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连枝专场·上

小说:医食无忧[穿越] 作者:青猫团
    第一七七章连枝上

    华灯初上。

    京城今年冷得出奇,落雪也早,廿九日一大早天上就沉甸甸地坠不住了,稀稀疏疏地掉些盐粒子,到了傍晚更是凝成了小绒毛似的雪花,细细密密地铺在宫檐上。

    宫里挂了年画,镶金框的门神在红彤彤的各扇宫门上熠熠生威,一群小太监们也都举着烛火四处奔忙,诸宫殿廊下都挂起了五彩琉璃宫灯,灯下垂着五色丝穗,在风雪之中热热闹闹地摇曳。英乾殿前的万寿彩幡笔挺地立着,仿佛直入云霄,每条幡上都写着不一样的吉祥对子。

    有新来的小太监没见过,仰头看,宫里到处都荣华富贵,连人的影子都像是嵌了层金边,春联的红底子上印着金色暗龙,拿灯一照,恢弘夺目,像是那龙能飞出来似的他看傻了,呆呆地感叹,突然被管事太监一声吆喝,吓得赶紧回过神来,手里的玉酒壶都险些翻去。

    管事太监敲打他一顿“你这没见过世面的乡务仔儿,若不是司宫台上用人,不然也轮不到你过会儿进去了皮实点,大过年的,嘴上吉利着,别惹怒了大祖宗。”

    小太监小心地点点头,半晌又追在管事太监屁股后头问“大祖宗这么厉害他他什么模样”

    “这话也是你能问的”管事太监气得拿眼珠子剐他,“端好你的酒水进去了别乱看,别乱说话机灵着点儿”

    小太监不敢再问,到了司宫台门前,才发现阶下早候了十好几个太监,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也是跟着管事太监来的老乡,还有御用司的几个小管事,都或端着、或抬着大大小小的礼箱在门前站着,恭恭敬敬的,没有一个东张西望,只等着里头人传叫。

    而他们是来送水酒的,反得了便宜,不必和这些人一样在寒风里杵。

    进了司宫台的门,管事太监带着他拐过几处殿房,低声道“瞧见没有,那些子都是来给连祖宗拜年的,咱若能混到那个份上,这辈子在宫里便吃喝不愁了。要是得幸,入了连祖宗的眼,随随便便赏你个差事,都足你抹着嘴儿流油”

    小太监不懂地眨眨眼睛“真这般好”

    “你且瞧着罢,更好的还在屋里头哪”管事太监撇了撇嘴,带他继续往里走。

    这都已经顶顶好了,竟还有更好的,那得是什么样啊小太监揣着紧张,又难掩兴奋,亦步亦趋地踩着管事太监的影子往里进。往后头走的鹅卵石小径铺得齐齐整整,小石子儿圆得可爱,几株小梅花在小径旁栽着,还没开花,但都被伺候得水水润润。

    一直进,就到了司宫台深处的安荣居,不大,门上挂着厚厚的毛毡帘,两个长相喜气的小太监守门,窗里灯火融融,有笑语传出来。

    管事太监朝前一步“我们膳房的,来送酒。”

    守门的小太监笑嘻嘻应了“管事公公您进”

    小太监端着酒垂着头进了,一掀开毛毡帘子,一股热浪顷刻涌出来,他被冻惯了,一下子到了这般暖和的地方,竟被热懵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心底讶一声嚯,好足的炭火大祖宗果然是大祖宗

    外间有几个别司的管事太监坐着吃茶水,这些在小太监眼里已经是通天的人物了,膳房管事却只是点点头打了招呼,继续往里进,又一层锦帘,里头更热了一层,像是猛然间开了春一般。居中一张大桌,一张美人榻,对面沿着大桌摆几只官椅,酒香果美这才是进了正屋。

    除了紧挨着美人榻的那张椅上没人外,其余的都坐满了人,小太监低着头,又吓一跳这一双双靴上、衣摆上、露出的片角内衫上,都绣着花儿

    一群大太监们有说有笑,在桌上玩升官图这都是各司部的总领掌事,是太监堆里头的“三品大员”,往日里这些人斗心勾角都不够,今儿个竟安安分分、和和气气地共坐一桌吃酒守岁。

