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大雨

    尉迟越带兵一路掩杀, 赶至城下, 只见遍地伏尸, 流血漂橹, 东边的城楼已经烧塌,火光冲天, 如一支巨大的火把。

    突骑施士兵只顾劫掠财帛和女子, 压根没有人把守城门,尉迟越领兵长驱直入, 先命人关闭三面的城门,只留北边中间一扇,并让手上城墙占据垛口。

    其余将士则清剿城中烧杀抢掠的突骑施人。

    许多突骑施士兵舍不得放下手中财物, 没来得及拔出兵刃便死在燕军的陌刀、弓箭和偃月刀下。

    燕军一边杀敌,解救百姓, 一边高喊“大燕援军已至“

    “太子殿下亲自领兵解救灵州百姓”

    绝望恐惧的灵州百姓听见喊声,便如在暗夜中见到曙光, 跟着高喊“援军来了”

    “太子殿下来了”

    “朝廷没有抛弃灵州”

    年轻壮勇纷纷抄起刀枪棍棒奋力抵抗,连女人们都停止了哭泣, 抄起木棍、竹竿,或是烧断半解的椽子, 向突骑施士兵身上招呼。

    又有人用突骑施话喊“阿史那弥真逃走了”

    “留在城里的都得死”

    “后面还有十万大燕援军”

    突骑施人军心大乱,抢到财物的只想赶紧跑,没抢到的虽不甘心也知道保命要紧。

    这时又有人喊“往北逃北门开着”

    突骑施士兵慌不择路, 纷纷往北门逃, 刚逃出城门, 等候在城墙上的弓弩手便一齐放箭,成百上千的突骑施人在箭雨中仆倒,直到死还抱着抢来的丝绸金银不肯撒手。

    副将问尉迟越“殿下,要乘胜追击么”

    尉迟越摇摇头“穷寇莫追,我们兵马少,他们现在是乱了阵脚,若是回过神来整军列阵,我们并无多大胜算。”

    他顿了顿道“命将士们清剿城中残军,号召百姓一起灭火,互相救治。”

    简单交代了几句,太子便领着一队侍卫,迫不及待地策马向刺史府飞驰而去。

    刺史府的前院一片狼藉,正堂已经烧塌了半边。

    后面内院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尉迟越知是谢府的女眷,立即命贾七带领侍卫赶去内院,自己则径直往沈宜秋所住的小院子冲。

    木头燃烧的爆裂声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知道是刺史府的女眷被围困在火场中,忙带人汲水灭火,将人解救了出来。

    谢夫人被人从火场中背出来,一身的血污,已经快昏厥了。

    不等他赶到后园,便远远看见那一处有火光。

    他的心凉了半截,当即翻身下马,拔足奔入院中,只见东轩已经烧了起来。

    他冲进沈宜秋的寝堂,只见几榻柜橱横七竖八,衣箱箧笥都被翻了个遍,书卷、笔墨与衣物散落一地,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他这才回过神来,是自己关心则乱,灵州城破,刺史府是最先被洗劫的地方,小丸自不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她一定早就逃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借着东轩的火光,他忽然注意到廊下散落着几张信笺。

    他一眼认出那是沈宜秋的字迹,心不由揪紧。

    他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字最少的一张上,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连忙挪开视线。

    他走过去,俯身捡起,却不敢多看一眼,匆匆叠起揣入怀中,然后疾步奔出了院子。

    出了园子,他迎面遇上方才派去内院的贾七等侍卫,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刚从火场中死里逃生的谢家女眷。

    谢夫人由一个嬷嬷背在背上,浑身血污,几乎已不省人事。贾七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谢刺史的长子跟在母亲身边,手里紧紧攅着一柄短刀,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尉迟越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心往下一沉,没有沈宜秋。

    贾七道“仆等赶到时一伙胡虏正要行凶,叫仆等都杀了,眼下王六他们正在汲水灭火。”

    尉迟越看了一眼谢夫人“夫人受伤了”

    贾七摇摇头“只是受了惊,溅上的是旁人的血。”

    这时谢夫人醒转过来,咳嗽两声,气若游丝道“可是太子殿下”

    尉迟越上前一揖“谢夫人安心修养。”

    谢夫人眼角噙着泪“娘娘不在府中,一早便与与郎君一起一起去城墙上了”

    尉迟越身形一晃,幸而及时拽住缰绳,他凝了凝神“有劳谢夫人,有使君的消息,孤立即遣人告诉夫人。”

    说罢吩咐侍卫“找间屋子安置谢夫人,令医官来替夫人诊视。”

    贾七面露忧色“娘子”

    尉迟越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娘子不会有事。”他这就去将小丸找回来。

    说罢解下拴在廊柱上的马缰,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

    贾七把孩子交给另一名侍卫,也跟了上去“殿下手臂上的伤还是着医官处理一下吧”

    两人策马径直往府外奔去,到得屏门处,却见五六个玄甲禁军用担架抬了一个遍身是血的人走进来,担架旁跟着两名军医。

    见了尉迟越,匆忙道“启禀殿下,仆等找到周将军了。”

    尉迟越拽住缰绳,翻身下马。

    周洵躺在担架上,急促地喘着气,显然伤得不轻。

    尉迟越忙问军医“将军伤在哪里”

    军医道“回禀殿下,属下方才大致查看了一下,将军身受多处重伤,最凶险的一处伤口在后背上,另外左胛中了一箭。”

    尉迟越声音微颤“有劳两位全力救治,一定要助将军度过危厄。”

    两名军医肃容道“仆等一定竭尽全力。”

    尉迟越向两人一揖“周将军就托付给两位了。”

    正要上马,担架上的周洵忽然道“殿下属下失职”

    尉迟越目光微动“周卿请安心养伤。”

