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洲时隔多年, 终于听到了母亲的消息。
伏光耀在实验室里, 站在那位温柔女性身前,慢慢的跟沈明洲讲述覃玥的故事。
他没有真实感,却因为伏光耀的笑意,心里涌上一阵感慨。
也许有这温柔的母亲,他能够拥有更温暖的童年。
但是,讲述逝者的故事, 只会留下淡淡的伤感。
好在伏光耀并未沉湎于回忆,而是像沈明洲展示小威廉似的, 向沈明洲展示“覃玥”。
她只会简单的对话, 却倾尽了伏光耀的全部温柔。
当他们准备离开实验室的时候, 伏光耀跟“覃玥”说了一句晚安。
温柔的女性微笑着回了一句, “耀哥再见。”
回应并不切合。
音调里还有充满年代感的杂音,可是伏光耀仍慎重的抬起手挥了挥, 回应道“再见。”
沈明洲还在觉得奇怪, 只见伏光耀点开了后台。
“老师”沈明洲下意识出声, 甚至伸手抓住伏光耀的衣袖。
然而, 伏光耀轻轻摇了摇头, 抬手将耗费了几个月做出来的虚拟形象, 删得一干二净
沈明洲不希望伏光耀沉迷在故去的假象里。
但是“覃玥”是他的成果。
任何研究者都不会愿意轻易删除自己的成果。
可伏光耀摸了摸沈明洲的头。
“没有关系。”他的眼眶泛红,嘴角带笑, 说道“她一直在我心里。”
短暂的会面, 也许是一生一次的相见。
只为了让沈明洲看一眼“覃玥”, 伏光耀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离开实验室, 校园冬季冷风拂面,伏光耀伸手将沈明洲大衣帽子给他戴上,小心叮嘱,“不要感冒了。”
沈明洲的脸颊藏在宽大的帽子里,挡住了不少冷风。
他的衣服都是邵炼选的,总有厚实宽敞的兜帽,便于沈明洲感到冷的时候戴起来。
沈明洲从不介意形象。
温暖和维持风度之间,他果断选择默默躲在大衣兜帽里,和伏光耀一起慢慢沿着来时路回去。
沈明洲没能喊出一声爸,伏光耀也不急。
两父子闲聊的话题,围绕着邵炼,就能够聊上许久。
等他们回到宿舍,邵炼已经热好了一桌菜。
大年初一的饭菜,吃起来热闹又困顿。
沈明洲的视线始终端详着伏光耀,这位情绪经历了重大起伏的中年人,连笑容都有些疲惫。
“老师,您睡个午觉吧。”
比起逝去的母亲,在沈明洲心里,当然是伏光耀更重要。
伏光耀欣慰的勾起笑,点点头,“我睡个午觉,下午去英才那儿遛弯。今晚你们自己安排吧,我可能不回来。”
伏光耀和连英才家里关系不错。
本地人的长辈总是热情十足,春节再三邀请伏光耀去家里,他也算找到一个最好的借口,给沈明洲自由的空间。
邵炼和沈明洲送伏光耀到了连家,回到学校直接去了高科宿舍。
小宿舍,定期请人打扫。
拥挤的小床,仍能住下两个亲密环抱在一起的男人。
夜深之后,沈明洲才低声告诉邵炼,“我见到了妈妈。”
不是蒋兰,不是一个苍白的符号,不是一张单纯的照片。
而是温柔笑着的女性。
有着属于她的执着和热情,最终结束在沈明洲能够知晓的时间之前。
“她应该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会很幸福。”
沈明洲从伏光耀哪里听到的,慢慢转述给邵炼听。
遥远的时光里,重新短暂出现,却微笑着消失的覃玥,成为了沈明洲心里挥之不去的一抹温暖。
这片温暖,是伏光耀给予的。
从虚拟形象中,从讲述里,为他还原了自己母亲原本的模样。
邵炼安静的听着,摸了摸沈明洲的头发。
两父子相认,沈明洲却陷入了茫然。
意料之中的幔帐揭开之后,他一心一意的担心着伏光耀。
“老师,真的很爱妈妈。”
近二十年光阴,他仍能还原出覃玥的一颦一笑,好似活着。
沈明洲懂得情深不寿,在生者面前,他宁愿伏光耀薄情一点,忘记那些美好温暖的回忆。
邵炼没有做任何点评,只是亲了亲他的发旋,问道“为什么不叫爸爸”
沈明洲埋头在被窝里,声音低沉模糊。
“我不好意思。”
“嗯”邵炼把他抱在怀里,耐心的等着沈明洲倾诉。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老师叫我儿子的时候,还有见到妈妈的时候。”
