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疼, 年哥”
回过神来,余锦年已忍不住在他膝盖上掐了有一会儿, 松开手, 想到自听月居到此院一路来, 那些侍女小厮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想到这阵子从各色人口中听到的龌龊事。他冷不丁提起道“余旭, 南城富贵斋听说过没有”
余旭捂着膝窝,认真地摇了摇头, 眼睛透亮“那是个什么地方”
“没什么,就是个做裘衣的铺子。前阵子他们家小主子被家贼伤了, 来找我换药, 我便听了几句。”余锦年观察他的表情, 随口道,“你来我这之前, 不曾去过南城”
余旭摇摇头,扁了扁嘴, 委屈道“听说南城都是富贵人家,我这样小要饭的, 人家见了要打的,哪里敢去。”
“是吗。”余锦年笑了笑, 往手里倒了些药粉,就着手心里出的些许汗津, 忽然地朝余旭脸上抹去。
药粉呈棕褐色, 在余旭脸颊至眉角之间涂成黑糊糊的一团, 余锦年粗略一观,倒真与那日严荣拿给他看的画像很是相似。
余旭被药汁辣了眼睛,一边抬起手背去抹,一边痛呼道“年哥你做什么我的眼睛,好疼啊年哥”
余锦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余旭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抹,看他不仅没有擦干净,反而使药粉融进他那虚情假意的泪水当中,流进眼角,瞬间就将余旭的眼睛激得密密麻麻的小血丝,疼得通红。而余锦年好像是麻木了,冷淡地看了会,才从桌上拎来一壶冷茶,掀开壶盖,忽地泼在他脸上。
“啊”余旭下意识便以为是热水,又是一声大叫,过后才反应过来是冷茶,连忙揪起身下的床布粗鲁地抹了几下脸。
扭动之间,一截细细的红丝绳便从褥子底下露了出来。
那红线余锦年眼熟极了,因为那正是他亲眼瞧着清欢一点点编出来,穿上珍珠坠子后,又由他亲手给穗穗戴上的。余锦年猛地一拽,将那红绳攥在手中,然而绳结已经被人裁断了,上头的珍珠坠子更是不翼而飞。
余锦年眸色微沉,将那红绳攥紧了。
余旭好容易擦净了脸,便觉周遭气氛骤冷,才睁开一只猩红的眼睛,就看到了余锦年指缝间一截红丝线,他瞬间一个激灵惊醒,即便眼眶仍是酸楚发胀,却一下也不敢眨了,当即从榻上坐了起来,战战地叫了声“年哥,这个、这个是我在园子里捡来的,我正要跟你说”
余锦年已没了甚么耐心,冷冷打断他“那你来不来得及与我说说,你在南城做的好事”
“年哥你怎么了,我都没去过南城呀。”余旭轻轻皱起眉头 。
余锦年哼笑一声“行,南城你没去过,那东街上一个卖菜的婆婆你见过没有”
余旭咽了声唾沫,手指抠着被褥上的绣花,脸不红心不跳地哭诉“什么卖菜的,我一来京城,就在四处打听年哥你的下落,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的时候还差点把脚趾头冻烂了年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余锦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感叹地啧啧两声“好,好极了。你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可真是万中无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么一说,余旭心里立即一个激灵,以为余锦年知道了什么,险些就从榻上滚下去,可又心里怀着一点侥幸,由他这般嘲讽,余旭也不肯松口。但是斗金楼的事既然败露了,他就只承认这一样,然而嘴皮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继续伏小做低道“我以后再也不去斗金楼了,年哥,我会好好做活,能不能”
“能。”余锦年冷笑一声,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去那笔砚纸张。
小厮飞奔到桌前,将整个砚台给他捧来。
