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夜的月光外好, 明明是只是一弯牙儿, 却照得青石板凝霜覆雪。檐下缀着高高低低的冰凌, 寒风偶尔吹过,发出忽高忽低的风声, 外幽清。
叶澄这人促狭,站在人家门外,还犹豫着要是小师傅开口问“是谁”, 他到底是老实回答,还是不吭声, 等开门吓他一跳。
谁知季芳泽身边藏着最顶尖的暗卫, 不怕有危险,所以压根没问外面是谁, 直接就将门拉开了。
月光斜映,照进门户里。
四目相对。
叶澄手里提着的那盏冰灯脱了手,重重摔在门前的青石板砖上,变成一摊碎冰。
冰灯落地的声响不大, 但在这幽静的夜里,却恍如惊雷, 把怔住的两人都惊醒了。
季芳泽脸色一变,向后退了一步, 猛地就要关门,但是比不过叶澄手疾眼快, 还是被人挤了进来。
月光只照在门口那一方小天地, 屋子里比外面黑了很多, 季芳泽也不知道究竟是屋子里太暗,还是自己心神大乱,竟一时看不清叶澄的模样,只能听到叶澄沉重的呼吸声。
叶澄向来是个从容的人。其实从京都到虎啸关,险境重重。最凶险的那一次,遇上了不知是真是假的山贼,人数太多,难免顾此失彼,他为了救叶端璐,身上中了一箭,距离要害只隔那么一点点。
季芳泽替叶澄拔箭,心里都怕得不行,叶澄却还对他笑。
他这个人,不管心里如何,面色总是吊儿郎当,云淡风轻的。
但是此刻,他的呼吸声却很重,在寂静的暗色中清晰可闻,像是心中激起万丈狂澜,努力强压着,却还是从边边角角溢出来。
因为什么
能因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这张脸吗。
季芳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外狼狈和愤怒。他转过身,径直往屋里走去,躲避叶澄在黑暗中也灼热难掩的视线。
叶澄刚看到季芳泽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推开门,挤了进来。现在和季芳泽同处一室,他仍然心头纷乱杂复,就像是外界所有的画面声响,都隔了一层一样,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叶澄追上去,去拉人家的胳膊,声音听着有些混乱“你转过来,给我看看。”
季芳泽重重甩开他的手。
叶澄平常脾气不错,这次却外强硬,直接按着人家的肩膀,强行把人转过来“给我看看,听话。”
季芳泽气得想打他,可一来舍不得,二来也知道打不过,只好用力推他“你滚”
僧庙寄居的屋子能有多大,两人推搡间,直接摔在里面的床上。
这下季芳泽倒是无处可躲了。叶澄一把抓住人家的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掰人家下巴“哎呀,怎么能对客人说脏话太失礼了。”
季芳泽要被他气死。
到底是谁比较失礼大半夜一不吭声地就来敲门,主人家撵他走,不走就算了,还把人给强行压在床上。这哪里是客人简直是个采花贼竟然还有脸倒打一耙
暗卫为什么还不出来这难道还不算危急关头吗
夜幕无法遮挡叶澄的视线,他一寸寸地沿着季芳泽的脸看过去。
其实细说起来,这和他曾经见过的季芳泽不太一样。他上个世界见季芳泽的时候,季芳泽已经二十多岁,是一个棱角分明的青年了。可现在他看着的这个人,还不大呢,瞧上去也就十七八的年纪,要稚嫩青涩一些。
若再长两年,大概就会长成他曾经见过的模样吧。
夜色里,有常人看不见的光点,在空中浮动,最后凝聚在叶澄的眼上。
不知空气寂静了多久,叶澄才松开了捏着季芳泽下巴的手。季芳泽心中羞愤难言,冷笑道“好看吗”
刚刚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儿下去,叶澄才注意到两人处境的尴尬,他松开手,从床上起来,干笑了一声“简直如同姑射神人。”
季芳泽坐起身,也顾不上整理衣服,眼睫微垂,声音冷得像冰“我不是季呈佑。”
“没说你是他呀。”叶澄还没彻底从震惊和不可置信中缓过神,但他已经下意识切换到了和季芳泽的相处模式,“你比他好看多了。就算我眼真瞎了,也不会把你俩认错啊。”
季芳泽显然没相信,反而问道“那你激动什么”
叶澄摸摸鼻子“这个,主要是小师傅你风姿卓绝,我猛地一看见,太惊讶了,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
季芳泽被气笑了。这种鬼话,真难为他能说出口。
空气一时沉默。季芳泽心底就像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空得要命,往外渗着风。
片刻后,叶澄轻声问“你姓季”
季芳泽坐在黑暗中,像是坦然,又有点像破罐破摔“是。”
“皇族哪一支”
很多过去不曾留意的细节,现在一起涌出来。叶澄心里已经隐约有答案了。
当今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不纳妃嫔,这些年膝下子嗣不丰,极为多舛。皇长子体弱,极少出现在人前,据说一直在静养。
季呈佑偶尔和叶端瑜提起过,皇长子与他相貌颇似。
叶澄过去听季芳泽说过,他并非不受家人所喜,反而家中父慈母爱,只不过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才跟着惠和大师在外游历。那时候和叶澄在京城不远处的荒郊相遇,原本是回京中探望父母。
“是嫡支。”季芳泽的声音很生硬,还有一点自嘲的意味,“还有什么想问的,都问吧,我知无不言。”
“我没什么想问殿下的。”叶澄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今日原本说好要给殿下做冰灯,却又失约,所以夜里做好了,给殿下送过来。并不是故意要冒犯殿下。”
叶澄的话没什么不妥,甚至刚才那激烈的情绪波动,也都被收敛起来了。
“如果殿下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季芳泽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滚吧。我才不稀罕。”
