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这场病症来得毫无征兆, 两日前他还好好的, 忽然就发起高热来。
他一开始以为是染了风寒, 叫随行的医官煎了几副风寒药喝下, 谁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 高热持续不退,浑身直打寒颤,隔着车帷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来遇喜将带来的衾被、毡毯、皮裘都盖在他身上, 他依然觉得冷, 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如同冰刃, 似要将他肢解。
他很快便不能起身,只好在马车上躺着。
随行官员提议在驿站歇息几日,待天子的风寒痊愈再回京。
可尉迟越没同意, 反而命舆人快马加鞭, 倍道兼程,立即回长安。
他隐隐觉察到这不是一般的风寒。
也不是疫症, 随行官员和近身伺候的黄门都没事。
更不是阴谋,身边都是他的亲信, 食物和水都是来遇喜亲自经手的。
两个字无端从他心底浮出来天意。
他曾听闻, 有的鸟兽在临死前数日便有所感应,如今他亲身体会到了这种难以名状的预感。
狐死首丘, 他只想回长安, 回太极宫, 回到小丸身边。
尉迟越是叫人抬进晖章宫的。
沈宜秋见到他时,他正在昏睡,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绯红。
她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烫得几乎不自觉地缩回手。
陶奉御很快赶到,然而他和随行的医官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当成风寒医治别无他法。
一副汤药灌下去,高热一点也没退,额头似乎还更烫了。
当日黄昏,尉迟越醒转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闻到熟悉的气息便笑了,使劲分辨哪里是她的脸庞,伸出手“小丸”
触到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的手无力地在她脸颊上划过,又垂下来“别哭,没事。”
不过说了几个字,他便觉胸骨疼得像要裂开,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才道“来遇喜”
老黄门走上前来,眼眶发红,鼻音很重“圣人有何吩咐”
尉迟越吃力道“叫卢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赵王来一趟,别走漏风声”
沈宜秋一下子明白过来,哑声道“只是风寒,会好的。”
顿了顿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医,他连祁十二都能治好,这样的小病一定手到擒来,你再等等,会好的,只要找到那胡医”
尉迟越很少听到她这般语无伦次,心头紧紧一揪。他不忍心告诉她,别说他根本撑不到那时,就算立即将那胡医找来,他也不会医治他。
他只是微笑颔首“我知道。请卢公他们来,只是以防万一。”
几人得到消息,很快赶到了太极宫。
尉迟渊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跪下来握住兄长的手,低低唤了一声“阿兄”,滚烫的手心吓了他一跳。
尉迟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从今往后,听你阿嫂的话,看顾好阿娘,莫要再淘气了”
尉迟渊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后听阿兄阿嫂的话,绝不再胡闹了。”
尉迟越抬手,想如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却摸了个空,无力地垂下“乖。”
尉迟渊忍住泪,不敢在兄长面前哭出来,然而他不知道,尉迟越根本看不清他。
尉迟越又道“卢公来了么”
卢思茂走到床前跪下,声音微颤“仆在,圣人有何吩咐”
尉迟越道“朕要立遗诏。”
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过身捂住脸,费尽全力才将哽咽锁在喉间。
尉迟越接着道“朕死后,传位给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后听政,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请诸位竭力辅佐太后,如事朕一般”
几位臣僚面面相觑,卢思茂道“太子还未降世,国赖长君,且若是医官推断有误,皇后娘娘腹中的是公主”
尉迟越摇摇头道“不会错的。”
又转向尉迟渊“五郎”
尉迟渊不等他说完便道“谨遵圣人之命,五郎愿尽心竭力辅佐阿嫂与侄儿。”
尉迟越道“有劳卢公拟诏。”
卢思茂无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虽聪明过人,但性子跳脱,并非合适的君主人选,其余亲王年岁尚幼,若是将哪个扶上了帝位,沈皇后果真诞下皇子,这又该怎么算
他只能依着尉迟越的吩咐将遗诏拟好。
尉迟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许是了却了最重要的一桩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况愈下。
陶奉御和一众医官寸步不离地守在天子榻边,将药方添减了几次,始终没有半点效验。
面对皇后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脸庞,老医官只能惭愧地摇头,如实告诉她“天子的脉象一日比一日虚弱,老仆从医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古怪的病症,药石全无作用,只望圣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热再持续一日夜,恐怕”
沈宜秋紧咬着牙关,良久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木然地扫了一眼医官们,对陶奉御道“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几日了。”
陶奉御知道皇后是想和皇帝独处,他们在这里也是束手无策,便即告退离开。
尉迟渊也跟着医官们一起退了出去,他虽舍不得兄长,但兄嫂两人一定有话要单独说。
待他们离开,沈宜秋屏退了宫人,弯腰将绢帕在凉水中浸湿,轻轻擦拭尉迟越的额头和手心药石没有丁点作用,她只能昼夜不停地反复用凉帕子替他擦拭。
尉迟越醒转过来,发现额上一片湿凉,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顾他。
他抬起手,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转过看着她道“小丸,你去睡会儿。”他的声音很涩,仿佛用烈火烧过。
沈宜秋道“你睡的时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
尉迟越不信,她的声音里分明透着疲惫。
沈宜秋抽出手,抚了抚小腹“别担心,我知道轻重。”
说罢她揭下尉迟越额头的帕子,不过片刻时间,帕子已经热得有些烫手了。
