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站在山崖口, 俯身垂望, 只见处处烽烟和血火。
纵然来了此处,对战场有过诸多想象,但平生第一次见那么多堆积起来的尸首, 被血染红染黑的旗帜和泥土,不心惊是不可能的。那冲天的血气更冲得她胃肠翻腾, 几欲呕吐。
噩梦,见识过这般场景, 再无法安睡。
更可怕的是战场上一片乌七八糟,看不清谁是谁, 更没见李恒的所在。又兼顾琼领着借来的兵, 十人一个小组, 横向穿插着下去,将马家兵的后背插得一团混乱, 更是看不清了。
“可是那人”梁又骑马来,指着最远处一个奔腾的人影。
辜大立刻站到顾皎身边, 警戒地看着梁又。
梁又看一眼辜大, 呵呵一笑,让开一步。
顾皎定睛看了一会儿,一根长画戟上下翻飞,点头,“是。”
梁又走得更近了些, 见李恒一马当先, 身后跟着的人少, 却极有章法。三人一个刀阵,刀尖那人凶悍异常,压阵的两人负责左右的同时又为刀剑指明方向。因援兵到,更是精神大振,只片刻功夫便将马家人冲得七零八碎。马家人见势头不对,立刻撤了自家旗帜,欲要逃走。
“不错。”他道,“据说他十四就被丢上战场,果然实战养人。”
“梁先生不觉无耻那年纪,该是在读书”
“不可用后世观念评断前人。十四已是成人,诸多军户家的儿子十二岁就拎起屠刀,他已是很好了。”梁又回头看看自家已经聚拢得差不多的火枪队,“只这样人意志坚定得很,只怕不容易被说动。我且先退得百米,等你说服他,咱们再来详谈。”
顾皎点头,梁又的人虽不多,可枪还是厉害的。
烽烟渐消,秀美的落凤坡支离破碎。
顾琼带着河口郡守下去,同魏先生交待。
李恒驭着白电,踏开烟尘,望着高处奔来,银甲上的斑斑血痕和剑痕都显出了急迫和欢喜。
顾皎有些急切,又怕误了他的事,只缓缓走过去。她道,“延之,你可无事”
李恒没回答,马走得愈近,整个人越有些怒气。待得走近,白电和皎雪并行,马头贴了贴,他才伸手拉了她的手。
辜大见状,自退后一步。
“你”李恒开口。
“你还没答我话。”顾皎强行打断。
李恒强行按下胸口的火,“无事。”
顾皎点头,“我也无事。先生们呢”
他往下指了一下,只见魏先生和一个眼生的老先生骑马,领着不少文士和儒生从庄内走出来。魏先生很有些从容的模样,文士和儒生却心惊胆战,路也不太走得稳。显然,也是无事的。
“很好。”
李恒看她一眼,单手抖了一下缰绳,让白电带着皎雪去了旁边无人处。他道,“情势虽然危险,但不是不能处理。再坚守两日,分派出去处理李家和马家庄园的三组人马便能回来援手。皎皎不必”
顾皎转头,冷漠地看着他,眼里翻腾的怒气已经压不住了。
他没住口,“你不必来冒险。”
她冷笑一声,“只听你安排,乖乖呆在庄子里什么也不管,等你回来确实,你甚也不告诉我,我自是甚也不必做,挂在你身上,做一个挂件。今次,算我多事。”
“我只是担心你”
“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你”她甩开手,口中说着气话,心却一点点凉下去,“李恒,我此时不和你吵,咱们的账等会子另算。魏先生呢派人将他叫上来,我有事说。”
李恒没放开她的手,反而越握越紧,有些惶然地看着她。
顾皎偏头,不看他眼睛,只坚定道,“请魏先生。”
魏先生安置好那些文人墨客,急匆匆上山,便见山边扎出来一片连营。那些营帐所用布和皮有些特别,帐门口立着短衫的卫士,腰上别了。
他目光沉了沉,似要穿越那帐幔,看到燕王身上去。可这会子情势不明,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胸口的郁气,往另一边去。
李恒和顾皎立在山边,赌着气,谁也不理谁的模样。
魏先生有点儿头痛,甩着袖子叹气,果然吵架了。小两口日常和谐,主因是顾皎热情主动,包容性强,而李恒也不是爱计较和找事的。若顾皎当真不愿意包容了,以李恒的情商和经历,是找不到办法处理。他稍微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该请个女先生来,提前教导教导李恒相关知识,就不会搞得这般被动了。
他唉声叹气,走过去,“郡守,夫人”
顾皎立刻转身,“先生,可有安静的处所,咱们聊聊。”
魏先生看一眼李恒,李恒牙关咬得死紧,最终还是点了头。
“且跟我来。”魏先生前方引路,叫了偏将清出周围的平地,即刻扎了一个营出来。又有辜大紧跟上来,守了营帐的门。
因临时搭建,帐内简陋得很,只一张地毯和三个木头凳子,连书桌也无。
顾皎也顾不得虚礼,只坐下,道,“那个梁又,便是高复。”
李恒和魏先生都没惊奇的意思,只对看一眼。
“看来,你们已知了。”她见他们表现,“可是王允先生来信了”
