门外驻足,忽然开始沉默。
“公主”秋娥见她不动,于心不忍道“若您实在不想见到废太子,那便让奴婢来,也是样的。”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贴上门的手忽然用力,伴随着声轻微的“吱呀”声,青钰走了进去。
她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情,转身与双漆黑的眸子隔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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