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资料里显示的一模一样,眼前的这颗下等星球表面看上去毫无生气,呈现驳杂的焦土色。
星球上空没有大气层,布满了对人类而言的有毒物质,但奇异的是却有不少体积极小的无害虫类生活在这种气体之中并以此为食。和人类的母星完全相反的是,这里的地表没有氧气,地核周围却出现了可以供人类呼吸生存的气体,正是这种异常让当初偶然降落在星球的科考队发现了虫族的踪迹——虽然它们体质强悍但它们同样需要氧气来维持生存,这就是人类和虫族不死不休的原因。
辽阔的宇宙森林,资源如此丰富却又如此有限,无关乎道德伦理,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和测试中一样,安塔尼亚和华朗在星球外圈就弃掉了太空舰,只靠推进设备和导航系统慢慢降落在地表。毫不见人类社会中的蓝天,白云,葱茏树木和整齐人行道,这里地表落差极大,山丘嶙峋,到处可见奇形怪状的山体,一层薄薄的稀土覆盖在表面,轻风都能将它扬起。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宛如测试再现。
可那种感觉——奇异而难以言喻的感觉——又来了。
这让安塔尼亚心底一惊——毕竟,测试和真实的任务是不一样的,虽然号称模拟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但也只是模拟而已,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能导致蝴蝶效应,千百种可能隐藏在结果之后。当她身处模拟场景中的时候,她第一次那种来自心底的触动不是没有发觉,但极有可能只是星网模拟战场中的一种副作用而已,除了有些迷惑她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可如果在这里——在真的星球之上,脚下是浮软的地面,眼前是缭绕的夹杂着尘土的迷蒙气体,不是测试,不是模拟,所有的一切,都是真正存在的。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慢慢低下头,不详的预感就像是毒素渗入体表,寒意渐渐蔓延到每一寸皮肤和血肉。安塔尼亚沉默地抬起头看了前面的背影一眼,顿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华朗。”
高瘦的背影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表情是明显的怔愣,他实在是很少听见这个女海盗如此正经地说出他的名字,一时间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不过还是立刻回道,“什么?”
他看到透明锃亮的防护头盔下,对方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大概是迷茫,担忧,复杂……他不知道如何解读她这个奇异的面部神色,直到听到她的声音从通话系统里传过来——
“如果等会你发现……我有任何不对劲,不要犹豫,立刻离开这里。”
华朗投来疑问的眼神,他显然完全没有受到那种莫名感觉的吸引,神色举动都正常极了,这愈发显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安塔尼亚也无法告知缘由,只能模模糊糊地回了一句,“……记住这句话。”
华朗沉默几秒,眼神渐渐变得凝重,盯着她的脸,点了点头。
不管她是为何说出这种话……他相信她,相信她的直觉,十分笃定,毫不怀疑。
二人继续往前走去。
虽然之前安塔尼亚关于虫族交流方式和系统电流之间的猜测还没有完全得到验证,但出于安全考虑,柯林斯带着研究院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一个针对于此的新产品,确切来说,是根据很古老的原理做出的十分简单而有效的测试仪——类似于远古时期一位叫做张衡的科学家研究出的地震仪,没有任何电流和信息波动,仅仅依靠内部独特精密的器械构造来判断地下活动的剧烈程度,失误指数尽管没有最先进的科技探测仪那样近乎于无,但不得不说,如果她们的猜想得到正确的验证,这东西会非常管用,而且完全屏蔽虫族生物波信号的干扰。
测试仪屏幕上显示着零星的红色斑点,而随着他们朝着西方愈走愈远,斑点渐渐变得密集起来,与此同时测试星核能量的另一个仪器则呈现完全相反的数据,这只证明了一个事实——星核能量被采集得愈发多的地方,即红色斑点最密集的区域,就是虫巢。
他们现在脚下的这片领地。
虫族很多都善于挖掘,部分具有的智慧的也懂得掩盖痕迹,但毕竟不如人类那样狡猾,很多地方都能看到活动的痕迹,细心之下这并不难找。
华朗捻了捻手套指间的粘稠液体,确认这是属于金翅蜢无意留下的分泌物,虽然被尘土掩盖起来,但因为粘稠度极高又备受干燥天气的烘烤而渐渐变成了干巴巴的雾白色的一团。金翅蜢是群居虫类,属于建造者的一种,智慧低武力值低,主要作用就是用这种干燥后的分泌物来慢慢铸造一个庞大的虫族王国,通常都居住在巢穴的中间部分。在这里能发现金翅蜢的痕迹,那只能说明这里离虫巢中心十分相近。
——我找到入口了。
华朗刚露出笑容,转过身去通知安塔尼亚这个好消息,却看见对方正出神间,往常总是那样飞扬明亮的眼睛此刻露出很奇怪的神色,盯着脚下的泥土沉默不语。
华朗笑容一滞,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心底慢慢沉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看了她一会儿,却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抿紧了嘴唇,正欲再做手势,忽然脚下一震。
那种震感十分明显,猝不及防间他险些一个踉跄。迅速站稳,来不及询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谨慎地低下头,不敢再动,仔细感受着那种奇异的仿佛脉动般的震感,不详的预感渐渐浮了上来。
这……这是……
——退后!