余锦年唰啦一声抖开纸张,铺在一旁的小几上,信手几笔,便把东西重重扔进余旭怀里“余旭,我不是你爹娘,也不是普济天下的观世音,没义务救你。你将这纸上内容看清了,愿意,你就签字画押,那赌债我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不愿意,七日后你自己解决。”
余旭面上不显,其实早已心虚不已,他哆哆嗦嗦捡起纸来一看,登时大惊“卖身契”
余锦年挑了下眉“你不是很喜欢卖身葬父卖给谁不是卖,不如卖给我罢。你签了,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要好好干活来偿赌资啊。”
屋里静了静,余旭脸色渐渐发白,他原就是凭借这一层血亲关系而四处鬼混,若是卖身给金幽汀,瞧他这位好堂亲的表情,显然是记恨他,以后沦为下人奴婢,怕不是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他怕极了那样的苦日子,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忍受,如今他好容易攀上枝头,余锦年却再叫他卖身为奴
余旭抖着肩膀,既是怕又是不甘心“年哥,我是你”
所以余锦年合该替他还钱啊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看着床上这个长相与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少年紧紧地抿着嘴,身下的床布也被他手指绞成一团。余锦年抬手止住,笑道“你是我弟弟,我知道。可我这人没什么同情心,又是个守财奴,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水,全都是我的。你要是安安分分,我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可你这般上蹿下跳,我就不很开心。我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岂能容你来分一杯羹”
他这般说,倒是醍醐灌顶一般给余旭开了窍。可不是么,如今余锦年是这园子的“主人”,但那还不是因为余锦年受宠,归根结底,这园子是郦国公世子的。余锦年一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以前就是给他们家做杂工的,凭什么一朝跃了龙门,就要踩他一头
想及此,余旭就不苦恼了,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他抓起散落在榻上的笔砚,那砚里本就没什么水,两人又说了这会子话,墨早干了,余旭将拇指含在口中舔湿了,在砚里沾上一层墨,便在那张卖身契下按了自己的手印,胡乱签了自己的大名。
小厮收走了卖身契,余锦年拿来看了看,便叠进衣襟当中,拂袖道“既是签了,那就是府上的下人,这院子你也不能住了,今天收拾好东西,会有小厮领你去下人的住处。”
余旭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待余锦年一出去,他立刻就跳下来。因为动作太大而扯了后背伤处,他龇牙咧嘴地疼了一会,才跑到门前,朝余锦年等人的背影用力地瞪了一眼,咕哝道“就会跟我嚣张,自己还不是个伺候人的东西”
余锦年转出余旭的院子,一路闷着头,眼角瞥见一袭雪色,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只见季鸿抱臂倚靠在月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余锦年走过去,往他怀里钻,季鸿便张开手臂顺势将他揽进来,摸了摸后背。
“处置得太轻,”季鸿评判道,“若是照季家家法”
走完季家家法,余旭若是还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是上天恩顾。