    美人榻上那位微微地靠着扶手,待上一个走完了棋子,才接过陀螺随手一转。

    “哎,德”陀螺一停,有人笑嚷一声,“大监又升官儿了,可是翰林了”

    一个腰肥脸胖的太监站起来,敛着袖子也一转,刷拉拉陀螺停下,他懊丧道“哎哟,怎么说还是大监手气好哪,瞧,我这又是个赃字儿”他抓起自个儿的棋子,边往后走边抱怨,“再贬下去,我可就要回老家种地咯”

    众人将他好一顿取笑,其中一个按住他的袖子,斜着眼笑他“吴大人,您这贬就贬了,咱们大监可是升官儿的,吴大人回老家之前,这大监升迁贺礼可是少不得”

    美人榻上的把玩着一颗骰子,只笑也不说话。

    “哎,这哪能忘”肥脸太监奉承两句,便拍拍手叫下头人抬进来个箱奁,众人纷纷挑颈子去看,只见箱奁打开,遮物的红绸子一挑开,珠光宝气,琉璃溢彩,诸人登时嗬呀一声。

    一盆掐金丝碧玺梅花宝石盆景

    各人眼神暗中交流,有气恼的也有得意的,更有在心底里骂人的,这吴祥乃是御用司的总领太监,手底下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听说去年天子那儿得了两盆蓬莱玉景,是爱不释手,如今摆在皇后娘娘宫里日日擦抹,唯恐落了灰。今年,他径直是送到司宫台上了这一盆哪里比那盆蓬莱玉景差反而更栩栩如生了

    有他这盆压景儿,旁人的礼谁还拿得出手

    众人各怀鬼胎地笑着,又一轮走棋,再转到主位,连枝伸手拿过陀螺,悄无声息地在手里掂了掂,此时他这棋子已走到临近中心,再赢几次,这官儿就升到头了。桌旁一圈人连捧带笑称赞他运气好,升得多贬得少,他笑了笑,将陀螺一碾,哗啦啦小东西转了几圈,吧嗒一停,又是“德”。

    下头人继续送礼,一套红绿玛瑙并白玉棋盘的围棋子儿。

    他拈起棋子看了看,旁边有小的来添酒,因他伸手抓棋子的动作两厢碰了一架,酒水便溅了连枝的袖子,那膳房的管事吓得顷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连声道“该死”。

    狱司的总领太监唰得站起来,一双吊梢眉薄情又寡意,顿时喝问“怎么回事”

    膳房管事拉着倒酒的小太监磕头“这是新、新来的,没学好规矩,不懂事,大人们大人有大量”

    那狱司太监眉毛一倒,说将他拖出去处置了,正要叫人,便听美人榻上的连大监清了清嗓,清清凌凌地道“既是没学好规矩,那回去再学便是。大年景下的,张口便是打打杀杀,这不是折我寿么”

    他一张口,桌上静了几分,随即那狱司掌事立刻赔笑“是是,大监说的是。”他扭头瞪了膳房两个一眼,“还不滚下去”

    “谢大监开恩,谢大监开恩”

    膳房管事伸手拽着小太监,吓得已是两腿战战,正要退下去,连枝又抬了抬眼,看了看那个将酒洒在他身上的小太监,忽然问“等会,过来我瞧瞧,叫什么”

    膳房管事的连忙拿手肘子捅他,小太监赶紧走近了几步,噗通又跪下。他仰起头来给连枝看看,也就这样终于有机会正眼瞧瞧这位“大祖宗”。美人榻上这位穿一身大红紫的制衣,外袍子底下是织金的裙摆,隐隐绰绰。他惊讶于这位大祖宗并不老,甚至年轻得过分,生有一副连戏阑子里的旦角儿都比不上的好容貌,一双桃花眼温温柔柔地,又有雅致的气度,像、像

    他想了想,记起升官图上的几个字儿像翰林。

    半晌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连大监看了好一会儿,赶忙朝他脚下磕头,战战兢兢道“回大祖宗,管事的赏名儿,叫安顺。”

    “这话叫得,我有这么老么”连枝笑一声,转头看了看其他人。

    “小崽子不懂规矩”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诸太监立刻奉承,“您不老,不老”

