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露馅

    尉迟越在宣政殿与皇帝、群臣饮宴, 沈宜秋先回东宫。

    马车刚驶入重明门,她便发现东宫的僚属、内官、宫人以及两位良娣, 全都等在门口迎驾。

    见到马车驶入门内,众人齐齐下拜行礼“恭迎太子妃娘娘回宫。”

    他们往日待她也恭谨,不过那是待当家主母的恭谨,如今那恭谨中又多了一重郑重与肃然, 素娥、湘娥、李嬷嬷与几个素日伺候她的宫人、黄门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沈宜秋命舆人停下马, 素娥和湘娥已经奔上前来。

    沈宜秋扶着他们的手下了马车, 素娥低声哽咽“小娘子一个人陷在灵州, 奴婢不能在旁伺候,真是罪该万死”

    沈宜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当初是我勒令你们回京的,何罪之有再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莫哭了, 素娥姊姊, 眼都肿了。”

    她走到众人跟前道“请起,有劳诸位相迎。”

    说罢, 她笑着向宋六娘和王十娘走去, 执起两人的手“别来无恙”

    王十娘犹可, 只是红了眼眶,宋六娘本就喜欢哭鼻子,方才还未见到人影,只看见太子妃的马车,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待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已经泪眼婆娑,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碍于有众人在场,她只能使劲憋着,嗫嚅着叫了声“阿姊”,眼泪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沈宜秋也不顾失礼不失礼了,干脆将她搂在怀里,拍抚她的背“莫哭,阿姊不是回来了么”

    她这一拍便拍出了端倪,皱了皱眉“瘦了。”

    又去端详她的脸“最近没好好用膳。”

    王十娘道“她是从前吃多了,如今正好。倒是阿姊越发清减了。”

    “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回承恩殿中再好好叙。”沈宜秋说着,一手挽起一个良娣便上辇车。

    他们也不嫌热,三个人挤在一处。

    宋六娘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娘一边别过脸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边瓮声瓮气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来是高兴事,哪有你这样的,勾得别人心里也难受”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对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想哭就哭吧,憋着伤身。”

    宋六娘道“听说阿姊被困在灵州,我慌得没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黄门出去打听消息,巴巴地等他们来回禀,成日里提心吊胆”

    王十娘咬牙切齿“听闻邠州援军都已经开拔又被召回来,我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无奈地抚了抚额角,她家十娘才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她敢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是因为她祖父王少傅与薛鹤年不对付,朝中尽人皆知。

    三人回到承恩殿,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犬吠,日将军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意兴阑珊地跟在后头。

    日将军回过头冲它吠叫两声,它便不情愿地往前蹦跳几下。

    沈宜秋蹲下身,冲日将军招招手“将军,过来”

    日将军朝着她奔过来,眼看着快到跟前,忽然拐了个弯朝王十娘腿上扑去。

    王十娘吓得连连后退“别,别”

    沈宜秋傻了眼,这傻狗是不认得她了

    宋六娘乐不可支“阿姊别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儿,小日将军偏喜欢扑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没用。”

    沈宜秋从腰间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条西北带来的肉脯,拎在手里逗它“将军,将军,不认识我了”

    日将军舔舔嘴,犹豫了一下,这才扑到她怀里,吃了肉脯,不住地摇尾巴,又将肚子亮出来让她摸。

    沈宜秋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随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隐了去。

    逗了会儿日将军和兔子,沈宜秋回后殿沐浴更衣,两位良娣则在堂中边饮茶边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温热的兰汤洗去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她心里的疲惫。

    看见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里越发不好受了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他们终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看出她心里有事,一边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的穴道,一边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思虑不周,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这般交好。”

    她顿了顿道“你看,太子是他们的夫君,可他们连问候一声都不敢,平时也躲着他不见,这哪像是与自己夫君相处呢”

    素娥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堵得慌,娘子与两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们承宠,她便更多了一重伤心。

    她只觉两位良娣可怜,娘子也可怜,可他们贵为太子正妃和侧室,已经是顶顶尊贵的人上人

    素娥心里乱成一团,搜肠刮肚地劝慰道“娘子莫要多想,两位良娣心眼实,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们”

    沈宜秋闭上眼睛沉入浴汤中,让水没到她颈项,以前她可以从容应对的,然而与尉迟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么都乱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换上洁净的家常衣裳,去年穿过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堂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个良娣见了她都露出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仲夏午时的阳光,刺痛了沈宜秋的双眼。

    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许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强打精神,叫宫人取了香瓜和葡萄来,一边撩起袖子剥葡萄喂宋六娘,一边与他们说些路途上的见闻。

    王十娘看不惯宋六娘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乜她一眼“阿姊回来了,又有人惯着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冲她扮个鬼脸。

    沈宜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王十娘唇间“十娘也吃。”

    宋六娘翘着脚,捧着茶碗,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菓子,两腮鼓囊囊的,含糊道“吃点葡萄,这葡萄甜,压压你的酸气。”

    王十娘便要咯吱她,宋六娘嘟囔着“阿姊救我”,叫王十娘一把摁在榻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人笑闹了半日,又一同用了晚膳,王十娘见沈宜秋眉宇间有些疲累,便悄悄牵牵宋六娘的袖子。

    两人起身告辞“阿姊舟车劳顿,早些安置。”

    沈宜秋确实已经疲累不堪,便也没有挽留他们,送他们出殿外,执着他们的手道“养足了精神,我们明日再玩。”

    又捏了捏六娘的发髻“过几日便是你生辰,咱们终于可以一块儿吃船菜了,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宋六娘道“那有何难。”