“我想着,他若是能就此安安分分,克己慎独,我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救他一救。像苏亭,如今不也勤奋好学吗”只是他心里也知道,余旭和苏亭是不太一样的。苏亭偷盗,到底是为了白海棠,不说对与否,这份心意还是可以体谅的,可余旭却是十成十的自私自利,而且满嘴谎言,余锦年蹙眉“倘若他依然执迷不悟,又去走那邪门歪道,便怨不得我了。”
虽说不跟那小混蛋虚与委蛇了,余锦年本该高兴的,可他垂着眼睛,有些萎靡的样子。之所以不开心,也不是因为和余旭的这层血亲关系,而是单纯的厌烦这样的事,他想日子简单,想一群人不分主仆,亲如一家,和和美美,想做做菜、开开店、看看病,然后慢慢地墨发覆雪,直到尽头。
只是红尘纷杂,未必都能事事如他所愿罢了。
季鸿低头去看,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必事事都讨好别人,你一厢情愿地想着别人好,可别人未必承你的情,到头来,反而怨你多管闲事。我也好,旁人也罢,你想做什么都无需顾忌,我也不需要你讨好,我只愿你能自私一点。”
余锦年恰好抬头,也弯起眼睛笑了笑“行,听你的教诲。那我就是想讨好你行不行你不想要也得受着。走罢,给你去做荷包鸡。”
季鸿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回了听月居的小厨房,新鲜的小母鸡已杀好,可惜的是清理内脏时才发现小母鸡肚子里还有刚成形的蛋,民间有肚里有蛋是喜事而且补人的说法,所以厨娘特意将那蛋留在了里头。
荷包鸡能够清热解暑、升运脾阳,正适合这时节享用。处理鸡时,余锦年吩咐要挑张形状好且厚薄适宜的荷叶,一个小厨娘将洗净的荷叶拿来给他看,问他这张行不行。余锦年伸手接下,抬头看了看那小厨娘,笑道“彤彤是吧谢谢你呀”
名唤彤彤的小厨娘瞬间红了脸,一是没想到小主子记得她的名字,二是这名儿也不是她的大名,而是乳名,乃是小姐妹之间说话时的称呼,也不知怎的竟叫余锦年听了去。厨间其他姐妹偷偷笑话她,也跟着叫她“彤彤”,臊得她拿袖子遮住半边脸,跑进厨房深处,打了其他人一下,小声嗔怪道“定是你们乱说话”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余锦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心情也倏忽好了起来,他回转视线时,忽地瞧见另一个小厨娘,腿脚一瘸一拐地端着米盆,他叫住那厨娘“元元,你脚怎么了”
这回可真不是余锦年故意臊人,这厨娘大名便叫元元。元元把脚藏了起来,小声道“没、没什么。”
前院的事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说开了,道是那嚣张跋扈、狐假虎威的余旭在听月居吃了瘪,那彤彤心眼活,趁机道“小公子元元这脚是洗澡时被绳子绊的摔在地上把脚崴了。”
余锦年奇怪道“洗澡时怎会有绳子”
元元羞恼“彤彤你不要说了。”
彤彤自然不肯闭嘴,打抱不平道“正是那位余小公子,大晚上地来偷看我们洗澡,还在门口扯了细绳。元元发现了他,要出去跟他理论,就被门前的绳子绊倒在地上。腿摔破,脚也崴了。”
她这么一开腔,其他侍女小厮们也都纷纷跟上,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大到偷看女娘沐浴还口出狂言动手动脚、或者稍不满意就踢打小厮、摔碗砸碟,小到弄死一盆花、捏死一只鸟,其他诸如好吃懒做、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事儿,是数不胜数。
“”余锦年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脸色一黯,沉声问,“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
其他人皆不说话,推来攘去,最后还是将最先开嗓的彤彤推了出来,彤彤纠结片刻,绞着帕子小声道“我们、我们是怕小公子您不高兴那位,毕竟是您的”
她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见余锦年确实面色发黑,立即闭上了嘴。