    跪在门口的管事太监气得头上冒火,直想过去朝那小兔崽子屁股上踹一脚。这“大祖宗”也是当着连枝的面儿叫的那是太监宫女背后敬他怕他的话这位大监八岁入宫,当年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司宫台大监,比前多少朝的大监都年轻,如今三十有余,更是喜怒不形于色,谁知道他都有些什么狠厉手段听说他头前的那位大监,是他宫里认的干爹,就是被他拉下马的,在武德门外剐了两千多刀才咽气

    他连对他干爹都这般狠,对旁人,岂不是眼都不眨一下不是祖宗是什么

    “行了。”连枝摆摆手,继续投他的陀螺玩升官图,眼也没抬,“是叫安顺留下罢。”

    满屋子人都愣了一愣,膳房管事更是半天没回过味来。待明白过来,管事的又拉着安顺跪下了,感激涕零地道“这真是折煞了这小兔崽子多谢大监,多谢大监”见安顺还是一副呆傻模样,又好一阵气得差些厥过去,当即踹他一脚,“还愣着干什么抬举你都不知道”

    这小子天上掉烙饼了

    安顺被管事的连抓带踹,才激灵着过去叩头认门子。

    连枝掷出了一个“功”字儿,笑话他俩道“大年下的,磕这么多头,这是要压祟钱的意思呀”说着从桌上随手拣了颗其他几司方才输给他的琉璃珠子,直接扔给了安顺,“拿去玩。”

    一颗琉璃珠子,谁也不在乎,都看热闹似的看这小崽子。

    下头人端了果子上来,诸人边吃边继续玩这升官图。多玩几轮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这陀螺上被动了手脚,各面轻重不一,无论连枝怎么转,都不会转到“赃”上,而且桌旁一群人眉来眼去,想装看不见都难。陀螺从狱司掌事手里转回来,直接送连枝走到了“太傅”一格,到头了。

    众人交声恭贺一番,又撤了升官图,换上一副叶子牌。

    连枝端了酒,看小的们洗牌,心不在焉地问了狱司掌事一句“听说,吏部那姓耿的关你那了犯了什么事儿”

    狱司掌事通着刑部,关了什么人杀了什么人,他那儿最是灵通。都说太监们狠辣,刑部问不出的话,就让狱司去拷问,总能折腾出来几句,心照不宣的事情罢了。

    用刑部的说法,叫“有手段”。

    “耿昭忠可不是押了半月了。这事儿啊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狱司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两句,见连枝皱着眉头瞧他,实在是瘆得慌,到底是摊了出去,“嗐,得罪人了呗他碍了人家的道,有人不想让他出去,耿家个五品小官,上头又说不上话,上哪儿出得去”

    下头人把御用司孝敬上来的宝石盆景摆他手边,他把玩着翡翠枝杈上的碧玺雕花,末了指头在桌上轻轻地点了点,伴着“嗒嗒”的敲击声,又问一句“咱听说,他媳妇娘家是做酸枝儿生意的,南来北往,很是兴隆。”

    狱司的顿了片刻,脑子里飞快地琢磨连枝说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他视线落在连枝敲桌的手指上,忽地恍然大悟,赶紧敬一杯酒“大监这话说得,酸枝木是什么品次的您抬举他们家,赶明儿让他们给您送一套顶级紫香檀的桌椅来,那摆在屋里,夜夜生香啊”

    连枝笑了笑,举起酒盅“诸位共饮,纳财纳福。”

    “同饮同饮”满桌喝彩,“福寿迎春”

    才放下酒盅,帘子外头顶着风雪进来个小太监,眉毛上雪还没化,就朝连枝躬了一腰,一起来便仰着鼻子垂手道“大监,我们少监说,得伺候太子殿下和娘娘守岁,昭华宫里又缺人,陛下那儿也得有人伺候着,实在是抽不开身,您这儿便不过来了。”

    屋里一静,所有人把着叶子牌,都暗戳戳地打量连枝。连枝坐直身子,脸上也没什么变化“自然是伺候主子们才是头等大事。天冷,回吧,记得贺你们少监新春有余,多福多寿。”

