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体质

    尉迟越居高临下看着沈宜秋的双眼, 手滑到她颈侧, 停留片刻,再顺势落到肩头。

    手下的肌肤温软滑腻,仿佛蔷薇花最里层的花瓣,总有人将美人比美玉,但冷硬的玉又怎能比她。

    手中的身体在轻轻打颤,如同风雨中纤细的柳枝。

    但她的眼神却平静淡然,逆来顺受中带着冷意, 仿佛他是雷霆, 是暴雨, 是某种无可奈何只能承受的东西。她的眼中没有羞怯, 更没有爱意。

    尉迟越心中的火已熄了大半, 心口仿佛填着一抷灰。

    两世为人,他从未强迫过谁,如今却要强迫一个女子与他欢好, 一种全然陌生的无力和挫败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沈宜秋却忽然缩起身子。

    这明显的抗拒姿态让尉迟越双目微微发红。

    他沉沉地压住她的身体, 一手按住沈宜秋肩头, 一手握住她的下颌, 强行将她的脸掰过来, 冷声道“看着孤。”

    沈宜秋秀丽的柳眉蹙起, 贝齿咬着下唇, 脸色苍白, 眼角隐隐有泪光, 几缕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侧,额头已经微微汗湿了。

    这会儿尉迟越也看出不对来,就算心里藏着别人,至于这样么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放开她的下颌“怎么了”

    沈宜秋抽了一口冷气“殿下恕罪,妾腹中有些绞痛”

    她这副形容,显然不是作伪。

    尉迟越一时间愧悔不已,赶紧从她身上下来,一握她的手,竟然没有一丝暖意。

    沈宜秋声音虚弱“殿下恕罪,妾今夜恐怕不能伺候殿下还清殿下移驾淑景院。”

    尉迟越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把他往别人院里推

    他不豫道“你身子不适为何不早说”

    沈宜秋也冤得很,本来她只是小腹有些坠坠的,估摸着是葵水将至。她体质虚寒,月信一直不准,且十回里有八回痛得死去活来。

    傍晚她略感不适,便早早躺到床上,谁知道尉迟越忽然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她这腹痛怕有一大半是叫他一吓催出来的。

    然而同太子没有道理可讲,她只得道“忽然发作起来,扫了殿下的兴,请殿下恕罪。”

    尉迟越听她到了此时还一口一个恕罪,只恨自己方才那下咬得不够重。他沉着脸翻身坐起“你忍耐片刻,孤即刻命人请医官。”

    沈宜秋道“是痼疾了,叫素娥他们去煎一副药来便是。”

    尉迟越不理会,掀开帐幔对屏风外道“来人。”

    不一时便有守夜的黄门快步入内。

    尉迟越道“着人立即带孤的鱼符,去蓬莱宫尚药局请陶奉御。”

    沈宜秋道“不必叨扰,吃一剂药下去便不痛了。”

    尉迟越见她面带赧色,知道多半是妇人独有的隐疾,便道“陶奉御是带下圣手,正好让他替你诊诊脉 。”

    沈宜秋体质虚寒,不易有孕,上辈子子嗣上便很艰难,成婚两年后未能成孕,吃了两年汤药方才怀上第一胎,然而未足两月便即小产。

    其时陶奉御已经告老还乡,替她诊视的是后来升上去的林奉御,比之陶奉御却是欠缺了些经验。

    尉迟越本就有心寻个机会让陶奉御替她仔细诊视一番,眼下她正好腹痛发作,趁此机会看一看正好。

    沈宜秋本来怕麻烦,她有上辈子的药方,重生以来便在吃着,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转念一想,让医官瞧一瞧也好,如此一来尉迟越知道她不易成孕,便不用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也省去她许多痛楚。

    这一世的尉迟越不知为何又多了些新的怪癖,上辈子只不过是横冲直撞,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一回怎么还上嘴咬

    沈宜秋趁他不注意抬手抚了抚颈侧,被他咬过的地方还有些辣的疼,也不知有没有破皮。

    太子妃有恙,内侍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飞驰到蓬莱宫,将白发苍苍的老奉御请了来。

    陶奉御到得承恩殿,连气都没喘匀,便揩揩脑门上的汗,开始给太子妃诊脉。

    尉迟越坐在一边看着,只见老奉御眼睛微眯,时而颔首,时而皱眉,心中不由忐忑。

    上辈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说太子妃调理了两年已无大碍,可以怀胎,后来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却没坐住。

    第二胎的时候沈宜秋便万分小心,前三个月几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汤药一日不辍,谁知到七个月时,她却忽然临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却没了生气。

    想到此处,尉迟越眸色一暗。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举进犯,安西节度使趁此机会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乱,两代人数十年的积弊一时间向他压来。

    就在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他案头的时候,便有黄门来报,皇后临盆,娩下一个死去的男婴。

    他默然良久,最后还是拿起战报,连夜召宰相至太极宫商议,只叫尚药局的所有奉御医官都去她宫中待命。

    第二日他赶至她殿中,只见帘幕低垂,帷幔深深。

    他走到她帐幄前,刚要伸手,她从帐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摇了摇。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恕罪,妾没能保住皇子。”

    她没有哭,也没有诘问他何以来得这样迟,他准备的解释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这只冰凉苍白的手安慰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沉默半晌,最后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尉迟越抚了抚额角,那时候他固然难受,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于她的通情达理,庆幸于她的深明大义。

    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个喜欢找不自在的人,边情紧急,他有无穷无尽的国事要忙,政务很快便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再后来,其他孩子的诞生逐渐冲淡了丧子的恸。