季鸿摆手,叫她们各自去忙,众人唰啦一声做鸟兽状散去。余锦年皱眉,沉默片刻,把最后一把调味料塞进鸡肚子里,又给小母鸡表面抹上酱油,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已经纷纷忙开了时,只听他忽地道“对不住。”
余锦年道“是我只顾着忙外头,忘了家里的事,叫他欺负到你们头上。赶明儿叫他来亲自给你们道歉。”
彤彤吓得连连摆手,别说是道歉,只要余锦年能随口说那余旭两句,她们就已经很开心了。什么叫欺负,她们和主子一样的地位,那才叫被欺负了,而她们只是一群签了契的奴婢仆从,无论主子再如何恶劣,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赏罚无度,也只能怨她们自己命不好,哪有主子向下人道歉的。
跟余锦年抱怨余旭的恶行,已算是她们恃宠而骄了。
“这回是我不好。”余锦年叹气,“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原来这些日子园中低沉气氛的根源,就来源于此。
诸人受宠若惊,彤彤忙说“没有,没有的事谢谢小公子。”
季鸿见一群下人无所适从,于是出来道“行了,都去忙罢。”便又走过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帮着他用荷叶把鸡包起来,用稻草梗扎结实,放到锅里去蒸。
为了使鸡更入味,蒸屉下面也没浪费,煮上了海鲜疙瘩汤。走水路新鲜运到三余楼的蛤蜊、海蛎子和小螃蟹,余锦年着人兜了点好的拿回金幽汀,用小毛刷仔细地洗刷干净,用热水焯煮片刻,待贝类张了口,之后捞出来去壳留肉,螃蟹也耐心地剔出肉丝,这才倒进锅里煮粥。
因海鲜性寒,便也加些姜丝中和,同时也能祛腥提鲜。
下头的海鲜慢慢煮着,水汽透过蒸屉,腥味被屉中的荷叶吸附过后,只有鲜香渗到内里包裹的小母鸡当中,而鸡香也反融入海鲜汤中,便是想想,就已经惹人留口水。
小厨房内已是香得让人想嚼舌头了,余锦年又做了一道“游龙戏珠”,乃是两尾新鲜宰杀的小鲫鱼,清空脏腑和苦膜,用葱段姜片在油锅中炸一遍,便加黄酒和甜井水焯熟整鱼。这时间,鲜虾去壳,与鸡蛋、少许肥膘和姜末一块,细细地打成虾茸,以盐、豉油调味。
这道菜吃的便是一个鲜字,且有健脾益气的功效,鱼和虾都不做口味太重的处理,皆是在黄酒锅内焯熟,以简单的盐粒调出味道,随即装出,雕两朵萝卜芙蓉花摆盘。到时上了桌,再每人一碟香醋姜末碟,可供蘸食。
季鸿进进出出地帮些杂活,小厮们虽然有些别扭,却也都习以为常了,只当是两位主子之间的情趣,大家心里都明白,除非是余锦年吩咐,否则尽量的不往他俩跟前瞎凑。
诸人忙活半天,前头来话说闵二公子来了。
余锦年心里正巧想到这事,忙结束了手里的活,嘱咐和其他事项,便与季鸿到前院去看热闹。转过庭廊,那位京中热议的人物也刚刚坐进了花厅,他被闵相关了两天,眼见形体上是萎靡了一些,可精神依旧很好,腰间已佩上了一只极其玲珑小巧的端午香囊。
香囊远看很精致,仅那料子,和真丝打成的绦子,以及香囊下坠挂的梅花状玉石,都非凡物。只是走近了再瞧上头的绣工,又令人啼笑皆非绣的是芙蓉牡丹之流也就罢了,绣脚之粗糙,若是叫清欢瞧了,一准儿要斥责做活的绣娘敷衍了事。
余锦年一进了花厅,从闵雪飞身上闻到一股艾香,便知是从那端午囊里透出来的。也不是说艾有什么不好,只是纯艾有些太过于熏人了,若是余锦年来配这药囊,应会再抓些丁香、砂仁、干玫瑰,以使气味芬芳清爽。
闵雪飞正从闵懋手里夺了剩下的樱桃酒做水喝,余锦年进到花厅,将他打量一番,笑问“哎呀,这不是那位自甘堕落,与权宦同流合污的闵大人吗”
季鸿也叫了声“雪飞”,看他并无大碍,就放下心来。
闵雪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把空酒壶往余锦年怀里一推,恼羞成怒道“你又知道了”
余锦年接下酒壶,喜闻乐见道“本来不知道,你这般反应,可不就知道了”说着又往他腰间扫了扫,“你这香囊挺好看的。我原来还想着,快端午了,到时做些药囊,给大家一人一只,如今看来,倒是不需要操心闵大人的了。”
闵懋在旁边跳道“我要我要年哥儿,我哥有人疼了,他不要,我要”