一双手忽然将他猛地向后拉去!他没有挣扎顺着这个力道后退了好几步,但地下的震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势头,周围的尘土因此而四处迸射。华朗猛然回过头,睁大的双眼很明显地透露出一个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安塔尼亚额头一直不停跳,甚至能隐隐看到皮肤后面跳动的青筋。她的面色有点发白,双唇紧抿,却只是一直将华朗向后拉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直到她退到了确认足够安全的范围,才停了下来,向前望去。
华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巨大的空洞出现在不远处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泥土呈现漏斗般下陷的趋势,尘土飘扬一片浑浊。但依据他的目力,也很清楚地看到了洞口慢慢清晰起来的身影——
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生有厚重的黑色双翅,前肢极其健壮,一只眼睛足有人脑袋那么大,浑身覆盖着坚硬的黑壳,足肢很多目测超过五对,但唯有最后的后肢是弯折的,比之前的都要粗壮。这是虫族中没有什么攻击力的一种,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搬运和挖掘,几乎所有地底的通道都在这种虫子完成的,甚至在很多情况下,它会成为高级虫族的坐骑。
就像它背上那只浑身闪着幽金色光芒的小虫子,体积还没有下面一只的眼睛大,一眼看上去几乎没有存在感,肢体并不锋利,孱弱又无害,但带来他们的威胁程度更甚。
虫族分工十分明确,这只幽金色的虫子则是所有虫种中的信息携带者,具有智慧,体内生来就有能发出强烈信息素的腺体,可以当做女王的无线话筒,每一个巢穴内只会有一到两只,寿命很长,每天往返于女王和各种虫子之间传导信息。正是人类捕捉到了这么一只高级虫族,才有了对于生物电磁波的各种猜测,只不过离开了女王很快那只虫子就死去了,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它。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人类做梦都想再捕捉到这种虫子却从来没有成功,怎么可能会刚踏足这个星球就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
它是怎么发现他们的?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华朗的脑中各种思绪闪过,终结于手臂上握得越来越紧的手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渐渐发白,一个惊人的想法猛地窜了出来,他无法克制地回过头去,嘴唇因为惊骇而轻轻颤抖。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她……
安塔尼亚站在一边,脸色却很明显地呈现出了某种极为痛苦的神色,似乎身体里发生了某种变化,而她竭力与此斗争,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手却仍然握着他的手臂毫不放松,仿佛抱着一根浮木。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而这种异常直到她踏上这个星球才发生,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二者之间毫无干系。甚至于那种惊骇的想法愈发蔓延发酵,华朗嘴唇张了合,却始终没办法亲口说出那句猜测。
“走……”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听上去痛苦极了,像是推搡又像是想要抓紧他,“快、快走——”
华朗深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听她的话立刻离开这里,趁虫族大军还未完全离开地底走上地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该死的情感却让他难以离开她一步,她看上去那样疼痛,双膝猛然跪在了地上,向来这么能忍耐的人却无法止住自己嘴唇里溢出的低吟,她甚至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扯下了自己的防护头盔,让自己的皮肤和呼吸系统暴露在外,捂着眼睛身体剧烈颤抖。
“安塔尼亚——”
华朗喃喃,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转头看向那只幽金色的虫子——
长长的触须不停摆动,仿佛某种信息暗示。
他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脸上露出了极度哀伤的神色。
这一刻,几乎之前大部分的疑惑都得到了答案。
可他却仍然无法就这样干脆地放手——她是安塔尼亚啊,从小就生长在废弃星球的安塔尼亚,一直都那样坚忍强悍,光芒闪耀星河,她是那样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说出自己的喜爱,活得肆意张扬,狂妄不羁,他是那么喜欢她,甚至思前想后地想要和她在一起……这样的安塔尼亚,怎么可能是虫族呢?