    那昭华宫来的内侍也随便贺了贺便退下了,连枝依旧是举杯。诸人心里暗叹他可真够是心思深沉,被个小崽子这般在头上屙屎,还能不动声色,喜笑如常。更不说昭华宫里那位福少监,曾经也不过是连枝手底下一个没名没姓的跟班罢了。如今傍上了昭华宫,却来踩他头上作威作福。

    仪礼司的嘲一声“什么香臭不辨的东西,倒是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狱司也唯恐撵不上新鲜的,立即应和“说得是啊,当年若不是大监您抬举他,他能有今儿个的地位他瞧着,是记不得了,自己从前不过是给大监洗脚的奴才罢了如今攀了高枝儿,就想回头踩一脚,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连枝随手丢了一张牌,也不生气“下头人出息了,咱该高兴才是哎,别光顾着说话,下个该谁摸牌了”

    “”

    众人又热热闹闹耍了半宿牌子戏,一过子时,听着外头放了烟火炮仗,又吆喝着端起酒来再敬,满嘴不过是颠来倒去的吉祥话,都互相敬过贺过了,这才从司宫台上离开,各回各司。

    出了司宫台,诸人松上一气,各自散去,仪礼司的凑到御用司吴祥身边,压着声音道“吴总管,你听没听见风声”

    吴祥警惕一瞬“什么风声。”

    仪礼司的左右看了看“近半年,昭华宫那个都不往司宫台上来了,顶着是少监的名头,整日里只是伺候那两位。”他捏捏大拇指,朝天上看了一眼,暗示一番,“有人说啊,是上头那位不行了,忙着给那位殿下清道儿呢咱们上头那位,以前是吃过冯简的亏的,姓连的是冯简的干儿子,他能不起疑心那位少监就是明白内情,这才赶紧地同司宫台划清界限。”

    吴祥把他往墙角一拽“你打哪儿听的,这话你也说得”

    “有什么说不得”仪礼司的笑了声,“这宫里风大呀,别瞧着现在东风旺,指不好这哪天的,西风就压倒了东风,你我都不过是天上的风筝,万一跟错了风,撞在树杈上,岂不就成了冤死鬼咱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正是老乡遇老乡,少不得要互相扶持,你说是不是。”

    他头前才送了那盆宝石盆景,要真有这么个事,万一牵连上自己吴祥想到这,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八年前倒台的大太监冯简是如何在武德门外挨剐,他那一群“嫡系子孙”又是如何被杀被罚散了个干净,这些他现在都历历在目,不说午夜梦惊,却也是心有余悸。

    他当年没攀上冯简那派,正庆幸着,如今勉勉强强才算靠住了连枝。

    怎么这才过了八年有余,连枝也要倒了

    司宫台安荣居,太监吴集给檐下的灯换了烛芯,端了水盆进来,又从怀里抽出绢丝手巾,轻轻擦拭那盆宝石梅花。连枝褪了身上的红紫制衣,换了件轻软贴身的素净衣裳,坐在案前处理内务。吴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看看连枝,低声问道“大监,奴才瞧了瞧,有一半都不是宫里造的,那也还是在黑市上洗干净了捐到广济医局去也还是不叫余提举知道”

    “嗯。”连枝头也没抬,掀了一页,“别留下把柄。”他想了想,又记起一件,“那套紫檀木桌椅,也别进宫了,到时候找人收了折成银钱,想办法给耿家送回去。”

    这盆碧玺玉梅华贵万千,是真的好看,可是东西再好看也没用,在手里都捂不热乎。吴集不是心疼这盆景,而是心疼连枝“您说您图什么呀”

    连枝道“他那里难。一个三余楼支撑不了广济医局那么大的开销,他自己那点俸禄又都贴补回提举司了,便是季世子再有家财万贯,也不能只叫他一个人出力。余小神医想办的是福泽千秋的事,我们自然是能帮就帮。更何况,这些东西在我这里不过是腾灰,又没处使。”

    吴集急了一下“您知道奴才说的不是这个”

    连枝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集道“这些东西,您不想要就别收,这能洗的给您洗了,不能洗的摆在屋子里可怎么办啊还有那些子账本、样册,小的说烧了您又不让。您说您没收贿,谁能信这要是搜出来都是祸害呀您想想冯简他、他就是死在这上头”他忧心忡忡地,“三千刀,您不怕么”