    沈宜秋又道“你们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家人了,趁此机会召他们进宫见一面,如何”

    宋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我可以见一见我姨娘么”

    沈宜秋一口答应“自然。”

    又对王十娘道“十娘也是。”

    王十娘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随即道“多谢阿姊体恤。”

    送走两位良娣,沈宜秋躺到床上,叫宫人灭了灯烛,只留了墙角几盏铜鹤灯。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却始终睡不实,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四五次。

    到后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坐起来饮了杯茶,便干躺着,脑海里思绪纷杂,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搅在一起。

    此刻她甚至有些盼望那道赐婚旨意快些下来,如此一来,周遭的一切又可变得井然有序,她也可以将心里的乱麻斩干净。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传来竹帘掀动的“刷刷”声。

    沈宜秋赶紧转向里侧,抱住衾被。

    夏被很薄,只比衣裳略厚,不能将她安全地裹起来,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脖子到脊背僵住了不能动弹。

    尉迟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隔着纱帐轻声道“小丸,睡着了么”

    沈宜秋闻到淡淡的酒气,她凝神屏息,佯装已经睡着。

    尉迟越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去沐浴。”

    说罢便转身去了后殿,不一会儿,他从后殿中走出来,身上酒气淡了许多,替之以兰麝的气息。

    他撩开纱帐,挨着沈宜秋躺下,低声道“金小丸,玉小丸”

    然后忽然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小肉丸,我知道你在装睡。”

    沈宜秋平日总会捧场地瞪他两眼,今天却没什么力气搭理他。

    尉迟越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将她圈在怀里,薄唇在她耳朵后面若即若离地磨了磨,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些醉意“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我么”

    沈宜秋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捞起她的手攒在手心“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沈宜秋转过身面朝他“今日的洗尘宴可还顺利没人为难殿下吧”

    尉迟越借着帐外的烛光,见她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半点哭过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往下沉了沉。

    “没什么事,我将立碑、给复和献俘的事提了提,”他答道,“明日朝会,再议一议给复和追封谢刺史的事。”

    沈宜秋点点头,接着道“阿史那弥真那边不会生变吧”

    尉迟越道“放心。”

    沈宜秋“嗯”了一声“殿下也乏了,赶紧歇息吧。”便即闭上了眼睛。

    尉迟越作好了她兴师问罪的准备,未料她只字未提,也不曾露出半点不豫之色,不觉有些茫然“没有别的要问我”

    沈宜秋闭着眼睛道“妾没什么要问。”

    尉迟越方才在宴会上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有些头昏脑胀,见她神色冷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委屈“你今日去飞霜殿,母妃没说什么”

    沈宜秋这下子睁开了眼睛,翦水双瞳仿若冷冰冰的琉璃“殿下是说圣人下旨赐婚之事么妾贺喜殿下。”

    尉迟越凑近了道“你生气了”

    沈宜秋若无其事道;“这是殿下的喜事,妾也替殿下高兴。”

    尉迟越仔细觑着她的脸色,又侧耳倾听,试图从她语调里分辨出一丝醋意,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将她搂紧了些,邀功似地道“我拒绝了,我不会纳何家表妹。”

    沈宜秋淡淡道“殿下定夺便是。”

    她仍旧是事不关己的口吻,他便是将她的声音分成一缕缕比头发还细的丝,也找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何婉蕙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尽信,他能感觉到,沈宜秋对他并非无情。他与她有种特别的默契,许多话不必明言对方便会知晓,有时甚至会让他生出心有灵犀的错觉。

    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寒冰铸成的墙。

    他以为经过灵州的生死劫难,这堵墙便不复存在,可谁知它非但还在,甚至越发坚固,简直成了铜墙铁壁,让他无法触及她的心。

    他竭尽所能待她好,可她仍旧躲在墙后,便是他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愿意向前迈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兴么”

    沈宜秋道“纳与不纳,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殿下如何定夺,妾都会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兴无关紧要。”

    尉迟越脑袋发沉,心头却窜起一股无名火,用了点力道将她肩头扳过来“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沈宜秋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彷徨,她的心头蓦地一软,轻叹了一声道“殿下,妾并无什么不满。”

    尉迟越凝视着她的双眼,固执道“你说谎。”

    沈宜秋道“妾不敢诓骗殿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缺,妾只想尽自己的本分,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外头传来夜枭的叫声。

    沈宜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去西内拜见母后,早些安置吧。”说罢便要转身。

    尉迟越紧紧扣住她的肩头,一发狠,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扶住她的脸颊,逼她看着自己“不许睡,今夜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沈宜秋无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

    尉迟越不吭声,只是像豹子一样紧紧盯着她。

    男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乱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搅蛮缠闹得有些烦躁“殿下到底要妾怎么做”

    尉迟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为何要怨殿下”

    尉迟越道“怨我强娶你,拆散了你和宁十一的姻缘。”

    沈宜秋一时没明白过来,旋即微微睁大眼睛“亲事不是母后的主意么”

    尉迟越酒意上来,嘴上没了把门“是孤传出谣谚向宁家施压,他们才退亲的,你是孤抢来的。”

    他边说边挑起沈宜秋的下颌,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从未见过妾,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的。”

    他胳膊忽然一软,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谁也抢不走,宁十一休想抢走”

    话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心脏,然后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向天灵盖。

    尉迟越正吻得动情,只觉舌头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脚并用一把将他掀开,显然用了浑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冷冷地瞪着他,胸脯起起伏伏“尉迟越,你给我说说清楚,谁是你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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