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哗变

    灵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条长龙, 映亮了半边天空。

    火光中, 灵州守军与禁军相向而立, 刀剑出鞘, 箭在弦上, 白昼还并肩作战的同袍, 此刻却兵戈相向。

    在场人众足有数百,四下里却是寂静无声, 远处偶尔传来秃鹫和夜枭的叫声,几乎可以听得见草丛里夏虫的鸣叫, 还有夜风里女人们不绝如缕的细细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镞直指对面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兵士,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他咬了咬牙, 沉声道“庞四, 你们这是要叛乱”

    那兵士高声嘶吼“请谢使君出来, 援军到底来不来我们要听实话”

    他身后的众将士跟着喊起来, 几百人一起吼叫, 声震如雷,许多人都在连日的拼杀中喊哑了嗓子,此刻用尽全力嘶吼,犹如困兽绝望的号叫。

    周洵面对突骑施的千军万马毫不畏惧,此刻面对同袍的诘问, 却张口结舌, 后背上虚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诉他们援军一定会到, 是他给了他们虚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亲自将他们仅有的希望浇灭,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刺史府的大门“訇”地打开,身着官袍的谢刺史迈着方步从门里走出来。

    哗变的将士看见他,越发躁动起来,纷纷叫喊“谢使君,援军到底来不来”

    “灵州是否成了弃城”

    “邠州究竟有没有发兵”

    “朝廷不管我们死活了吗”

    谢刺史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向众人团团作揖“诸位将士请稍安勿躁,皇恩浩荡,定不会捐弃我灵州城”

    不等他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说完,将士们便七嘴八舌地打断了他。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对一个字,援军到底来是不来”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邠州军是不是守皇宫去了”

    谢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长与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浃背,强自镇定“诸位冷静,听我说朝廷不会放弃灵州,援军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迟了几日”

    有人冷笑了一声“迟了几日兄弟们都快死光了,他们等着来给全城人收尸”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与其去阵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几日”

    这提议引来声声附和。

    “说得好”

    “我们去送死,这些做官的缩在府里好吃好睡”

    “都是人,凭什么”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狗官”

    “对,杀狗官”

    谢刺史瞠目结舌,如坠冰窟,他虽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绩彪炳、才华耀目,可自问在任上兢兢业业、清正廉明,不敢称爱民如子,至少无愧于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错,不成想今日当了一回“狗官”。

    周洵将弓弦拉紧,低吼一声“谁敢妄动先问问我等手中刀剑”

    他身后的玄甲禁军齐齐将陌刀举高,锃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纹,映着火光,犹如有鲜血淌过。

    他治军严明,将士们不敢有二话,但个个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们不顾性命来援救灵州,九百多同袍所剩无几,若说委屈,谁有他们委屈

    带头哗变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禁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真的混战起来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身后的士兵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叫嚷“杀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这骗子杀了”

    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军将士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门后走出来,却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

    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明白过来,忘记了尊卑,转头吼道“进去”

    太子妃恍若未闻,仍旧往外走,经过谢刺史身边,迤迤然下了台阶。

    这时已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绣罗襦石榴裙,满头青丝绾作简单的圆髻,发上的金凤钗在火光中闪着光,凤口中衔的真珠串随着她莲步轻移微微颤动。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极美,有些人恍惚觉得自己似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

    她身形纤秀,脸色苍白,看着像是绢帛剪出来的美人,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她刮走。

    众人一时怔住,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沈宜秋已经走到两队人马中间,在刀刃和箭镞的丛林中站定。

    她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你们的手要沾上袍泽的血吗”

    她的声音像一脉冷泉贯入众人心里,被盛怒冲昏头脑的将士们猛地意识到,他们虽分属两军,却是并肩作战,一起守卫灵州城的同袍。

    带头闹事的押官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见有不少人面露犹疑和怯意,不禁恼怒,瞪着沈宜秋道“你是谁凭什么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静道“先父姓沈,曾任灵州刺史,我亦是当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她是沈使君的女儿”

    “太子妃怎么会在灵州”

    沈宜秋接着道“请诸位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太子殿下不会抛弃灵州百姓,一定会发兵来救。”

    她的声音不高,嗓音清而细,与她的人一样,文文弱弱的,但却莫名令人心安。

    许多人不觉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为首的庞四郎有些着慌,嘴唇哆嗦起来,强撑着道“你们傻吗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说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来,但还是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在灵州将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女儿”的分量或许比太子妃还重上几分。

