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下场

    张皇后走到皇帝床榻前站定, 问了陶奉御几句,弄明白来龙去脉,便对尉迟越道“三郎,时候不早了, 你先和七娘去少阳院歇息, 明日一早便回城中去。”

    尉迟越看了眼床上的皇帝, 微露迟疑。

    皇后语重心长道“圣人与我都知道你最是孝顺, 不过你身为储君, 当以国事为重, 若是因侍疾耽误了朝政,你阿耶也不能心安。”

    说着, 她转头看了一眼皇帝“圣人说是也不是”

    圣人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

    张皇后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如今圣人卧床, 你更当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劳累。去吧, 这里有我和陶奉御在,你们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又看了眼贤妃, 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必担心你母妃, 我会叫人好生看顾她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尉迟越只得道“谨遵母后教诲。”

    又向皇帝施了一礼“请阿耶静心休养, 儿子先告退。”

    目送儿子与媳妇离去,张皇后又看向郭贤妃, 经过医官及时救治, 又服下治心疾的丸药, 她这时已经缓过来一些,泪水糊了满脸,脸颊和下颌上还留着外甥女抓出的一道道血痕,煞是可怜。

    张皇后吩咐宫人道“扶贤妃娘娘去偏殿歇息。”

    郭贤妃却带着哭腔道“求皇后娘娘开恩,让妾留在这里伺候圣人”

    皇后在心里“啧”了一声,放缓了声气“你自己都病恹恹的,怎么伺候圣人先去歇一宿吧,你脸上好几处破了皮,去上点伤药,免得留下瘢痕。放心,圣人明白你这份心意。”

    圣人说不出话,只能由着发妻替他说。

    郭贤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皇后又叫人将何婉蕙带下去,屏退了医官和黄门,只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那个老内侍在侧。

    皇帝转动眼珠看向发妻,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量过皇后,按祖制他初一十五该去皇后宫中,但这祖制早就形同虚设,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与皇后打交道,动辄大半年见不上一面。

    便是见了面,他也尽量不去看她,有时不经意一瞥,便在心里暗暗惊异她的衰老兴许是年轻时亏了身子的缘故,她老得特别快,容颜惨悴,两鬓华发早生,与年岁相当的贤妃像是两辈人。

    他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着红衣、骑白马的少女,很难将他们视作同一个人。

    可如今,他躺在床上,费劲地转动眼珠打量她,却依稀从这妇人的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那般傲慢骄矜、不可一世,又那般令人着迷。

    张皇后走近两步,理了理衣袖,对床上的男人笑道“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掌控,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皇帝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努力转动眼睛,对着侍奉他多年的大黄门,可向来忠心耿耿的中官只是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张皇后轻笑了一声“知道他们为何找不到玉华真人么”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如坠冰窟他这身躯毫无知觉,但神魂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张皇后脸上的笑容隐去,刻骨铭心的恨意从她眼中流出来“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当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灭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药的高人身中数刀,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他藏得很好,连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将他找出来。”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丸药在掌心,用两指拈起来,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药丸在烛焰中闪着金紫色的光芒。

    “当初你用来毒害我孩儿的药便是他炼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炼了紫金丹还你,还喜欢么我正愁怎么把这仙丹送给你,偏就遇上何家四处搜罗方士高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注视着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男人,可以从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

    她享受了一会儿他的惊惧和懊恼,像是三伏天饮下一大碗冰水,只觉沁人心脾。

    “我倒是不曾料到,药效发作得这样快,”她掸了掸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几日福的,玉华真人不是叮嘱过你,一日不可超过三粒么”

    皇帝若是能说话,这时定然破口大骂,奈何他说不出来,只能从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回旋在寂静的寝殿中,诡异又可怖。

    张皇后微微蹙眉“真是可怜啊,这样苟延残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连死都死不成。我来告诉你,接下去你要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她略微倾身“你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这张床上,肌肤溃烂,结痂,脱落,再溃烂,浑身恶臭,口外眼斜,连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恶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

    “对了,”她粲然一笑,“我会命人替你好好医治,每日往里灌补药,你可要争气些,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皇帝不愿再看她,闭上了眼睛,但他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你这一辈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你生了个好儿子,也算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独当一面,你也该退位让贤了。”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一点情面也不顾。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后,让她为你守陵,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她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禅让诏书立好,我再来探望你。”