她还曾经将他从虫族的巨鳌下救了出来……她怎么能和虫族扯上关系呢?怎么可能呢?
华朗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挣扎逐渐安静了下来,空气变得死寂,但他没有等很久,她忽然动了,慢慢站了起来,然后转过头,看向他——
面无表情,脸色惨白。她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女海盗。
“安塔尼亚……”
华朗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黑色眼睛里起初还有异样,但随着虫子一声尖啸,很快就变得毫无波澜,一片死寂。
她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这一刻的哀痛更甚于他亲眼看见她战死在他的面前。
至少,那个时候他们并肩作战。而现在,他们彼此为敌,不死不休。
“我告诉你离开这里,”她忽然开口,语气也是死寂的,毫无感情波动,甚至近乎于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听。”
华朗盯着她,心痛如绞,无法言语。
“现在,”她偏了偏头,似乎接受到什么信息,面无表情,“你走不掉了,人类。”
……
……
华朗醒过来的时候,刚睁开眼,就被眼前的一切所惊骇。
他仿佛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火葬场——温度极高,赤果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都热得胀痛不已。眼前一片如同火焰般的世界,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虫子闪着赤红色光芒的尾腹而已。这里是地底世界,附近星核的能量让这里的温度居高不下。他躺在一片粘稠液体的地上,发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一种坚韧的丝状物体所束缚,看似柔韧却坚硬十足。周围不停有各种小虫子爬来爬去,但没有一只虫子接近这个活人,似乎他被刻意隔绝了出去。
他脸色惨白,第一想法就是被寄生当做了幼虫的养料。他所有的防护装备都被脱下,但空气中氧气含量很高不至于无法呼吸,除了汗如雨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口唇处没有液体,肚腹没有伤口,看上去他完好无损。
……这怎么可能?所有被虫族俘虏的人类几乎没有生还,最后不是被当成食物,养料就是感染病毒死亡——难道是她——?
华朗猛然一惊,环视一周,只有密密麻麻的虫子,没有她的踪迹。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几乎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念头——她被同化……抑或她根本就不是纯人类,他被俘虏,就算是S+精神力者也难以从这地底巢穴完好地逃出去……任务失败了,而且失败得彻底。
源于他的软弱,他的不舍得,他的非理智……她明明已经警告过,到最后他依然无法丢下她一个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看到了这一幕呢……如果在发现不对劲的那一刻他果断转身离开,如果他足够坚强理智,对她有足够的抵抗性,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发现真相后痛不欲生。
华朗紧紧闭上眼。
嗒嗒嗒——
有脚步声。
他猛地睁开眼,眼见原本忙碌的虫子忽然都停了下来,似乎收到了什么指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让来人通过。而当他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他全身一震,嘴唇微微颤抖。
她什么都没有穿,所有沾染上人类气息的衣物都被丢弃。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皮肤不像其他女性那样雪白,流动着健康阳光的蜜色光泽,手臂,腹部,大腿……都有细小的伤痕,最明显的一处从右胸横贯到左边腰际,几乎活生生将人切成两半,她没有去做疤痕修复,而这些伤疤就如同印章般烙刻在她的身体上,带着功勋和荣耀的惨烈。
这是她作为人类时留下的痕迹。
华朗怔怔地看着,无关乎情-色,他只是对过去的那个安塔尼亚愈发爱慕——这才是他所喜欢所为止心动的女人,即使是海盗,也远比常人无畏冒险和死亡,他可以从那双飞扬的黑色眼睛里看到星辰大海,而现在……它们消失了。
一只幽金色的小虫子安静地趴在她的右肩上,长长的触须在空中摆动。
她穿过虫海,走到他面前,然后转过身,捋开覆盖着背部的长发——
华朗睁大了眼睛。
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依然可以清晰看见她背部两道特殊的伤痕——仿佛是一双巨大的翅膀被人活生生撕裂,长长的痕迹从蝴蝶骨蜿蜒到腰窝,依稀可见当时伤口的惨烈。
她放下长发,转过身,还是那样陌生的表情,明明是熟悉的面孔,却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她在观察他的神色,连同她肩上的那只幽金色小虫。而最终它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你是虫族?”他的声音艰涩。
安塔尼亚没有回话,小虫触须动了动,她才仿佛恍然,歪过头,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平板,看上去就像在复述,“你很在乎她,人类。”
华朗的目光移到那只小虫上,喉结动了动,露出一个苦涩悲哀的笑容,不说话。
“她的确有点特别,”她继续念道,“但当她一来到这里,我就感觉到——”
“她属于我。”
“她有我的血统,虽然稀薄,但她最后仍然会听从我的召唤,就像我其他的后代们。”
“有趣的是,你们人类竟然亲自把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而你,精神力者,是因为你,她才如此挣扎反抗我的意志吗?”