    连枝静了片刻,半晌才放下笔,叹了口气“吴集,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吴集嘀咕“没有”

    “狗有狗洞,猫有猫道,太监也有太监的手段。”连枝道,“不是我不想收,便能不收的。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不经营全都只能废弃,那便办不成想办的事,帮不了想帮的人。只要这潭水不清,我也就清不了,不与他们一根绳上拴着,他们决计不会尽心尽力帮你办事。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若是不帮、不办我会懊悔终生。”

    他仔细看了看吴集,极年轻的一个,若真到了那么一天,确是可惜了。连枝认真道“你瞧着哪宫好,我想法子把你调进去,若是你有意,叫福生把你也带去昭华宫。”

    “奴才哪里都不去”吴集自知说不过他,只好闭上嘴,静静地擦他的盆景,过会又补充一句,“死也不去。”

    连枝无奈地摇摇头。

    吴集半晌又突然想起来“那个新来的安顺还在外头跪着听差,以后叫他进来伺候您”

    “伺候我作甚么,”连枝蹙眉,“看着给他安排个差事便是。”

    吴集困惑“奴才瞧着,以为您是看他顺眼”

    连枝道“他在我这犯了错,只怕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了,人又呆愣,被人整死了都不知冤主是谁。都是父生母养的,我若不把他要过来,瞧他被席子一裹扔出去不成”

    吴集抱起宝石盆景要出去,嘟囔一句“奴才觉得您该喝点消食茶了。”

    连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又气又笑地扔了支笔过去“胆子大了,敢说我吃饱了撑的”

    吴集一溜烟儿地跑了。

    连枝回到榻边,从床内的暗格内拿出一只小木盒,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沓信,落款都是一样的。他盘腿坐在床上,一封一封地拆出来看,脸上的疲惫随之眼中逐行的字句而渐渐消散。看过一遍,他嘴角已微微扬起而不自知,随后又从胸口掏出一封新的来,信封上隽秀小字落着“云生亲启”,每个都似蜜糖般落进心口,单这几个字,他就摸着笺纸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闵雪飞才去了趟晋州公办,听说近几日才赶得回来过年,好些日子没见了,连枝心里凭空忧他会不会太累,又是不是瘦了。他下了床,展开梅花小笺想给他回一封信,可是提笔良久,也不知该从何下笔,话太多,一时之间竟堵在心口,争先恐后地害他忘了该如何言语。

    放下笔,又躺回床上,连枝将薄薄的信笺贴在唇边,好似这样就算吻到了宫外的那个人。这宫墙里再冷,只要日日看得到闵雪飞的信,连枝心里就总是暖的,天塌下来他都不怕了。

    他打开信,又看了一眼。

    雪飞说,不日即可相见,静候佳音。

    连枝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御花园里布置了一番,也都挂上了各色的样子灯,一早儿戏阁里就开了戏,宫女内侍们装点了戏台,摆上贡品碟子这是准备要从早唱到晚,年年都这样,十好几出戏目,满宫同乐,往日里难能玩耍的皇子公主们,今儿个也都能一口气听曲儿听到饱。

    坐在下侧次位的年轻皇子俊秀儒雅,正是燕思宁,旁边儿便是太子,华贵是华贵,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胎里没有吃足,长得比别人都慢,八岁,小小的一个,团在高高的桌案后头好像就要看不见了。

    燕思宁对这个太子没什么意见,纵然因为有这个小东西的存在,使他这辈子也难以触及龙椅,但他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执念,宫里的血雨腥风他自小便在看,父子离间,手足相残,看多了,竟也觉得荒唐为了把椅子而已。当初,就是这把椅子,使得那位英勇一世的越王,至今还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求死不能。

    他不想重蹈越王覆辙。

    藻井上那条衔珠的龙,每次仰头看时,他都觉得压得人透不过气。坐在那底下,就像是顶着把尖刀,时时刻刻都会刺下来,令人夙夜难寐。

    燕思宁拿了身边一只软团,垫在小太子屁股底下,小小的孩子才刚开蒙,正是头疼太傅话太多的时候,还不太懂什么,更不知自己肩上已隐隐负起了百姓苍生,他只是因为坐得高了能够到菜便高兴起来,转头吧嗒吧嗒地朝燕思宁眨眼睛,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开了,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大皇兄。”