闵雪飞照脑门给他弹了一下,气道“我在家中受苦,你却在人家府上吃香喝辣,我瞧你也别姓闵了,该姓季得了”
闵懋不平,倒豆子似的把他哥那点好事都倒了出来“我不是给你偷偷送饭了么还给你传信来着,这香囊可不正是我拿给你的人家还要跟你说,思君如常,酸掉牙了”
余锦年套问他“是哪个人家”
说起这个来闵懋就生气“我不知道我在大街上被个娃娃叫住的,非要我把这玩意带给二哥。我怎的敢随便往家里带不干不净的东西,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藏了张思君如常的纸条。我跟了一路,连正主儿都没瞧见,我怎的知道”
余锦年笑话他道“看来你二嫂嫂还是个神秘的。叫你哥端午时带过来看看。”
闵懋傻就傻在余锦年说什么都信,立刻跑过去求他哥,把二嫂嫂领出来瞧瞧,要是二嫂嫂不方便见外人,他就让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喊上自个儿的姊妹们,凑个品花小宴。闵雪飞一听这计划,便知道肯定是余锦年这小东西想出来的,登时扭头看了他一眼。
余锦年装不知,高高挂起。闵雪飞错了错牙,清一清嗓子,对他的傻弟弟说“咳,你二嫂嫂他,他他害羞,不敢见人。”
余锦年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背过身去,笑得肩膀都抖了。
季鸿也很无奈,好在没多大会儿菜就上来了,算是给闵雪飞解了围,众人便收拾了花厅,坐下来用膳。
而此时金幽汀后园,余旭将小包袱摔在床榻上,捏着鼻子瞧了瞧眼前下人睡的木板床,又两根指头捏起被褥来,抖了抖,很是嫌弃地啐了一声,便开始拾掇东西。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也并非是大通铺,因为金幽汀占地宽阔又人口不多的缘故,下人们也得幸分了两个偏远的大院子,每间睡四五个人,算得上宽敞。
而且余锦年还给每个人配了衣柜小架、一个小小的桌子和简单的用具,四四方方的大屋,床与床之间也都用帘子或屏风隔开,是照着余锦年心中“宿舍”的模样归置的。大家也就不需要为了一星半点的小事而争来抢去,也能有方寸之地做私人空间,也并不限制他们如何收拾自己的小空间。
一些小婢女们生性活泼天真,便如一般女孩子一般,将自己的小帘子内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或者在帘子上绣上花,或者用制衣的下脚料缝个小布老虎摆在桌上,用破口不用的小瓶插上野花。有些小厮也爱装扮的,会主动帮婢女们做些活来换点小东西,有时歇得早,院子足够宽敞,婢女小厮们便凑作一堆,吃些甜酒直到深夜。
余锦年骨子里还是与时人不同,并不把自己当主子,因此园子里的下人们也都很自在,不必勾心斗角,这两个园子一到歇时更是热闹。
余旭实际上一穷二白,又欠了一身的赌债,没什么可收拾的,此时正是前头主子们用膳需要伺候的时辰,所以诸人都去忙了,只余旭一个在院子里瞎晃。他闲来无事,竟一张张帘子去掀,瞧瞧人家里头都是什么模样。
一个间隙回来取东西的小厮掀开自己的帘子,赫然瞧见余旭坐在自己桌前,摆弄他盒子里的东西,立刻炸了起来,高声叱问他“你在做什么”
叫什么叫什么,不就是看看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余旭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堆破烂玩意,不就是个瓷哨鸟儿,又不值钱哎呀”只听叮啷一声,那小厮闻声去看,竟是他将自己的瓷鸟儿丢到了地上,瓷做的鸟尾巴登时摔做两截。
小厮又气又恼“你做什么摔我的东西”
余旭奇道“什么叫我摔的,明明是它自己掉下去的。”他说着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厮的床铺,满意道,“我看你这位子不错,朝着太阳,换给我罢”
“滚,还当自己是主子呢”小厮攘他出去,余旭不肯,两人挣扯起来,很快惊动了其他人。余旭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嚎叫,说他们合伙欺生。