沈明洲深藏的羞赧,并未因为时间消失。
温柔的女性和温柔的男性,成为了他生命里陌生的父母。
他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冷漠的沈武昌和刻薄的蒋兰身上,爸爸妈妈的称呼,他实在没有信心毫无负担的说出口。
伏光耀没有催促。
他的目光慈祥,一如既往的包容着沈明洲。
越是包容,沈明洲越是退缩,他蜷在邵炼怀里,烦恼的说道“我该怎么自然的喊爸爸啊。”
邵炼没法教他喊爸爸,邵炼只会教他喊老公。
邵炼心里都是疑虑,以至于凌晨就从梦里清醒,根本没办法入睡。
按照他对律法的了解,沈武昌不是无期就是十年以上。
沈明洲和伏光耀没有提及的过去,挂在邵炼心上,导致他的睡梦之中,都会出现沈武昌那张阴冷丑陋的面庞。
梦中梦魇压身,邵炼一觉醒来,沈明洲已经穿上外套和鞋子,准备去伏光耀那儿。
“你去接伏院”
沈明洲点点头。
邵炼缓缓翻身,问道“那你们有什么计划”
“看看电视,玩玩猫,聊聊天”沈明洲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规划,本能觉得邵炼有话要说,“你呢”
邵炼坐在床上,摸了摸凌乱短发,偏着头说“公司有点事。”
“哦”沈明洲拖长声音,第一次知道翘班狂魔邵老板还会在大过年的时候公司有事。
“真的。”邵炼站起来穿衣服,连连保证,“我今年打算把ceo的位置让给王北壹,所以没做完的事情,得抓紧时间。”
他穿好衣服,走过去摸了摸沈明洲的头发,低下头亲了亲。
“等我忙完,回来带你出去旅游,这几天跟伏院好好相处,知道吗”
沈明洲抬眼瞥他,“你知不知道你的语气,比老师还像我爸。”
邵炼止不住开怀的笑意,手掌大力揉乱他的头发。
“嗯,谁叫你是我们两个人的宝贝。”
开车出了省科大,邵炼才将车靠边停了,拨出电话。
那边接通的不是春节加班王北壹,而是全年无休霍哲思。
“沈武昌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邵炼开门见山。
霍哲思跟他们去过美国,案子交给专案组其他人员处理,算算时间,也该有一个结果。
沈武昌的证据确凿,牵涉的关系全部落网。
但是审案到庭审之间漫长的时间,依旧说不准沈武昌什么时候才能一锤定音的得到该有的惩罚。
霍哲思沉默许久,当然不可能轻易透露机密。
他问“你想干嘛剥皮抽筋是不可能的。”
“我只想问他一件事。”邵炼手指烦躁的敲在方向盘上,“关于明洲的。”
沈武昌和沈明洲不像有血缘关系,最初还是霍哲思的发现。
邵炼将伏光耀、覃玥的事情告诉了霍哲思,这位机密至上的人物,终于松了口。
“我确实知道一点。”
他们审案巨细无遗,沈明洲作为国家重视的科技人才,落入沈武昌手中还冠以私生子名义,霍哲思当然会问清楚,以防里面存在着间谍交易。
可他不能轻易的说出来。
霍哲思叹息一声,“你来我们这儿,我再慢慢告诉你。”
全年无休的地方,邵炼哪怕大年初二赶来,都能见到来来往往的加班人群。
霍哲思摆出了专业人士的面孔,哪怕邵炼藏着焦急,他也是不疾不徐。
“我们早就审过,但是按照原则是不能告诉你的。”霍哲思补充了一句,“可能也不会告诉伏光耀。”
从法律既定事实来说,“谭明月”与伏光耀毫无关系,至多算得上谈过恋爱。
和谭明月有关的,只剩沈明洲。
邵炼作为沈武昌特大泄密案件的技术专员身份,听着霍哲思讲述了沈武昌的自白。
曾经,沈武昌救了一个被车撞了的孕妇,成了见义勇为的救护者,一直守在产房。
“谭明月是沈武昌给覃玥登记的名字。”
九几年、零几年的偏远地区小医院,比想象中更加落后。
没有先进的网络档案,人命关天眼见着快一尸两命的时候,医护人员基本的职业道德永远冲在法律准则和规定之前。
沈明洲活了下来,覃玥却一直体质虚弱,没几天就病逝了。
沈武昌角度的讲述,是覃家父母感恩戴德,甚至希望他把孩子带走,不要徒惹人伤心。
听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故事,霍哲思也无从论证。
覃家父母,多年前去世。
乡镇小医院的职工早已不记得当初的细节。