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想在叶澄面前,展现出歇斯底里,毫无风度的模样。
叶澄离开了,走之前将门关好。
季芳泽独自坐在黑暗的室内,轻声道“骗子。”
其实这话真的很没道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骗人家。他对叶澄一见钟情,就遮着脸,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来接近人家。叶澄从来没给过他任何许诺和暗示,只是拿他当孩子一样哄,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现在被拆穿,也应当是人家骂他是骗子才对。
但他就觉得特别委屈,真的特别委屈。
这种委屈,像是吃了一颗没熟的果子。人家明明已经告诉你是青的了,你却心里仍抱着不真实的期待,蒙着眼睛,非要去尝一尝。现在咬开,苦涩的汁水充满整个喉咙,又能去怪谁
009本来还非常幸灾乐祸,等着看叶澄如何痛哭流涕,剖腹以示清白,解释自己这些天嚣张无比的种种举动,不料事情的发展竟如此地诡异你,你就这么走了
不走,留下来做什么
009这是季芳泽啊你不想和他重归于好吗
你当初在空间吐血吐成狗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云淡风轻,铁石心肠的模样
叶澄语气中几乎带着一种漠然说得倒容易,任务怎么办啊
任,任务这关任务什么事
蹬掉了闲散王爷季呈佑,摆出了“富贵不能淫”的架势,现在却攀上了身份更高贵的皇长子,你猜下一出评书要说什么叶澄的语速很快,也不知是想说服009,还是说服自己,现在牌坊都立好了,又突然想改嫁,不觉得晚了点吗这种事若传出去,“叶端瑜”这个名字,永远也摆不脱桃色传闻了。
可如果不叫别人知道,我难道让他给我当地下情人
009有点恍惚。它太不习惯这个对话了,要知道,过去都是它苦口婆心地提醒宿主,不要过度沉迷恋爱,要记得做任务。谁知叶澄竟然不敢常理出牌,面对再次相逢的季芳泽,第一时间想得居然是任务怎么办
真不愧是蝉联年度最佳员工啊。
但是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伤季芳泽的心了。四十年深情,其实还是没能软化叶澄的心吗
说完了任务,我们再来说说芳泽。
他是皇长子。叶澄的声音难得有些疲惫,九哥,不是每一个世界都能宽容顺遂,我们都知道,叶端瑜和季呈佑的婚约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把对象换成季芳泽,你觉得这现实吗
帝后共抚养了三个儿子。长子体弱,不现人前;次子聪慧仁厚,本是大家都看重的继承人,但是在先帝离世后的第一年意外身亡;幼子尚在牙牙学语,据说也时不时生病,既看不出资质,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所以朝臣才会忧心忡忡,季呈佑也对皇储起了觊觎之心。
但现在叶澄和009都知道,季芳泽的身体并没有外人以为地那么差,至少一路从京城到虎啸关,翻山越岭不在话下。这种情况下,帝后怎么肯让季芳泽和一个男人厮守,更别说这个男人还是罪卒,曾经和他的皇叔有过婚约。
就算我真能豁出去,任务不要了,或者另想别的主意,我从头再来。叶澄的声音变大,上一世他为了我,无儿无女,也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难道这一世,我还要他为了我和父母决裂,闹得天翻地覆,被记在乱七八糟的野史,里,被人背后指点嗤笑吗
你才认出来季芳泽多久,就想了这么多的事
叶澄一把捂住脸不想不行啊。问题就摆在那儿,不是你不想,就不存在了。
是,我承认,我是挺想和他在一起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他,又能给他什么。就这样贸贸然让人家付出那么多。叶澄苦笑,你觉得这是人做的事吗
009无比赞同确实不是。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你都想的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走
画面拉长,叶澄和009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仍然站在季芳泽的门外。
叶澄干脆坐下了,就坐在季芳泽门口,靠在人家门上因为我还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做个人。
009那您打算想多久
这么重要的种族问题,我总得想个天吧。叶澄抬头,看着月亮,我想和他在一起,他也喜欢我。
009纳闷儿你不是感觉不出来吗
叶澄托腮之前感觉不出来。知道是芳泽,就猜到了。因为感觉,芳泽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对陌生人好的人。
你直接说他不善良不就完了。
叶澄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自顾自道既然两情相悦,当不当人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你不是说要想个天吗
叶澄继续无视009的呼喊要是他一直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陪着他,一直对他好。如果他想当太子,或者是受不了我,我再离开好了。
009所以你之前说的一大堆都是为了逗我
叶澄扭头开始敲门,喊道“殿下,我掐指一算,发现咱俩有前世姻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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