小厮们与他扭打了一番,可心里不愿再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叨扰主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最后还是将那床换给了他。两三个人边帮着那小厮挪东西边安慰他,余旭哼了一声,坐在桌前捋顺发丝,对着镜子挤眉弄眼,道“谁稀罕住你们这种破地方。”
一人冷笑“哟,您不稀罕,那您还想住哪儿”
余旭想了想,眼梢飞挑道“我瞧着那听月居不错。”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小厮动作夸张地掏了掏耳朵,故作惊讶地去问其他人“哎我听错了没有,他方才说要去住哪听月居你们快瞧瞧外头,是不是天黑了啊,有人都做起梦来了”
余旭听出他们在嘲笑自己,便猛地将手里梳子拍在桌上,腾一声站起来,指着他们气道“你们且等着罢我记得你们了,到时候全叫你们去睡柴房”
诸人又是一阵发笑。
转天便是端午,街上已经很热闹了,金幽汀里也不乏节日气氛。端午是阳气正旺的日子,因此艾草也必须在午时阳气上升至顶端之前插好,否则是不吉利的,所以侍女们早早起来了,往各院门前插艾草,挂蒲剑,洒扫园中的鹅卵石小径,好不勤劳。
而园中最懒莫过于余锦年,他醒来时撩开罗帐,圆日已破开云层,透进窗缝来,洒下万丈金光。随着日头升高,园中艾香愈加浓郁,仿佛整座城都沐浴在一股清新的香气之中。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摸到身旁是冷的,才发现季鸿早已起了。
清欢不知去了哪儿,也没人来伺候他梳洗,他便循着本能去找季鸿,直摸到花厅里,见对方和三两人影坐一块儿吃早茶。
季鸿回头看他睡眼惺忪,衣松襟宽地便摸来了,不由头疼一下,起身将他接了进来,拥到身前坐着,整理好衣裳,又吩咐小厮去打盆温水来给他擦脸。端午又有浴兰的习俗,便是说这日应用佩兰香草沐浴,小厮们都仔细,连洗手洗脸的水都泡上了兰草,是故擦在脸上有种淡淡的药草香气。
余锦年被他环在两腿之间,糊里糊涂地任季鸿用柔软的手巾给他擦脸,又端来淡盐水叫他漱口。他半眯着眼,被季鸿顺毛,因为太舒服了,口中含着的盐水也差点咽下去。
好容易收拾完,睁开眼发现对面坐的是另一个季鸿,他惊悚着彻底醒透,发现原来是穿着季鸿衣裳的闵雪飞,他这才恍惚想起来,这位闵二公子怕回家继续受罚,便谎称是在金幽汀吃醉了酒,将闵懋赶回去带话,他自己则直接歇在这了。
季鸿与他身形相似,闵雪飞自然只能穿季鸿的衣服。
余锦年隐隐地有些嫉妒。
闵雪飞咬着三余楼特制的油条,很是幽怨地看着他俩,也想这么抱着连枝试试,连枝个头虽比余锦年高一点,但身子很软,而且自从两人揭了那层窗纸,连枝一改往常,在他面前害羞得很,想来应该非常好抱只是如今他与连枝一个宫内、一个宫外,称得上是咫尺天涯,这个念头只能想想而已。
余锦年趴在桌上,也不觉得坐在季鸿怀里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反而嘚瑟地问“端午佳节,是不是想连大人了哎呀,风水轮流转呀”
闵雪飞一口油条卡在喉咙里,噎住了。
季鸿把他揽回怀里,惩罚似的捏了捏腰,在他耳旁叹道“好了,不要再臊白雪飞了。”
闵雪飞忽然觉得,自己留宿金幽汀是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季鸿道“连枝的事,你要如何办他到底是司宫台少监,我们能够体谅你,可朝野上下却如惊弓之鸟,只怕你我二人转投阉党阵营。我说这话虽然不合适,但也不能不说,你们”
余锦年嫌季鸿讲话拐弯抹角,磨磨蹭蹭,接过话来一语中的道“你们最好搞一下地下情。背地里随便你们如何卿卿我我,表面上还是要互相嫌弃,最好搞得好像老死不相往来一样。我觉得,以连大人的性子,是不是早就与你提过这事了。”
闵雪飞“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
自“思君如常”香囊之后,他与连枝传过两次书信,连枝已考虑过这事,只是闵雪飞觉得过意不去。怎该他在朝前宫外做两袖清风的大好人,骂名却全叫连枝去背