她的目光缓缓由上而下地打量他,“这就是你们最有趣也是最无趣的地方,如此难猜,又如此好猜。”
“我得到了她,就得到了你,精神力者。”
华朗深深吸气,“虫族女王?”
安塔尼亚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嘴角分明在上扬,但眼睛线条丝毫未动,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里起不了丝毫波澜,整张脸看上去极其怪异不协调,仿佛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人类。”
“为什么留着我?”他问,很平静。虫族从不留俘虏是众所周知,这个种族秉性如此,几乎所有东西最后都会成为他们的食物,很少有例外。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像是某一刻被中断的画面,黑色的眼睛里露出茫然神情,但是很快又回归死寂。
但华朗却从这一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紧紧盯着对方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只是很可惜刚才的事却像错觉般再未出现过。
“你一定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人类,”女王说,侧过头望着他,“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的种族了,说到底这却是你们生产出来的作品,比人类更完美的生物——”
华朗一愣。
生产?……
难道她是……
“她曾经有一对美丽的双翼,”女王用充满遗憾的语气说道,“你们是怎么称呼它的……银翼罗蝶?——我们族内最漂亮的后裔,高等族人,唯一的类人种族……你们却把它的基因移植到了她的体内。”
“哦是的,我看到了她的记忆,”女王微笑,“那么你想知道吗,人类?”
“为什么不?”华朗说,“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
“我喜欢你,”女王轻声道,“软弱,但是充满忍耐。”
……
……
安塔尼亚是从四岁之后才拥有记忆的。
她比同龄人懂事得更早,但不知为何总是记不起四岁之前的事情。她从有记忆起就只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荒芜的星球,她的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却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她的父亲在五岁时就因为辐射感染症状去世了,因为缺少药物治疗,她目睹了父亲饱受折磨的模样,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候起她就发誓一定要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除了沙子和野兽没有其他东西的放逐之地。
然而她到最后都没有实现这个心愿——她的母亲死于一场意外爆炸。
她很小就知道母亲一直忙于一个很重要的实验,即使她也因此无法得到对方的关心,和别人的妈妈相比她的母亲总是那样沉默,凝视她的目光里不是没有温情,只是这种情感太稀薄,她甚至几乎没有被拥抱的记忆。父亲死后她就开始学会在母亲的漠视下独立照顾自己,她并非不是没有埋怨过对方——为什么你是我的妈妈你却不爱我呢,你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我,为什么不抱我?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至少漠视代表她还拥有过,在那场爆炸事故后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她甚至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在母亲生前几个熟人的帮忙下用一抔黄沙埋葬了她,一部分她的遗体。
之后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她太年幼什么都干不了,在这个吃人的星球上对于某些人来说她的存在似乎很多余,她不止一次瞥见那些人投来的贪婪的眼神——在放逐之地,失去双亲的小女孩最后的结局都不会太好,除了被拐卖,当做备用食粮和奴隶,就是被卖去当挖矿的童工,而那个矿脉产量稀少工作量却极大,不计其数的人活生生累死在那里,尸体被丢在野外被群兽分食。
安塔尼亚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她力气很大,从小就如此,于是在别人还来不及下手的时候,她自己先卖了自己,自愿去矿脉干活,虽然根本没有任何收入,但至少每天能有一顿稀释的营养剂不至于饿死,更何况,在那里她认识了JL。
