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醒悟

    出了灵堂, 沈宜秋立即去探望表兄。

    邵泽受了重伤, 被太子的侍卫发现时又淋了一会儿雨,后来高热不退, 伤势反复了几次,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凭着坚韧的意志总算挺过最凶险的一夜。

    此时他脸色仍然苍白得吓人, 嘴唇焦枯, 额上有疼出的冷汗。

    一夜之间, 俊郎魁伟的少年郎满脸病容, 仿佛换了一个人,沈宜秋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邵泽见她双眼红肿,眼看着眼泪又在打转,不禁蹙眉“莫哭, 这是不是不是没事了么”

    沈宜秋忙忍住泪意“表兄你别多说话。”

    邵泽抽了口冷气, 点点头。

    就在这时,忽有谢府的下人来禀“启禀殿下,娘娘, 邵郎君, 外头有一位姓邵的女公子要见邵郎君,说是邵郎君的妹妹。”

    沈宜秋一怔“芸表姊”

    一转念便觉不对,表姊还在洛阳,到灵州有一千五百里的路程, 得到消息立即赶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她想了想道“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 那位“邵小娘子”到了, 一身胡服,头上戴着浑脱帽,手里还握着马鞭。

    沈宜秋不等她行礼,惊呼道“戚家阿姊你怎的来了”

    随即看向邵泽“瞧我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连太子也饶有兴味地觑着邵家表兄。

    邵泽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戚七娘才下马,又从外院疾步走进来,气息有些急。

    她的长相不是一般人眼里的美人,下颌略方,五官生得霸道,眼睛大而有神,嘴也阔,身量更比一般女子高了不少,可别有一种英姿飒爽的动人。

    大约是连日顶着大太阳赶路的缘故,她的双颊连着鼻梁都是一片绯红,便是此刻脸红也看不出来了。

    她落落大方地向尉迟越和沈宜秋行了一礼“民女戚氏,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道“阿姊与我还客套什么,原来怎么相处如今还是照旧。”

    戚七娘从善如流“那民女便僭越了。”

    上前执起沈宜秋的手“那样我也觉着怪别扭的。”

    顿了顿道“我在京城听说你在灵州可吓得不轻,换了我这皮糙肉厚的也罢了,你平日多走两步路都喘,哪里经得住打打杀杀的

    “走到半路听人说太子妃娘娘舍身忘死,带着禁军回救灵州,安抚将士,号召百姓,这才知道是我见识短浅,把你看小了。”

    她叹了口气,摸摸沈宜秋的头“我们小丸真真了不得,不该叫小丸,该叫大”

    沈宜秋忙打断她“阿姊,你不是来看表兄的么他都快把两只眼睛望穿了。”

    尉迟越颇有深意地咳嗽了两声。

    沈宜秋回头乜了他一眼。

    戚七娘大大方方地走到邵泽床边,往他裹着纱布的胸膛上瞅了一眼“怎么样了”

    邵泽受了伤,不能盖被子,只能敞着胸膛,叫她看得一缩,浑身上下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仿佛她不是朝他看了一眼,而是泼了一锅滚水。

    他不自觉地去摸索衾被,想把自己半裸的胸膛遮起来,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不由轻嘶了一声。

    戚七娘嗤笑了一声“几日不见,越发扭捏了,像个小娘子似的。”

    沈宜秋暗暗扯了扯尉迟越的袖子,对两人道“我们还要去探望周将军,两位先叙,失陪了。”

    尉迟越也道失陪。

    邵泽用眼神哀求表妹,沈宜秋佯装没看见。

    两人步出门外,尉迟越攒住沈宜秋的手“不该叫小丸,该叫大什么”

    沈宜秋瞪了他一眼。

    尉迟越心道,几日不见,我的小丸变得有点凶了。

    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却似有一股蜜糖水涌入心间。

    他向来以为自己偏爱柔顺的女子,如今才知道真心实意地心悦一个人,哪里会有诸般要求,她是什么样,他偏爱的便是什么样。

    她柔顺时,便是柔顺的可爱;她凶悍时,便是凶悍的动人。

    即便她如邵夫人对表舅那般又掐又打,他怕是也能毅然将胳膊伸上前去。

    邵泽顽强地往床里侧缩了缩:“戚戚家小娘子怎的来了令尊令堂”

    戚七娘道“我同阿耶阿娘说过了,阿耶还把他的战马借给我了呢。”

    邵泽张口结舌“可可是戚家娘子的闺闺誉”

    戚七娘“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玩意儿了。”

    恰在这时,谢府的小僮端了药碗走进来“邵郎君,该服药了”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床边的戚七娘,不由唬了一跳。

    戚七娘若无其事地接过药碗放在一旁小几上,用枕头将邵泽的头垫高。

    邵泽还在唠叨,戚七娘道“你歇歇罢,别把自己说死了。”

    邵泽消停了片刻,不一会儿又道“我们毕竟”

    戚七娘斜睨他一眼“等你能下地我们就拜堂,总行了吧”

    邵泽大惊失色“不可邵某曾立誓,若不能高中武举状元”

    戚七娘小声嘟囔“木头脑瓜。”

    邵泽道“戚小娘子方才说什么”

    戚七娘道“我说今年考不中有你好看。”

    邵泽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不敢问到底怎么好看。

    沈宜秋和尉迟越出了邵泽所住的院子,便去探望周洵。

    周洵那日死守城门,直面阿史那弥真亲自率领的主力,千钧一发之际,敌方主将却突然带着主力离开,这才给了他一线细细的生机。

    他受伤不省人事,命悬一线之际被赶到的禁军救下,才知道是太子亲自率兵来救,把阿史那弥真的主力引了去。

    他身受多处刀伤,虽未命中要害,但失了太多血,眼下仍旧十分虚弱。

    太子和太子妃走进房中,他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尉迟越忙上前制止“周卿不必多礼。”