季鸿道“权宜之计罢了。或许如此才更便于他在宫中行走,若是真与我们站在一块,反而令他在司宫台上举步维艰。”
司宫台已尽是冯简爪牙,淤泥之中不容清莲,正是这个道理。
说了会话,日上三竿,余锦年便去三余楼里走了一趟,这几日由于过节,来来往往的商贩小担多了起来,出来采买的人也不少,三余楼正在街口,因此生意反而比寻常更红火了一些,也有不少回头客来楼里订端午粽。
余锦年早就写好了诸样粽子馅儿,交给下头的伙计,让他们辛苦辛苦,将粽子都包出来。每种口味的粽子用不同色的丝线捆绑,为了照顾天南海北的食客,什么红枣、蜜豆、玫瑰沙都是寻常口味,还有火腿、鲜肉、咸蛋黄的,更有什么也不加的白粽,或者只添白糖的糖粽总之零零总总近十种馅儿,可算是一饕口福了。
只是眼下天热,冰鉴又是贵物,许多馅料的粽子不能隔夜,否则影响口感不说,若是吃坏了肚子才是得不偿失。因此楼里伙计们都是连夜将第二日要卖的粽子包出来,以保新鲜。
余锦年手快,很快包了一盆子角粽,竟没想到粽叶会不够用,他忙打发苏亭出去买,否则再晚些沿街串巷的担郎都回家过节,就买不到好粽叶了。苏亭闻言,赶紧背了个背篓,带上个小厮,一路小跑着分头去街上寻粽叶。
吩咐好了楼里的事,他随便吃了两口做午饭,便又马不停蹄回到金幽汀,带着一群女娘们做药囊,打长生丝,左右是闲不下来的。端午过节的重头戏是在下午,过了午时,达官贵族开宴酬宾,共享佳肴美酒,百姓们观竞渡、放纸鸢,用雄黄抹额以穰邪气,是各有各的玩法。
下午金幽汀开了宴,他们在花厅里吃酒,园里的下人们也放了假,皆可去厨房里领两对粽子,口味随喜好挑。
一个小厮揣着粽子回住处,正准备吆喝上好友一块儿斗牌,嚯地瞧见迎面走来个青衣少年,他忙低下头去退到路边,叫了声“小公子”,喊罢心觉不对,自家小主子在前头吃酒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抬头一瞧,顿时恼道“余旭你做什么学我们小公子的打扮”
“哪个学他了”余旭理了理头发,“你小心着点,过了今晚,我就是你主子了”
小厮白他一眼“嗤,又白日做梦。”
没人理他,自然也没人管他去哪,众人皆欢天喜地地庆祝端午,却不知余旭胆子奇大,竟蹑手蹑脚趁人不注意,摸进了听月居。他躲在一处假山后头,远远望着花厅内几个贵公子们迎酒品茶,清欢与一旁操琴,欢声笑语,清铃阵阵。
余锦年身处其中,被众人簇拥着,被郦国公世子环护着,可真是衣香鬓影,好不快活
余旭愤愤不平地抠下了假山上一块石头,弃之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便又转身,继续向院子深处摸索去。
季鸿往日不多饮酒,但今日是端午不提,且又多了闵雪飞这么个苦情寂寞人,为了陪他,少不得要多喝几杯,再则余锦年出于自己想多喝几盅的私心,也未加劝阻于是这酒菜下肚,天刚擦黑,还未吃上余锦年亲手包来的粽子,他便喜闻乐见地生出了醉意,发起呆来。
自从信安县初见那一回吃醉,后来季鸿格外克制,再不敢贪杯,所以余锦年鲜少能有机会再欣赏季鸿的醉相,而闵雪飞更是没见过他喝醉的模样,一时间很是稀奇。几人逗着季鸿玩了会,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直到把季鸿玩烦了,自个儿抿着嘴巴,转头坐到了旁边去,背对着他们谁也不搭理。
余锦年去哄,他很是受用,贴着少年吃他喂过来的蜜饯粽,往日不爱吃甜的人,今日竟难得将那甜粽一口不剩地吃下去了,末了舔舔嘴,示意余锦年还要。
然而桌上已没蜜饯口味的了,他叫人去厨房拿,季鸿却等不及了,将余锦年一把拽下来,沿着唇缝舔上去,勾出他的舌头来,含进自己的嘴里,仿佛是嗦一块蜜饯般认真反复地品尝。
待终于尝够了,季鸿才肯将他松开,舔舔嘴角说“甜”。余锦年哭笑不得,因自己还未吃过粽子,嘴里只有新泡的端午药酒的味道,只能越尝越醉,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臊,余锦年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在闵府随便吃了两口就跑来凑热闹的闵懋一进花厅,便瞧见了这辣眼睛的一幕,当即捂着脸大叫“你们注意一下言行好不好,我要生针眼的”
