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痛斥

    尉迟越一边说, 一边掀开衾被,翻身下床。

    内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风寒未愈, 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风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迟越方才听说沈宜秋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心里焦急, 压根没想到自己还在病中。

    此时经他一提醒,方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头重脚轻,喉咙里灼热焦渴,似要冒烟,后背上却阵阵发寒。

    外面夜鸮还在一声声地叫着, 寒风吹得庭树簌簌作响, 檐角金铃叮当响个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子时了, 这会儿太子妃想必已经睡下, 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会搅了她的清梦。

    于情于理, 他都该躺回床上, 睡到天明再作计较。

    然而他还是道“无妨,叫人备车马。”不知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赶回她身边。

    他脑海中昏昏沉沉, 也没想过回去做什么, 只是想离她近一些。

    不一会儿, 收拾停当, 车马备妥, 尉迟越由内侍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炉,毡帷一遮,本来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两胁生翼,嫌车驶得太慢,频频撩开车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风灌进来,车里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迟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鹤氅,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轮在静夜中隆隆作响。

    寒风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时抵达蓬莱宫,多半未用晚膳便从东宫出发了。

    尉迟越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却在这关头睡死了过去,偏生还让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会误会么

    然而何婉蕙上辈子的确是他宠妃,实在也说不上误会。

    尉迟越揉了揉额角,只觉脑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举动,眼神一黯。

    且不说其中有没有贤妃的意思,若说她留下是因为担心自己无人照顾,可太子妃都到了,她为何还是不走

    他与何婉蕙有儿时的情分在,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纯真无邪的模样,愿意将她往好处想,便是有疑虑,也会替她找借口。

    可无论他心里多袒护表妹,这回他却说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颗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爱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辈子她时不时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恶她,他只当她敏感多思、争风吃醋,安慰几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来,便是当时不信,久而久之难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宠妃的印象。

    其实在何婉蕙入宫之前,他对沈宜秋这皇后并无什么不满,便是夫妻之间没有多少儿女之情,却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却渐行渐远,与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潜移默化也不无干系。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靠在车厢上,不再往下想。

    这时马车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内侍搀扶着下了马车,只见沈宜秋的寝殿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个静谧的梦。

    尉迟越只觉暖意热泉一般汩汩地从心底溢出来,连身上的病痛似乎也减轻了。

    他索性下了辇,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廊庑,守门的内侍见太子殿下深夜驾到,不禁吃了一惊,正要行礼,尉迟越却示意他别出声,小声问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内侍正要作答,却见湘帘卷起,几个人从门内走出来,尉迟越借着廊下风灯的光一打量,却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两人见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过神来,冷着脸行了个礼,地道“妾请殿下安。”

    王氏平日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只有与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时才会谈笑风生,尉迟越已是见怪不怪,也不以为忤。

    未料平日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的宋六娘,脸上也像是结了霜。

    两人的神情语气如出一辙,比这夜半的寒风还冷上几分。

    尉迟越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拧着柳眉,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六娘只得道“回禀殿下,娘娘刚睡着。”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随即微感诧异,此时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该回来了,如何才睡着

    他又问道“你们如何在此处”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却道“殿下竟然一无所知么娘娘未用晚膳便赶去蓬莱宫替殿下侍疾,回来的路上胃疾便发作,到东宫时连路都走不动,是被人抬回寝殿的。”

    尉迟越心口发凉,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为何不说一声,叫阿姊不顾身子巴巴地赶过去,却又让她白等”

    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战、咬胳膊的时候殿下在哪里眼下阿姊喝了汤药好不容易睡着了,殿下却又来了,难不成还要阿姊拖着病体伺候殿下”

    她打了个哭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让她踏踏实实睡几个时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们还看不过眼呢”

    平日胆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说,非但浴池越,连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边跪下,对尉迟越道“宋良娣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求殿下恕罪”一边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却用力将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别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说个痛快我们阿姊心实,哪里比得上某人那么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欢侍疾么怎么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经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欢伺候别人的夫君”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别说了”

    谁都知道何九娘与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连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开她的手“我偏要说她就是没有廉耻”

    “宋氏,”尉迟越终于开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着头高声道“何九娘恬不知耻”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廊庑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迟越的耳中。

    宫人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贴着墙根不敢动弹,但心里却暗暗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众人都是同仇敌忾,将那何九娘视作仇雠。

    宋六娘凭着一股孤勇把狠话倒完,这时候回过神来,也开始后怕。

    可她并不后悔,她平日虽一副缺心眼的模样,其实心如明镜,谁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总是太子妃护着她,如今能为她说几句话,便是受罚、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迟越沉默了一会儿,对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后失言,你带她回去。”

    又扫了周围的宫人黄门一眼“今夜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着叩首谢恩,然后将她搀扶起来。

    宋六娘劫后余生,这时方才发觉自己浑身脱力,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尉迟越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袍裾走进殿中。

    殿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与沉水香纠缠在一起,有些清苦气。

    他穿过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帐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至屏风外。

    尉迟越轻轻将织锦帐幔撩开一角,低头望向帐中人。

    沈宜秋抱着衾被蜷缩成一团,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

    尉迟越伸手抚了抚,想把她的眉头抚平,可片刻后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连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两位良娣的话盘旋在他耳边,像锥子一般刺着他的心口,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去殿后草草沐浴了一番,换上寝衣,轻轻掀开被角,蓦地想起自己染了风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轻轻掀起被子钻进被窝里。

    沈宜秋体虚畏寒,平日手脚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发冷如冰雪,偎着被炉也没暖和起来。

    尉迟越探手一摸,不禁皱了皱眉,便即把被炉推出被外,将她的双脚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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