    燕思宁笑笑,把他案上的碟子都拽得近一些。

    小太子自己乖乖坐了半晌,可是曲儿他又不爱听,灯也就是那些,去年就看过了,很是无聊,他老实坐了没一会儿,便忽地跳下座来,端着他最喜欢的一碟乳果子,迈着腿哒哒地往燕思宁的座上跑。上头皇后吓了一跳,底下福生也赶紧去追,小太子谁都不听,一口气跑到燕思宁跟前了,仰头看看他,不由分说地往他座上挤。

    福生赶紧抱他“太子哎这是大皇子的座儿,咱快回去。”

    燕思宁一把搂住他“没事,让殿下坐这儿就是,不妨事。”

    小太子偷偷做个鬼脸,心安理得地团在燕思宁身前,吃他碟子里的乳果。

    戏台上绵绵地唱,似乎是江南来的戏,特有的水嗓绸缎似的妩媚清透,据说是乐伶坊排了一年练出来的,就为着今天。乐伶舞起绸带,既歌且跳,和北方烈烈带着风沙的曲儿截然不同,有种溪流似的温柔平顺。他边听,脚尖随着节奏轻点,便这时,侧边上进来个人,那戏台子上的温顺仿佛一下子都过到了他身上去。

    福生看见他,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说话,只是退后两步看他一眼。

    连枝走过来,燕思宁听见他咳嗽两声,不由问了句“怎么,病了”

    “多谢殿下关怀,”连枝垂首,“略感风寒罢了。”

    他怀里的小太子也甩甩小脚,仰头看连枝,似个大人似的学道“连监要注意身体呀”

    连枝躬下身子笑“奴才也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一曲终,皇后娘娘领头喝彩赐赏,周围吵闹,燕思宁抱着小太子,忽然低声道“耿大人前日回家去了。狱司没怎么为难他,人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消瘦了几分我竟不知耿昭忠何时被移去了狱司。”

    一句看似自言自语的话,也不知是跟谁说的,福生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旁边的连枝。连枝低着头,好一会儿新的曲儿开唱了,燕思宁以为自己等不来什么回应,台上的小武行咿开第一嗓子,才恍惚听后头有人说话“耿大人为国为民,是有福之人,有陛下体恤,自然无虞。”

    小太子好奇地绕到燕思宁肩头往后看,见到连内监朝他一笑,他也咧着牙回应。

    答非所问,燕思宁自嘲一下。

    唱了两个多时辰,小太子就撑不住了,窝在燕思宁怀里昏昏欲睡,外头是正午的天儿,却依旧落雪,琉璃瓦上白茫茫一片,有几只打宫墙上头越过的猫爪子印,梅花形状地点出一排。福生小心翼翼地接过睡熟了的太子,告了皇后和陛下,便抱着他回昭华宫去了。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连枝,话就在嘴边上,可他说不出来。

    燕思宁理了理衣襟,小家伙睡过的地方还热热的,小孩子就是阳气旺,跟抱了个火炉似的。他看连枝总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皱了下眉“你想过以后的打算没有。”

    “嗯以后殿下指什么”连枝回头,笑说,“以后岂不就是伺候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太监没有什么以后,也不敢有什么以后。

    燕思宁有些恼他避重就轻,或者装疯卖傻,他其实心里都知道,可就是不说,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忽然想起那个闵雪飞,如今也是官居高位,似乎背地里和连枝走得很近,他见过他们两个在宫门口交换书信,也许还交换了点儿别的什么东西那闵雪飞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罢了。”燕思宁拍拍衣裳,要去更衣。

    正待起身,忽地主位上几声猛咳,一声碟盘碎落的声音,季皇后惊起来,一下子拽住了几欲倾倒的天子,那沉甸甸的身躯倒在皇后身上,一下子就将她压垮了。

    戏戛然停止,满堂慌乱,皇后失了神,连枝快步冲上去,扶住天子另半边臂膀,高声呼喊“传御医快传御医”出错了,请刷新重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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