唯独有个老医护人员,翻出了沈明洲的出生证明档案,上面清晰的写道“母亲姓名谭明月”“父亲姓名沈武昌”。
别的事情,沈武昌不说,谁也不可能知道。
沈武昌甚至试图用自己“救了沈明洲一条命”,想要抵罪。
霍哲思说“沈明洲也算是因为沈武昌的可怜没成为孤儿。”
乡下地方的孤儿院、福利院,绝对不会比沈家条件更好。
多数的孤儿读完中专、职高就出去打工,像沈明洲这样能够安稳读上重点高中,已经算是沈武昌仁至义尽。
沈武昌为自己辩驳的话,霍哲思懒得转告。
那些反反复复提及的内容,连他都觉得虚伪。
他说“我有一个猜测,但是问了沈武昌,沈武昌不肯承认。”
霍哲思多年办案敏锐性远超常人。
“覃玥研究的是环境科学,沈氏科技零几年发家的时候,揽下来的政府工程正好是环境污染治理分析系统。你说他会不会是看上了覃玥的专利,才见义勇为的。”
沈武昌见义勇为
单论沈武昌将覃玥的名字,写成谭明月,就能够判断沈武昌不怀好意。
邵炼视线凌冽,话语含着怒气,“他不敢把覃玥的名字登记上去,难道不是害怕覃玥的亲人,追究他的肇事责任”
霍哲思无奈的摊手。
“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们已经找不到证人和证据了。”
“我想问他。”邵炼说到。
霍哲思的眼神很深。
他说“大过年的,你为什么要见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邵炼皱眉看他。
霍哲思点点头,确认了他的意思,“沈武昌的案情,基本逃不了死刑。”
邵炼在大年初六,才回到省科大。
他等着霍哲思办手续,以泄密科技技术相关鉴定人的身份,见到了沈武昌。
这个关押了许久的中年男人,早没有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冷傲,见到邵炼时,视线里满是木讷,空洞得像是没有了灵魂。
他的状态经历了无数次审问,急剧苍老完全没有了求生意识。
被关押起来的犯人,无一不是盼望着早日出去。
可沈武昌没有那么一天。
麻木和绝望里,听到谭明月和覃玥的名字,沈武昌浑浊的眼球里似乎有了一点触动。
邵炼追问着他为什么不敢登记“覃玥”的名字,只敢写成“谭明月”。
沈武昌视线僵持许久,动了动唇,终于出声。
他说“沈明洲和他妈根本一点也不像。”
话语低沉,回荡在审问室内。
沈武昌声音低哑的说道“我撞得她又怎么样,如果不是我回去救了她,沈明洲活不到今天。”
阴毒的意味,并不会因为审问消散,只会越发酝酿蛰伏。
直到邵炼回到伏光耀宿舍,后背都是一片冰凉。
他只想见一见沈明洲,忘记所有冰冷残酷浸染血色的讲述。
肇事者为了回避责任,变成了陌生孩子的父亲,还以私生子的名义带回家,刺激他家里那位嫉妒心强的夫人。
覃玥即使疼到临产,也能思维清晰的告诉沈武昌,自己的姓名、职业、父母电话,冷静得令人钦佩,沈武昌铭记至今。
可是这个男人,没能拨出任何的电话,还给沈明洲的出生证明上,留下了“谭明月”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些真相告诉沈明洲会怎么样。
他却清楚,告诉伏光耀,伏光耀会杀了沈武昌。
这样的血色故事,甚至不如覃玥因缘巧合,把沈明洲托付给沈武昌来得易于接受。
邵炼在撒谎和坦白之间,并未摇摆,毫不迟疑选择了前者。
但他找遍了宿舍,都只找到跟在他身边打转的猫。
毛绒绒的胖崽子,两只前爪被邵炼握在掌心。
“你爹去哪儿了你哥去哪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猫睁着圆眼睛,任由他质问,一问三不知。
邵炼没办法安心在宿舍当煮夫做饭,直接给沈明洲拨出了电话。
“你和伏院呢”
“我们在实验室”沈明洲带着得意的笑,“你回来了快来看看我做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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