    周洵高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没等他将箭射出,轻轻抬手阻止。

    她不愠不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庞四郎,眼睛映着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却好像能把人捅个对穿。

    顷刻之间,庞四郎的布袍已经被虚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伤口上,不知多少道伤口一起发痒,他喃喃自语“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飞速掀动,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说服了自己,高声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没有反驳,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沈宜秋走到庞四郎跟前,心口距他的箭镞只有一拳的距离。

    庞四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宜秋借着火光看见这年轻的将士眉弓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血染红了半边脸颊,狰狞可怖犹如鬼魅,他身后的将士也都与他一样遍体鳞伤。

    沈宜秋直视着他的双眼,坚定而平静“既然你认定我是假的,现在就可以一箭杀了我。”

    庞四郎再也支撑不下去,双臂颓然地垂下,弓矢落在地上。

    沈宜秋扫视了一眼众人,缓缓道“灵州是我的故乡,我以先父先母之名起誓,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庞四双膝打颤,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将士也都跟着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只听铁甲哗啦啦响成一片,顷刻之间,数百将士齐齐下拜。

    沈宜秋敛衽,抚了抚裙裾,向着众将士缓缓跪下,再拜叩首。

    三军将士尽皆愕然,四下里鸦雀无声。

    如隔云端的当朝太子妃,在向他们叩首。

    沈宜秋慢慢直起身“谢谢诸位,替社稷,替百姓,替殿下,替我,守住灵州城。”

    纤柔的声音在如水的夏夜中飘荡。

    良久,将士中爆发出一声呼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三军将士齐声高喊“誓死捍卫灵州城”

    声音响彻云霄,犹如一道铜墙铁壁,守卫了这片从未被大河淹没的土地,守卫了数十万灵州百姓的梦乡。

    尉迟越一番威逼利诱,哄着吐蕃大皇子上了自己的船,然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只用了两日,便带着两千禁卫精骑、七千河西军、两千州府兵和吐蕃大皇子的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向灵州进发。

    急行两日,吐蕃大皇子方才回过味来,燕国太子倍道兼行,火急火燎地往灵州赶,显然是没有别的援军到。

    早知如此,他便不该这么爽快地答应发兵,合该拖他几日,让他不得不让步,不过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若是这时候翻悔,恐怕那二十万朔方军和河西军就直接拐道去吐蕃了。

    尉迟越在众人面前气定神闲,只要回营帐中独处,便焦躁得无以复加。

    比之别人,灵州于他而言更多了一重意义那是小丸的故乡。

    他要替社稷保住灵州,也要替他的小丸保住家。

    战报一封封传来,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城内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几日了。

    而邠州援军该至未至,城中必定人心浮动,若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行军的速度超过一百五十里,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仍嫌不够快,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到灵州。

    四月廿三,大军距离灵州城终于只剩三日的路程。

    是夜,尉迟越与兵部侍郎等人商议到深夜,回到帐中,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

    连日行军,他的躯体已经十分疲累,可心神仍旧静不下来。

    他心中隐隐有股不安,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绞成了一团乱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死后,他正飘荡在灵堂里,看到沈宜秋跪在他棺柩前。

    他隐约记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沈宜秋忽然站起身。

    尉迟越心头一凛,蓦地回想起来,连忙上前阻拦“小丸”

    然而他是个无形无迹的鬼魂,沈宜秋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挡在她身前,她却径直穿过他。

    尉迟越明知她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大喊“小丸”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震响,像是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下,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回头,视野里一片殷红。

    尉迟越蓦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他仍旧记得梦中那刀绞一般的痛苦,忍不住躬起身。

    半晌,他才略微缓过来些,正要起身喝口茶,帐外响起侍卫的声音“殿下,派去灵州的斥候有要事启禀。”

    尉迟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叫他进来。”说罢披衣起床。

    片刻后,那斥候走入帐中,行了一礼,对尉迟越道“启禀太子殿下,廿二夜里灵州守军哗变”

    尉迟越脸色一沉,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那斥候却接着道“不过哗变很快就平息了。”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松,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怎么回事将来龙去脉告诉孤。”

    斥候踌躇片刻,咬咬牙道“回禀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出面止息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太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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