那时候她仍然还很漂亮,虽然完全无法和之前相比,但在这个地方已经足够。她用她的美貌成功让自己在这里活得很滋润,只不过一次偶然的外出她遇到了安塔尼亚,她看到这个小女孩虽然年纪很小,但干活的速度丝毫不差于旁边的成年男人,她觉得很有趣,考验了她一段时间,最后决定将她收为学徒。这就是安塔尼亚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是这个臭名昭著的女人教会她如何更好地生存,她甚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将自己所能教授的一切知识都告诉了她,却从来都不会对她有好脸色。JL是个很聪明,聪明得过了头的女人,她曾经生活在上等星球,那里天才辈出,因此很轻易就察觉到了安塔尼亚的不同寻常,她暗地里观察她,调查她,最后还真让她查出了一丝线索。
JL拿到了安塔尼亚的母亲藏起来的一段录像,里面有所有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安塔尼亚——代号CY47,出生在一个财阀集团名下的秘密实验室里,她没有所谓的父亲和母亲,确切来说,她诞生自试管之中,肉体来自于各种优秀基因的排列组合。在她之前,还有几十个相同的生化人项目,但她却是唯一成功的实验体。
那时候距离“生化人革命”被镇压已经过去了两年,联盟早已全面禁止继续生产生化人,而这项实验至少至少违反了一百条以上的最新联盟法令,只不过是由于当时的一位首席科学家坚信人类和生化人其实并无区别,生化人只是人类更完美的进化体——当然后来这个实验室被查封了,来执行任务的正是“尖刀”的副队长,她名义上的母亲。
实验室坐落于一个很偏僻的星球,位置隐蔽,因此很多年都没有人发觉这里有非法实验。后来那个女人找到了,实验室里全都是战斗力低下的科研人员,根本无法抵抗,所有人都被带走,所有实验项目都被迫终止,只不过当她打开最后一扇门,看见蜷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小女孩里,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那时她和正当上总理不久的恋人在冷战中,因为某些无法说出口的原因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骨肉。而那个小女孩……她有一双几乎可以笼罩整个身体的银灰色的双翼,光华流转,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她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一双黑色的眼睛茫然又无措,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向她的目光既害怕又期待,她甚至在她靠近笼子的时候,看见那双和她一样颜色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的,低低的喊了一声,“……妈妈?”
她知道她无法向这个还年幼的生灵下手,即使对方是一个生化人,身上还有着显而易见的虫族基因。她痛恨对她做出这样残酷事情的人,可她依旧毫不犹豫地砍下了她的双翼,看着女孩在血泊里挣扎哭泣,用了最好的药物为她止血,然后带走了她。
可还没等她决定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处理,她的通缉令立刻铺天盖地而来,她意识到她被陷害了,而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无非就是那几个——埃尔伯特的政敌,她的情敌,守旧派。后来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埃尔伯特有一位非常执着的仰慕者,是联盟最大财阀集团之一的嫡女,虽然想要动“尖刀”队的副队长有些难度,但最后那个女人还是做到了——彼时总理政权不稳,而那个女人又及时地提出了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那个时候,她对他死了心。在队长的掩护下从重重杀机里逃了出来,辗转来到了这个放逐之地。
而她最尊敬的队长,那样如磐石一样坚硬内心又如蚌肉柔软的男人,彼时已经受了伤,后来因为辐射感染很快去世了,他对她的情意深重如山,她在他死的那一刻选择了回应,从此放下了那个男人,重新开始生活。
她抚养那个小女孩长大,给她起名叫安塔尼亚,联盟语“遵守内心的选择”。她想要对她好,可每当看到她背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就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甚至不知道当初她做的究竟是对是错——她是生化人,她有虫族的基因,她不属于联盟——她每一次都这样催眠自己,不敢面对小女孩受伤的失落眼神。
她明白自己也许活不了多久,前半生腥风血雨让她受了无数伤,那些毒素沉积在血肉里,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安塔尼亚。于是她开始研究机械,延续当年在柯林斯老师那里未完成的学业,她想要给她留下点什么作为纪念,很少人知道其实“尖刀”的副队长也是一个很出色的机械师,而最终,“尼亚”的雏形诞生了。
JL看完了她留下的视频,沉默了很久,最终选择将它销毁,什么也没对女孩说。