    又对大黄门道“去请何昭媛进来伺候,宫人黄门粗手笨脚,别叫他们近圣人的身,何昭媛是个细致人,圣人的御体交给她我才放心。”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寝殿,正要登辇,侧殿中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轻薄的纱衣在晚风中飞扬,像是要乘风而去的仙子。

    皇后不用细瞧便知是何九娘,她虽没什么见识,胆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这份上,仍旧拼命为自己争取,算得上百折不挠。

    何婉蕙跪倒在皇后跟前,以额触地“求皇后娘娘垂怜贱妾知道错了,贱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劝谏圣人,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饶了贱妾这一回”

    张皇后顿住脚步,转过身,对着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没罚你,只是叫你伺候圣人。”

    何婉蕙语塞,随即不住叩首“贱妾素知娘娘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开恩”

    张皇后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本来也不想为难你,不过那日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越界了。”

    何婉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她册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后请安,皇帝生怕发妻给心上人没脸,特地陪着她同去。

    那时她春风得意,想起皇后几次三番阻挠她与太子的婚事,有心杀鸡儆猴,便装作不经意地对皇后身边的女官秦婉道“记得秦尚宫单名一个婉字倒是与我重了。”

    皇帝闻言便说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讳,勒令她改个别的名字。

    张皇后当时什么也没说,何婉蕙只觉扬眉吐气,不想这么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

    她说不出话来,委顿在地,捧着脸失声痛哭,哭她凄惨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强出别人一头,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泪便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

    张皇后也不去看她,眼泪是流不干的,只会越流越多,她还年轻,有漫长的一生去慢慢体会。

    陶奉御替皇帝连着施了几日针,他的知觉恢复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转动,半边脸也可以略微动动,除了“嗬嗬”、“咯咯”,他能发出些别的声音,只可惜含糊不清,没人听得明白。

    脖子往下仍旧是毫无知觉。陶奉御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束手无策,生怕持续行针有所妨害,便停了针,只用汤药替皇帝调养。

    皇帝突发风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还是不免震动了一下虽说皇帝不理政,毕竟还是一国之君。

    皇帝过量服食丹药、劳逸失度的传闻不胫而走,虽然不能放到台面上说,众人都知是怎么回事,而那献药的方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方士踪迹难觅,敬献方士和何家人却跑不掉。好在太子与皇后宽宏大量,只是将在朝为官的几个何家人革职查办,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过失,只是把她从九嫔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为正七品御女。

    皇后顾念圣人与何御女情笃,破例让何御女住在圣人寝宫中朝夕伺候,以慰圣心。

    郭贤妃在瑶光楼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睁眼便闹着要去伺候皇帝,一进瑶光楼便看见何婉蕙坐在床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掴了她一记耳光,将她赶出楼外。

    宫人去向张皇后禀报时,皇后正在喝药,听了啼笑皆非,摇摇头“由她去吧。”

    张皇后当日便摆驾回蓬莱宫。何婉蕙不得不留在华清宫,郭贤妃却是自己执意要留下,自己心疾还未痊愈,却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离,端汤喂药、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风疾时还无微不至。

    伺候皇帝的间隙,郭贤妃闲着无事,便将外甥女叫来磋磨泄愤。真的动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过是用掌掴、用拳捶,再往她头脸上啐两口。

    她是个四体不勤的深宫妇人,没多大力气,打得并不重,但她一边打一边“狐魅狐魅”地骂个不休,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愤欲绝。

    然而何婉蕙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没有皇帝护着她,她又从昭媛降成御女,贤妃却还是那个贤妃,诞育了两个皇子,还是太子生母。

    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贤妃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半个月。

    这一日,她照例端了药碗喂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温柔,喂了半碗,她将碗撂下,掏出绢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声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胀,圣人且歇歇。”

    又握住皇帝的手,细细端详他的脸“四郎,如今你知道谁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只是图你权势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们害成这样”

    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眼泪涌出来,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这样也好,总算没人再与我抢你了。”

    皇帝的歪嘴动了动,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

    贤妃抬起头,捋了捋他的额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想与我说什么”

    皇帝使劲从喉间憋出几个字“阿阿蕙”

    贤妃脸色大变,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一边捶着他毫无知觉的身体,一边哭“你到如今还念着那小狐魅”

    她哭着哭着笑起来,腾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与她过吧”

    当日,郭贤妃收拾行装回到蓬莱宫,又犯了半个月心疾。

    直到皇帝禅位,亲儿子登基,她跟着荣升太后,这心疾才缓过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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