“不是来信,是被高复带着来河西后,假做高复进凤凰山庄。先生见势头不好,恐咱们中计,便在咱们抵达的时候喊出高复的名字。才有这一场乱”
书本上既定的故事,在现实中居然被扭成了这般模样。顾皎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恒一直注意她,内心如同火灼一般,外面又有高复和他的火枪队守着,更惊弓之鸟一般。他道,“高复,如何又是梁又了”
“只怕是高复的托名”
“不是,是他的真名。”顾皎抬头,深吸一口气,“他在异乡,自有名姓。”
李恒手背在身后,握得死紧,一言不发。
魏先生看他一眼,道,“如此,夫人和他已是聊过”
“他和王先生分开,直去了河西郡城。也未进城,只在城门口见了那路,便确定异乡人不是造出来的那位许慎先生,而是我。因此,掉头来了农庄”她极力平静自己,“恰当时我在教训辜大,认不清主家是谁。”
后一句说得有些严厉,直奔李恒而去。
李恒有点尴尬,垂了眼睛。夺人亲信,无异于挖老婆墙角。干这样的事,实在上不得台面。
魏先生有点想笑,但还是很给自家郡守面子,憋住了。
顾皎也不好解释关于落凤坡的预言和结局,只道,“一时气血上头,便要冲出庄找你说清楚,必得给我一个交代。不想刚出庄子,便撞上梁又的驴车,遇得正着。他主动叫住我,跟我一道来此处,路上便聊了许多。关于他自身,关于阮之,以及我”
李恒和魏先生同时张大眼睛,屏息看着她。
她道,“他,想和咱们做一桩交易。”
梁又在帐子里坐了会,外间的血气还是不断透进来,激得他太阳穴胀痛不已。头疾犯得越来越频繁,特别是离开王允和温佳禾这近一月,几无一日安寝。
他起身走了会子,依然心烦气躁。
外间有从人来报,“王先生请见。”
“王允”梁又揉着太阳穴,“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居然主动找了过来”
从人等着他吩咐。
他想了想,“请吧。”
片刻后,营帐门打开,王先生躬身进入。他做了个大大的长揖,“燕王”
梁又抬手,道,“听闻此间激战,乃是因李昊勾连燕王而起。”
王先生一脸抱歉道,“王爷将我和学生置在此间,实在无法,只得自救。托了王爷的名声,终于挣了出来。”
“可否问得一声,先生的真名实姓”
王先生叹气,“姓许,名慎”
梁又恍然,突然笑出声,“原来,是你呀。如此,你当真是要为阮之报仇,因此”他手指一同比划计算,“竟沉下去十多年。先生如此为主家奔波,当真是一信人。我若非为头疾之故,早晚也是要栽在你手中。”说完,他沉默了片刻,也叹口气道,“先生在王府那许多时日,有的是机会置我死地,为何又放弃”
换回了真名实姓的许慎先生道,“我有诸多疑问,只是想要堂堂正正问上一声。王爷并非那般无端残暴之辈,当初为何一言不发,便要烧杀了阮之”
“我不相信他。”李恒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不管高复还是梁又,他说的那些,一个字我也不信。”
魏先生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半个天下做保,要咱们信阮之只是回去了如此荒谬之事,叫人如何信”
“既然能信我们都是异乡人,为何不信她回去了”顾皎两手交握在腹前,“还是说,先生对那半个天下并无把握”
魏先生苦笑,“燕州虽在燕王制下,但靠的是州中那些高家人。他一句话,如何做得准他所能控制的,无非是手下的大军,再兼”
李恒却在盛怒中冷静下来,道,“如高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倒有一事不明了。先帝不讲道理将他困在此处,他若一心要回去,早该千方百计寻异乡人商议回去之事。却为何寻见了我娘,却甚都不说便烧杀了”
“皎皎,如此明显的谎言,我不信你没看得出来。”他的眼中染上了赤血,“你只不过是”
不过是她想回去,故意被谎言蒙蔽双眼而已。
“延之”魏先生起身,打断他即将要出口的恶言,干脆挑开两人的心结,“重要的不是梁又说什么,而是咱们该做甚。夫人,也请你知无不言,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高复需要你才能回去,必是邀了你一起。你,如何想”
顾皎咬唇,张了张口。
李恒炽热地看着她,那形状美好的唇,既能令他飞仙,也可让他入魔。
可终究,她甚也没说。
全身热血,一点点褪去,失望如同潮水一般。
他动了动眼珠,起身,抓着长剑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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