闵雪飞苦此很久了,恨不得为闵懋拍手叫好。谁知闵懋转头去质问他“我二嫂嫂呢”怂得闵雪飞立刻闷头品酒,做一问三不知状。
宴还没吃尽兴,主家却醉了,余锦年搂着仿佛瞬间倒退十岁的季小鸿,吩咐段明将他扶回去休息,奈何季鸿无论如何都不走,非要与众人在一起。余锦年无法,便从腰间解下香囊,系在他的手指上,耐心哄道“你乖,先回去睡觉,待着囊里药味散了,我便回来了。”
季鸿歪着脑袋想了想,把药囊攥在手心,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段明回房。
闵懋稀奇道“原来季三哥醉了这么听话,不知我能不能趁机请他给我提个诗”还没说完,就被余锦年当头一个爆栗,“就知道祸害他。”
“我怎么叫祸害”闵懋委屈。
闵雪飞也没多清醒,拍着桌子道“让你二嫂给你提他兰花画得可好了”闵懋一听,立刻满口答应,高高兴兴地将一把素扇上交了,十分期待他二嫂嫂的墨宝,闵雪飞将扇插进衣襟,扬起下巴道,“等着罢”
余锦年心道,若是闵懋日后知晓,那给他提扇的“二嫂嫂”是当今“恶名昭著”的权宦连枝,还不知要怎么捶胸钝足呢。
这厢热闹不提,那边季鸿被段明扶回了房,在门口他便将人遣退了,自己推门进去。余锦年给他的药囊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走两步就置于鼻下嗅一嗅,冷峻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它的药味依旧那么浓重。
若是旁人不知,端看外表,哪里能看出这个脊背笔直、面容清俊昳丽,姿态端方的贵公子,内里早已糊涂成一团乱絮。
他回到房,在外间桌前呆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再醒来,面前灯罩里烛油才浅浅落了一层,脚边清辉皎皎,明月似银。季鸿盈手抔来,波光隐隐,仿佛当真掬了一捧月光,他嘴边轻轻一勾,将那月光揽入怀中,想留给某人看。
心里挂念着,忽觉内间有所响动,他迷茫着转头看去,唤了声“锦年”,便端着灯跌跌撞撞朝里走去。至床边,一截细瘦小腿伸出被来,欲语还休似的垂在榻边,一袭青衣滑落在地,凌乱之间又渗出几丝浅淡的药香。
季鸿弯腰下去,撩开床帏去亲近自己的小药仙。
猝不及防一只手探来,撞灭了他的灯,并反手勾攀上来,贴着耳边叫了声“世子”,柔声道“你仔细疼疼我。”
眼前倏然漆黑,季鸿只闻得面前一股呼吸,与方才衣物之间的药香不同,充斥着劣质的脂粉味,和一种不必睁眼看便能体会到的矫揉媚态。他的小药仙机敏可爱,时而害羞,大多时候爽朗轻快,有一种不在言表的温柔,是能与皎洁月光相衬的少年。
而不是此时眼前这个劣质品。
更不提,他的少年绝不会毫无预兆地灭灯,因他知道自己畏惧黑暗。
季鸿猛地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手下没轻没重,直将他往床头撞去,头颅与木质床头相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径直将那人摔懵了,眼冒金星,好半天没返过劲儿来。
脆弱的颈骨在季鸿手下,一点点地收紧,随着床上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季鸿也越来越清醒,但也并未松手。余旭蹬着腿脚,巨大的濒死感沿着脊背冲上来,让他一瞬间手脚冰凉,明明眼前一片昏暗,他却仿佛看到了一双冰冷的眸子,一只绝情的手,好似一条滑腻冰凉的毒蛇,是要趁着这黑暗,直接将他扼死在这里。
他终于感到害怕,是猎物落入捕猎者陷阱中那样的害怕,并为此奋力地挣扎起来。
“只因他想给你个机会,所以无论你如何折腾,我都可以忍。”季鸿纹丝不动,酒劲虽在怒意之下渐渐散了几分,但仍熏蒸着他的脑海,他手虽更稳了,但开口却也比平常更不留情面,更加狠厉阴鸷,一字一句仿佛是刀割剑划般逼出来。
“可你若想动他的东西,就该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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