    可沈宜秋呢

    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尉迟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帐外的手上。

    这只手纤细洁白,不像后来那样消瘦,手背上也没有那么冷的青色。

    重来一世,他们还都年轻,很多事还未发生,很多错误还可以避免。

    尉迟越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老医官却只是搭着太子妃的手腕,眯缝着眼睛,神情莫辨。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

    陶奉御收回手,作了个揖道“娘娘脉动起伏,虚弱无力,深沉难辨,似有虚寒之症,需细细调养。”

    沈宜秋道是。

    这与林奉御当年的诊断一般无二,尉迟越正要点头,那老奉御捋捋白须,接着道“敢问娘娘,近来是否在服药调养”

    沈宜秋的声音从织锦帐幔中传出来“陶奉御医术神妙,我确在服药。”

    陶奉御皱了皱眉“娘娘的药方可否借老仆一观”

    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药方来。

    陶奉御将那药方细细看了一回,摇摇头道“此方虽能见效,却有操之过急之嫌,待老仆略改一改。”

    尉迟越忙命宫人取笔墨来,陶奉御提起笔,删去两味药,又添上四五种,然后道“老仆添了几位温补药材,娘娘先服上三个月,老仆再与娘娘诊脉,届时再行添减。”

    他对沈宜秋道“娘娘饮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凉之物少用。此外闲来无事时可多走动走动,让血脉畅通。”

    沈宜秋道“有劳陶奉御。”

    陶奉御行了个礼道“不敢当,老仆这便告退了。”

    说罢看了一眼尉迟越,一脸欲言又止。

    尉迟越会意,跟着老医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

    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话,老仆不便当着娘娘讲”

    尉迟越方才便觉他藏着掖着,平静道“陶奉御尽管直言。”

    陶奉御白须抖了抖,脸上现出难色,不过还是一咬牙道“娘娘体虚,年纪又小,不易成孕”

    这些尉迟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为怪。

    陶奉御又道“一来是不易有孕,这便罢了,若是勉强怀胎,恐怕难以坐住,倒是容易反复滑胎,老仆斗胆一言,还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

    尉迟越却是微微一怔,上辈子林奉御却是从未提过此节,他还特地询问过,林奉御向他确保无碍。

    陶奉御见太子沉吟,以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为人耿直狷介,又见太子妃与家中最小的孙女年纪仿佛,便忍不住说出了实情。

    正惶恐间,太子却道“多谢陶奉御据实相告,敢问奉御,此脉象难诊么”

    陶奉御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一五一十道“回禀殿下,娘娘的脉象清楚无误,便是出师年的新手,也能诊出。”

    尉迟越脸色一沉,如此说来,当年那些医官便是刻意隐瞒,不告诉他行房会对沈宜秋的身体有妨碍,大约是怕他不悦。

    当初太子妃两年没有怀上孩子,他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和四位直长都召来诊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实话。

    宫中尚药局集合了举国上下最高明的医者,然而他贵为储君,却听不到一句实话。

    沈宜秋两次勉强怀胎,都是林奉御负责安胎,孩子没保住,他也没迁怒医官,如今想来,却不知他们还有多少事隐瞒着。

    若不是陶奉御医者仁心,恐怕他们夫妇这辈子也被蒙在鼓里。

    尉迟越按捺住怒火,郑重地向陶奉御行礼道谢。

    陶奉御仍旧不太放心,他方才一诊脉便知太子和太子妃还未圆房,太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要忍住恐怕有些难,他想了想,便将事情往严重里说“殿下请恕老仆多一句嘴,宫中多有服用避子汤药,此方中多寒凉之物,对妇人伤害极大,长服更是贻害无穷,且此药并非万无一失,失效是常有之事”

    尉迟越颔首“孤明白陶奉御的意思,有劳奉御替太子妃悉心调理身体,孤与太子妃的子嗣便托赖奉御了。”

    陶奉御深深拜下“不敢当,老仆定不负殿下所托。”

    辞别了老医官,尉迟越回到殿中,沈宜秋正靠在床边,就着素娥的手喝参汤。

    见太子回来,沈宜秋让素娥把汤端下去,屏退宫人,便要下床,被尉迟越按回床上,扯过衾被兜头罩住她,然后又扒开被子让她露出脸“给孤好好躺着。”

    沈宜秋道“妾蒲柳之身,不能为殿下诞育皇嗣,请殿下恕罪。”

    尉迟越见她一脸愧疚,但语气中分明是如释重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淡淡道“太子妃多虑了,有陶奉御替你调养,假以时日定能为孤开枝散叶。”

    他乜了一眼沈宜秋,动手解腰间带扣“太子妃记得按时服药,孤等着你为孤生一群皇子皇女。”

    沈宜秋听到“一群”,脸色一白。

    尉迟越见她露出一丝慌张,心里舒坦了些,脱了外衫钻进被子里,把她往怀中一揽,温热的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别动,孤手暖,给你揉揉。”

    沈宜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腹却传来阵阵暖意,尉迟越素日习武,手似乎也特别暖些。

    饶是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认,腹中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折腾了一晚上,她已经筋疲力尽,此时便如浸在华清宫的热泉中,不觉昏昏欲睡。

    尉迟越察觉怀中人的身体慢慢松弛,呼吸变得微沉,便放轻了手下的力道,这样揉了半夜,方才罢手。

    还未睡实,他忽地又惊醒,一看沈宜秋仍旧团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心下一松,又将她搂得紧些,这才终于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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