很多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是最幸福的。她的人生已经足够坎坷,她的女孩那么聪明前途远大,她不会让她的出身毁了她辛苦守住的一切。
JL没有看错人,在她不幸被感染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后,只有安塔尼亚一如既往地照顾她,不在乎她变得丑陋的面容,不在乎她刻薄恶毒的言辞,而JL却害怕她会抛下她,这种恐惧让她往往说出口的话愈发尖利,安塔尼亚却从来不在意。她就是这样的人,双倍反击不利她的人,也回报恩情以十倍的善意,她做到了当初母亲为她取名的寓意,“遵守内心的选择”。
她知道总有一天,这只雏鹰会长大,拥有自己的那一片天空,无拘无束,自由翱翔。
……
……
“多么让人感动的故事。”
有着安塔尼亚面容的虫族女王说,她似乎试图使用更接近人类神态的语气,可终究力不从心,因此面部表情十分怪异,“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这一刻。”
她控制了她的思维,自然打开了那些久远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你们人类,既温情又残酷,在面对进攻的时候可以舍弃自己为同伴牺牲一切,但又会随时掉转头来屠杀自己的同类,”女王似乎觉得很有趣,“你们明明制造出了更强大的人类,在这个宇宙里,唯有进化才是最终的选择,而你们做到了这一点……却又恐惧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将他们屠杀殆尽……居然是这样的种族打败过我们,真不可思议。”
女王疑惑地看着华朗因为热度而通红的面容,喃喃道,“你们明知道我们有多少族人,我有不计其数的守卫者待在我身边,即使我死亡也能留下虫卵,不久后会孵化下一代女王……你们永远都无法将我们消灭殆尽,为什么还要不停来送死?你们人类不是最珍惜性命吗?我见过太多为了自己的性命抛弃同伴的人——而你,还有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女王歪着头,“她应该是你们同类里最强的那一个了吧,我能感觉到,她甚至在不停地进化,虽然生化人都活不了多久,但仅凭你们?真有趣,她为什么会愿意来到这里,难道是因为……所谓的人类的爱?”
她摇了摇头,“也许再过一段日子,你们会更强大,但现在?……如此弱小,不堪一击。如果不是你们偷袭杀死我们上一代女王,你们不可能打败我们。”
女王轻轻笑了一声,“你也许不知道,她有银翼罗蝶的血统,而所有的虫族都听从我的指令,不论她曾经多么强悍,她都无法反抗于我。”
“你们输了,人类,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个星球,等待我们恢复元气,你们再也无法阻止我。”
华朗静静地看着她,毫无所动地听她说完这一切,沉默了许久,却忽然笑了。
那个笑容很平淡,与现在的境况格格不入。
“我早就听说过虫族女王有着不输于人类的智慧,果然没错,”他淡淡道,“可是,你终究不是人类,比不过我们狡诈多端。”
女王愣了一下,“你……”
“你们比人类团结,从不会背弃同族,我无法否认这一点,”他微微一笑,“你们是宇宙中进化最快的种族,很独特,但你们太依赖这种特性,从不会思考胜利还会有其他很多种方法,比如,发明的科技——”
话音刚落,绑缚住他的韧丝发出吱吱的声音,被一瞬间防护甲上的冷冻系统冻住,轻轻一挣,就脱落下来。华朗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臂,看向女王微微呆滞的面容,声音平淡极了,“人类这种生物的确很复杂,有些时候为了保护同伴愿意牺牲一切——我恐怕你也并不知道,你控制的这个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就将这个交给了我——”
他松开手指,掌心放着一个光滑圆润的球状物体。他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它,然后轻轻将它向远处抛去——
“你好,尼亚。”
瞬间光芒大放,袖珍的球体在呼吸间就生出了无数金属和齿轮,迅速而有序地组合成了一个又一个关节,不过几秒之后,一个巨大的银色机甲就伫立在巢穴之中,猝不及防间无数虫子被践踏成一滩液体,而它巍然不动,唯有头部拟人的金属双眼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这是什么?!”女王尖啸,巢穴内顿时躁动不安。
而那个银色的机甲却忽然迈动几乎有三层楼高的机械双脚,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离他咫尺的地方站定,屈膝下蹲,一双巨大的眼睛看着他,沉静柔和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地底——
“我是尼亚,主人让我来接您离开,华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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