    周洵轻轻摇了摇头“娘娘”

    他抽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接着道“娘娘有死志说城破定不会让敌军生擒”

    尉迟越没等周洵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周卿多虑了,太子妃安然无恙。”

    贾七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忙道“属下这就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去各处寻找娘子。”

    尉迟越不置一词,翻身上马,像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一般策马疾驰。

    然而周洵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随风追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直往他的心里灌“娘娘随身带着刀”

    尉迟越将这声音从心里揪出来,就像揪出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他将它重重地摔在身后。

    周洵一定是受伤太重失了神智,这才胡言乱语,那些话一句也不足信。

    他冲出刺史府,在灵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纵马疾驰,遇到拦路的突骑施士兵二话不说提刀便砍。

    他已经两日没有阖过眼,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和脸颊深陷下去,密布血丝的双眼却格外亮,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地狱变中的凶神。

    他在街巷中横冲直撞,不知道经过了几条街,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只是不知疲倦地寻找一个身影。

    他的小丸一定在前方等着他,就在前一条街,前一个转角,他侧耳倾听,马蹄和风声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唤他。

    风越来越大,天边有隆隆的闷雷滚过。

    贾七追上来“要下雨了,殿下先回府包扎一下伤口吧,仆带人翻遍全城,一定把娘子找回来。”

    尉迟越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贾七无法,只得跟着他。

    马跑不动了,他便换一匹,刀断了,他便换一柄。

    也不知找了多久,他们没有找到沈宜秋的踪影,一队侍卫先找到了他们。

    一个侍卫禀道“殿下,仆等在一个胡虏身上搜到了一柄胡刀,似是娘子之物”

    那天太子用一块于阗美玉换了这把刀,亲卫们都看到了,但只见过一眼,都拿不准。

    尉迟越闻言翻身下马,从侍卫手中接过刀看了看。

    刀柄是假玳瑁,刀鞘上錾刻着西域样式的立鸟和缠枝花纹,嵌着许多可笑的假宝石,那立鸟活像一只肥鸡,翅膀一长一短,瑟瑟上有一道裂痕。

    他拔刀出鞘,刃上沾了血。

    众人一见太子脸上的神色,便知这的确是太子妃的刀。

    那侍卫小心翼翼道“仆等将那胡虏一起带来了,还找了个会说突厥语的商贾,殿下可要立即审问”

    尉迟越点点头。

    侍卫将两人带上前来。

    那突骑施士兵断了一条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尉迟越将刀举到他眼前“哪里来的”

    商贾将他的问话译成突厥话。

    突骑施人答道“捡来的。”

    尉迟越又问“什么地方捡的”

    突骑施抬手往南边一指“记不清了,那个方向,约莫四五里。”

    又点点心口,比划着说了一串突厥话。

    商贩道“启禀殿下,这胡虏说,发现刀的时候,刀柄握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样插在心口。他以为是黄金和宝石做的,就捡走了。”

    尉迟越感到喉头一阵腥甜,视野模糊了一瞬。

    他用长刀将自己支撑住,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道“那女子多大什么模样”

    商贩问完,对太子道“启禀殿下,他说很年轻,没看清脸,身形很瘦,个子比他矮半个头。”

    尉迟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她还活着吗”

    可是没等那商贩把话问完,他忽然举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突骑施士兵的头颅斩了下来。

    他捏着小胡刀的锋刃用力一折,将刀刃与刀柄相连处生生折断,手被刀刃割破,鲜血淌了一手,他却像是没有知觉,眉头也未皱一下。

    他将刀扔在地上“你们认错了,不是她的。”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忽然劈开长空。

    雪亮的电光中,太子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同鬼魅。

    贾七心头一凛“殿下”

    不等他把话说完,尉迟越已经提刀上马,向着城南疾驰而去。

    贾七和一众侍卫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闪电一道接一道,有个落雷几乎就在尉迟越眼前。

    他却恍若未见,他也成了一道闪电。

    奔出三四里,到了那突骑施士兵说的地方,他翻身下马,走进最近的一处坊门。

    不远处有座佛寺起了火,一队禁军在和突骑施士兵交战,兵刃撞击锵郎郎作响。

    不一会儿,起风了,风卷高了火焰,挟裹着浓烟向尉迟越扑来。

    他被烟呛得一阵咳嗽,有什么从喉间涌了上来,他压不住,吐了出来,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

    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继续往前走。

    侍卫们跟上来,贾七想要扶住他,他将他的手挥开。

    地上横着许多尸体,有身着铠甲的突骑施士兵,也有惨遭不幸的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尉迟越一步一步走,一具一具辨认。

    有的尸首面朝下匍匐在地上,他便弯下腰,俯下身,轻轻将尸首翻过来。

    有的尸首脸上糊了血,他便抬袖去抹。

    贾七双眼又酸又涩“殿下怕脏,这种事仆等来就是”

    尉迟越像是没听见,仍旧自顾自翻找着,他如今什么都不怕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暗。

    电光中,他瞥见五步开外伏着一个女子,身形纤瘦,半边白衣被身下的血染成了殷红。

    这情形忽然和他的记忆、噩梦重合在一起。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暗,他明知自己走在平地上,却感到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地方坠落,这片黑暗没有尽头,深不见底。

    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首跟前,他想将她翻开,然而他的双手没有丝毫力气。

    又是一道雷,紧接着,雨终于落下。

    大雨倾盆,天空将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眼泪倾向人间,浇熄烈火与苦难。

    尉迟越终于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然而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抹去了眼前的雨,却抹不去无边的黑暗。

    他凑近了些,一道闪电落下,他借着惨白的光看清楚了。

    不是她,不是小丸。

    他心里好像有一座堤坝轰然倒塌,他努力关住、堵住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冲得他千疮百孔。

    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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