她将帕子投入凉水中,重新绞干,再贴到尉迟越的额上,又端了温水来喂他,然后道“你再睡会儿。”
尉迟越摇摇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却有些涣散“我想多看你几眼。”
沈宜秋轻轻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来,随你看,看到腻味。”
尉迟越扯了扯嘴角“哪里看得腻,看十辈子也看不够。”
顿了顿道“下辈子我不做皇帝,你”
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世住过不知多少锦堂华屋高阁,但到头来最叫他惦念的却是灵州那个小得腿脚都伸不开的小院子。
若是有下辈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样的院子里,生几个孩子,他们大约没什么余钱,日子过得有些紧,或许还要他写字画画给人撰写碑文来贴补家用。
他发奋苦读,或许能考上进士,或许屡试不第,但他们一定会很恩爱。
这一回,他们要将前尘往事都忘光,简简单单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一对匹夫匹妇。
他想把自己的愿望告诉她,但他不敢说,他的小丸下辈子大约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
思及此,他笑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人不能太贪心,他已经偷得了一辈子,虽然这辈子很短很短,但他觉得完满。
边患平了,薛党除了,太子是小丸的亲骨肉,她一定会将他教导成一个明君,比他阿耶强。或许上苍又赐他一世,便是为了将上辈子未完成的事做完。
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脸颊“我知道你们会过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里,我也很放心。”
他轻笑了一声“不过这次小心些,别再跌倒了。”
沈宜秋一直强忍着眼泪,这时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咬着牙道“尉迟越,你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了”
尉迟越眼中满是迷茫。
沈宜秋紧紧抓住他滚烫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皮肉中犹不自知,她索债似地道“我四岁那年入宫,你许诺过的”
尉迟越明白过来,苦笑道“不久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痊愈后那阵子的事便记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
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时我答应你什么了”
沈宜秋叫他问得一怔。
“你会说话么为什么不吭声”
“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么若是你开口说句话,我就借你摸一摸”
“为什么苦着脸,笑一笑呀,丁点大的小人儿,愁眉苦脸的多难看”
“你笑一笑,叫我一声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钟”
“他们打死你的狗儿太坏了,改日我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你”
“想学骑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
“别伤心,等我长大了,把什么吐蕃人突骑施人都打回老家去”
“想回灵州有何难,不就一千里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
“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把刀给你做信物,回头你拿着刀来找我”
当年那小小少年承诺过她的,已经全都做到了。
尉迟越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答案,却听到轻轻的抽泣声。
他叹了口气“听说我那时执意要将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还在,不过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
他从枕边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
沈宜秋打开抽绳,往掌心一倒,却是三枚铜钱。
尉迟越道“那时我要求娶你,阿耶身边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连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咳,第二次是讼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摆了个泰卦”
他摇摇头,扬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
沈宜秋收拢手指,紧紧握住那三枚铜钱,然后松开,将那铜钱一枚接一枚,慢慢摆到他枕边。
泰卦,象阴阳交感,地天同泰,大吉。
沈宜秋用力瞪着床上的男人,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简意赅道“你不许死,我不准你死。”
尉迟越沉默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小丸,让我抱抱。”
沈宜秋替他换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边,侧过身,轻轻抱住他。
尉迟越说了许多话,很快便昏睡过去。
沈宜秋抚着男人枯瘦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悦你,我心悦你啊”
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她终于困倦不堪,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灯烛已经燃尽,殿中帘幕低垂,光线幽暗,只有冷青色的晨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沈宜秋一个激灵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额头,触手微温。
就在这时,她看见他的长睫毛轻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轻轻掀动鳞翅。
男人慢慢睁开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随即扬起嘴角“小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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