    周洵看见沈宜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末将拜见娘娘,幸而娘娘安然无恙。”

    沈宜秋不觉动容,红了眼眶“周将军。”

    两人便说起那日守城之役的酷烈战况。

    他们一起死守灵州,并肩作战,说一句生死之交也不为过,默契和信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尉迟越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发酸,自己倒似成了多余的人。

    他记得一开始命周洵护卫太子妃,他还老大不情愿的,言语神情中满是不屑一顾,谁知这才一个月不到,他的态度竟然天翻地覆。

    其实也怪不得他,是他的小丸太好,任谁与她相处几日,恐怕都会为她倾倒。

    虽能理解,但还是不免叫人气闷。

    一个白脸的宁十一已经够烦人的,如今又来个黑脸的周六郎。

    好在沈宜秋没待多久,略叙了几句话,便对周洵道“周将军安心养伤,我便不多打扰了。”

    周洵道“娘娘保重。”

    瞥见一旁被晾了半晌的尉迟越,这才想起他来,忙道“殿下也请保重。”

    尉迟越也懒得与他这武夫计较,一点头“周卿好生将养。”便即拉着太子妃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盘算,这周六郎也老大不小的,回头该找人给他说个亲事。

    又想,二姊和四姊自打嫁作人妇,成日里闲得没事干,最喜欢这些保媒拉纤的勾当,待回京便将此事托付给他们。

    沈宜秋哪里知道电光石火之间,身边的男人已经转过那么多念头。

    七日后,邵芸也从东都赶来了。

    一见沈宜秋,她二话不说便一把搂住她,眼泪像瓢泼大雨一般落下来“小丸,小丸,我们快叫你吓死了”

    沈宜秋满心都是歉疚“表兄受了重伤,都怪我。”

    邵芸摇摇头“阿耶阿娘说了,国难当头,男儿自当拿起刀剑保家卫国,可是你”话未说完又哭起来。

    她生性不羁,笑起来畅快,哭起来也无所顾忌,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也不以为然,哭完了,用袖子抹抹眼睛,抽了抽鼻子“对了,我有个新鲜给你瞧。”

    说罢摘下头上的胡帽“你看。”

    沈宜秋定睛一看,却见她一头又长又密的青丝不知何时绞了,只剩下五六寸长。

    她不由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邵芸一笑,轻描淡写道“天热,嫌闷便剪了。”

    沈宜秋却不信,邵芸虽喜欢淘气,但从来都是小打小闹,她心里还是有谱的,不会做如此出格的事,可她不说缘故,不是不能说,便是真的不愿说。

    沈宜秋了解表姊的性子,便也不去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舅母一定气得不轻。”

    “何止,”邵芸撩起袖子给她看胳膊上青一条紫一条的淤痕“阿娘这回是动了真火,阿耶也气着了,都不肯来救我。”

    她顿了顿道“若不是收到你们被困灵州的消息,他们恐怕到现在都不愿和我说话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邵泽房里走。

    邵泽正睡着,戚七娘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她和邵芸本是密友,见了面自然又有许多话要叙。

    说了两句,戚七娘便用手肘捅捅她“你和那个祁十二郎怎么样了”

    沈宜秋一怔“祁十二”

    邵芸“啊呀”一声,对沈宜秋道“对了,我在信里是不是忘了提和我们同路从长安到洛阳的那个小郎君,就是祁家十二郎。”

    沈宜秋越发不解,祁十二正是与何婉蕙定亲之人,听说他病得下不来床,怎么去了洛阳上辈子似乎不曾有过这一节

    戚七娘道“你们怎么样了”

    邵芸挑挑眉道“没什么怎么样,他是他,我是我,没什么相干。”

    戚七娘似乎有些遗憾。

    这时房中传来邵泽的声音“外头是阿芸么”

    邵芸对两人道“我去瞧瞧阿兄。”说罢便往房中走去。

    待她走后,沈宜秋蹙了蹙眉“阿姊,若是我没记错,那位祁公子不是与何家定了亲么”

    戚七娘道“你不曾听说是了,那时候你已经离京了。过了正月,祁家便去何家退了亲事。那祁家小郎君病入膏肓,说是想去故乡看一眼,便与祁夫人去了洛阳,谁知在路上遇见个高僧,将他病医好了,倒是一段奇缘。”

    她顿了顿道“我离开京都时,这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何家见祁公子的病治好了,有意将断了的姻缘再续上,祁家却怎么也不愿意。我不关心这些,只知道个大概。”

    这么说何婉蕙如今已没有婚约在身了。

    上辈子尉迟越登基后才娶何婉蕙,是因为她有婚约在身,在祁公子过身后守孝,随后又遇上她母亲过世,如此才蹉跎了几年。

    而这一世,两人之间的障碍已经没有了。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她几乎已经忘了何婉蕙这个人,甚至忘了尉迟越的身份。

    他是储君,日后还会成为君王,没有何婉蕙,也会有别人。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她阿耶阿娘,像舅父舅母,像邵泽和戚七娘那样简单。

    她并非不明白,只是一时忘了。

    沈宜秋目光动了动,点点头“听说那祁家小郎君才学兼人,缠绵病榻甚是可惜,有此际遇实在是一桩幸事。”

    戚七娘道“我就是担心阿芸,先前她在信中常提到此人,可他病转好了,她却再也不说起了。”

    沈宜秋道“姊姊别担心,表姊有她自己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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